一艘轻便快船在湖泽水面上顺风而行,钱少白站立船头,放眼所见是一望无际的黄浊水泽,隐约可见不远处有屋顶冒出水面。
“船家,那是什么地方?”钱少白询问起掌舵船夫。
“应该是宋家村吧?当年就是一个小渔村,靠着青阳湖捕鱼采藕。”船夫回答道:“当年宋家村的渔民入湖,时常能捞到十几斤重的大鱼,据说便是得了湖中仙家的保佑。”
钱少白来了兴致,询问道:“船家相信青阳湖中真有仙家?”
“我们这些在水上讨饭吃的乡下人,当然是信的。若是遇到风浪能平安上岸,便要到庙里烧香谢礼。”船夫无奈叹气:“唉,只可惜今年又发了大水,把祖江两岸都淹了,方圆几百里泡在水中,死了不知多少人。”
钱少白不禁言道:“发生了这样的大灾,却不见有仙家保佑。”
“客官莫要声张。”船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仙家神鬼都是有灵应的,要是让他们听见了,指不定就要发起浪来,把船掀翻。”
钱少白只得闭口不言,船夫见他一副文士书吏模样,脚边放着竹箧,好奇问道:“不知客官渡江到南岸,是去投亲还是另有公干?”
“算是公干吧。”钱少白随口应付:“船家有话要说?”
船夫笑容腼腆:“不敢冒犯客官,看这日头,到了南岸天色便黑下来了。这几年乡里巡查得严,晚上若有闲散游荡的,立刻就要被抓去牢里一通好打。
我是怕客官上了岸找不到驿馆,忙中出错惹来误会就不好了。正好我家就在岸边,有几间干净客舍,家里婆娘烧得一手好菜,肉羹豆乳、豉酱腌梅皆十分可口,不如客官来我家安歇一晚?”
钱少白略作思索,然后点头说:“如此也好,就劳烦船家了。”
再度望向辽阔水面,钱少白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悲凉,自从十年前东胜都剧变以来,昆仑洲天地灾变年年不绝。
横贯瑶池、有熊、华胥三国的祖江,几乎每隔两年便要发一次洪涝,随后便是大旱蝗灾接踵而至,连片郡县爆发饥荒,亡者无算,饿殍枕藉路边,化为累累白骨,早已被行路之人视为寻常。
而今年祖江再发洪涝,直接冲垮了花费巨量国帑修筑的堤坝,大水一口气淹没八个郡,方圆千里化作泽国。
以至于祖江中游甚至找不到界限分明的旧河道,直接形成一片辽阔水泽,最狭窄处乘船往来都要耗费将近整个白天。
若是到了更远处,据说奔流而出的洪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河川沼泽,成为匪寇啸聚藏身之所,更有各路妖邪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这话也说得轻了,自从东胜都剧变之后,诸般妖鬼精怪数量大增,作祟频频,当年曾被四仙公扫荡过的山头妖窟,如雨后春笋般又冒出了各路妖邪。
更不要说连年灾变,使得民生凋敝,有些地方成村成乡的百姓从贼,一时间匪寇遍地横行,烽烟四起。朝廷官兵疲于奔命,难以清剿干净。
而眼下世道,就连官兵粮饷也常有不足,以剿匪之名大肆抢掠的事情也发生过。稍微安定一些的郡县,无不是严守城关、操训乡勇,不光是防备匪寇,也是防备朝廷官军。
望着滔滔江水,钱少白想起当年在华胥国经受挫败,事后并未受到训斥,反倒是获准回到天城山参悟妙法。因为自己曾与贞明侯赵黍交过手,还得到掌门几句点拨,受益匪浅。
只是当后来灾变频发,有熊国乱象四起,身为上景宗弟子,容不得钱少白躲在山中偷闲,也只能再度下山涉世。
船只靠岸之后,天边只余一抹残霞,钱少白登岸之后,跟着船夫来到一处岸边客舍。
“附近民房不少,怎的不见人烟灯火?”钱少白背着竹箧,环顾问道。
船夫笑着说:“乡下地方,大家歇息得早。”
“哦。”钱少白淡淡应了一声。
“客官快快请进。”船夫妻子倚门而立,虽是荆钗布裙,却也落得水灵出挑、肤白如玉,又逢闷热时节,船夫妻子蒸出一身汗珠,十足诱人。
钱少白进入客舍之中,见屋中陈设虽然谈不上精美,但胜在齐整,就连被褥也是绵软新净。
刚放下竹箧,船夫妻子便捧着坛子来到,笑意连连:“来,这是我们家酿的米酒,虽然比不上高门大户的梅子酒,但也是香甜可口。客官坐了一天的船,想必是渴了,先吃一碗,润润嗓子。”
钱少白看着碗中浑浊酒水,没有动作,问道:“老板娘不用照顾后厨么?”
“客官不用担心,我家男人自会料理,马上就给您上菜。”船夫妻子一下子坐到钱少白旁边,温香软玉靠在身上,眉目传情:“莫非客官不会喝酒?要不然小女子喂您?”
钱少白淡淡一笑,接过酒碗,轻轻吐气,吹开表面米渣浮沫,正要抿入口中,手腕一转,行布了一丝真气的酒水直接泼到船夫妻子脸上。
原本凉爽的酒水,顿时变成沸滚铁水一般,将船夫妻子那张娇嫩脸庞烧得皮肉焦烂、青烟直冒。
那船夫妻子尖叫着跳开,动作灵敏不似寻常村妇。
此时那船夫也冲入屋中,手提鱼叉,指着钱少白叫骂道:“我们好心好意招待,你为何要下毒手?”
“毒手?”钱少白冷笑起身,一枚宝珠悬于头顶,光芒大作,原本看似素净的客舍,如同揭去蒙皮,显露出阴湿颓败、腐殖遍地的原本面目。
钱少白拂袖震碎了酒坛,内中尽是浑浊江水,还有几条细虫游动,凡人喝了,必定害病。
“妖孽,还要我多说么?”钱少白冷淡道。
船夫被宝珠光华一朝,脸上也浮现迷离幻光,他表情渐渐凶恶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不提你那一股子久食血肉的阴邪浊气,如今祖江两岸遍地泽国,哪怕真是船夫渔家,也拿不出酒肉招待客人。”钱少白气势逼人。
船夫与妻子两人不再掩饰,身形一转,现出半人半鱼的怪异形容,身带赤斑,鱼头硕大,满口利齿血迹未除。
“赤斑鳢?”钱少白一眼认出妖物原身。
“不错!”船夫声音沙哑,朝外叫嚷道:“儿郎们,一起上!”
言罢就见屋外一阵悉悉索索,成群鱼妖从门窗“鱼贯而入”,转眼包围了钱少白,他们手上拿着锈迹斑斑的破旧兵刃,眼中泛起贪婪目光,似乎要将钱少白分食干净。
钱少白被群妖包围,依旧面不改色:“换做是十年前,你们这些妖物顶多只敢袭击落单路人,若是见到我这样的修士,早就逃得无影无踪,没想到如今越发猖狂了。”
为首鱼妖发出难听笑声:“早就听说修仙之人血肉鲜美,早就想尝尝了……儿郎们,将他乱刃分尸!”
众鱼妖眼看要一拥而上,钱少白猛提真气,虹映宝珠绽放出一大片针芒虹光,刺得鱼妖们哇哇怪叫、遍体刺痛,赶忙转身逃出。
此时客舍外围一串箭矢破空之声,将刚刚冲出客舍的鱼妖射倒。
鱼妖们原本打算借着夜色掩护,跳入江中水遁逃去,孰料被虹映宝珠照射过后,身上鳞片散发着明亮虹光,挥之不去,在夜色中显得尤为显眼。
“放!”
黑暗中一声令下,箭雨再度射来,原本不畏凡铁的坚韧鳞片,此刻却被利箭轻松贯穿。
箭簇入体,锋利锐芒在血肉中四处游走,就算不是一箭毙命,鱼妖们也纷纷倒地抽搐。
“上!一个也不要放过!”
随后一阵迅捷脚步声,几十名武士手持刀剑冲上前来,将倒地鱼妖逐个斩杀,动作干净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此时虹映宝珠也飞临上方,大放光明,将江岸一带照得如同白昼,一轮轮虹光向外扩散,不容丝毫藏身隐匿之机。
“怎么样?”钱少白手提竹箧来到江岸,兵士们正在收拾战场,将鱼妖尸体并排放好,清点数目。
“一百二十六头鱼妖,尽数诛杀,没有跑掉一个。”关世平拱手回禀道。
“好。”钱少白点头说:“鱼妖尸体直接用大火烧成灰烬,省得路过饥民吃了之后发生妖变。”
关世平吩咐下去,钱少白确认附近一带没有其他妖物,这才收回宝珠,就听对方说道:“少白,你下次还是别这么冒险了。幸好这些鱼妖没多大本事,要是日后撞上强悍妖祟,以身设饵只会让你陷入凶险境地,我们到时候想救都来不及救。”
“想当年,你可是主张冲锋陷阵的,怎么如今反倒谨小慎微起来了?”钱少白揶揄道:“莫非是升官了,就变得惜命了?”
“什么升官?管着一伙兵士罢了。”关世平还剑入鞘,语气中还有几分抱怨:“而且朝廷只给了一半钱粮,光是喂饱手下这帮人就把我愁得寝食难安。”
“所以我才主动充当诱饵,把这群赤斑鳢引出来,免得你多派人手。”钱少白轻掸衣袍,望着被堆起来放火焚烧的鱼妖尸体,微微松了一口气。
“赤斑鳢?以前祖江有这号妖物么?”关世平问道。
钱少白点头说:“有是有的,赤斑鳢性情凶恶、体型肥硕,早年间成群结队,曾拦阻有熊太祖的水军,勒索血食财帛。太祖怎能容忍此等妖邪?于是开弓张弦,降下滂沱箭雨,将其大部诛杀,往后数十年再无动静。如今看来,他们依旧没什么长进。”
“不愧是有熊太祖。”关世平面带向往之意,随即又不免感慨:“但如今这些妖邪鬼祟卷土重来,听说都是因为当年东胜都剧变?貌似还有几尊大祟自地底冲出,为祸四方。”
钱少白眺望东方:“人心不足,贪求无度,因而三才失衡、万灾流行,致使苍生沉沦季世。”
“这话不像是你说的。”关世平言道。
被点破的钱少白无奈苦笑:“这是下山前掌门跟我说的。当年东胜都剧变,据传起因是华胥国国师梁韬妄图成就神道至尊,结果事与愿违。
梁韬当场殒落不说,还牵连东胜都一带山崩地裂、陆沉大海。封藏地底万丈之下的太古浊气喷薄而出,流布天地之间,清浊混淆不分,因此生成种种灾变。
而那些未得正宗仙法传的山野妖邪,本就身怀浊气,如今天地之间浊气浓郁,他们有所感应,修为法力可谓是一日千里。如此清弱浊旺,自然促使妖邪鬼祟躁动妄作。”
“梁韬?”关世平想起往事,问道:“当年我跟你去华胥国采买织物的事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钱少白抬手扇了扇风,鱼妖尸体被焚烧传出一股难闻腥臭,避到远处言道:“你是想说赵黍吧?有消息说,他投靠梁韬,但死在了地肺山中。”
“投靠梁韬?这人是怎么想的?”关世平发笑道:“他当年在华胥国不是以开坛巡境、削平豪强闻名的么?崇玄四姓都被他摁得抬不起头,结果最后却投靠梁韬?”
“具体内情,我们置身事外就不清楚了。”钱少白耸肩摊手。
其实每每想起赵黍,钱少白心里就不禁发寒,十年前的短暂交手,自己在赵黍面前转眼大败,性命险些就要留在华胥国。
赵黍此人的凶暴威势,至今难以忘怀,以至于在山中清修时,偶尔还会生出种种幻象扰动心神,令钱少白不得安宁。
“此念已成心结,枯坐山中无从开解。”钱少白想起掌门含元子的教诲:“你欲参透此关,当在事中,不在山中。正好方圆子要你下山办事,恰为机缘。我见你数应巽位、宜风亲水,此番下山,破关机缘当在东南山川之地。”
“此地离石梁十二寨还有多远路程?”钱少白问道。
关世平回答说:“东南方一百多里,只是路不好走,这一带尽是坑洼沼泽,不是成片的水面,行不了船。露出的地面又多是烂泥地,带着辎重走不快。”
“附近有没有集镇聚落?”钱少白说。
“南边应有有几个村落,但眼下时节,估计都筑垒深沟,防备森严。”关世平言道:“而且我担心这些石梁十二寨的贼寇与附近百姓暗中勾结,我们兵马开拔,还没开始剿匪,消息便传到贼寇耳中了。如此对战事大为不利。”
钱少白把玩着手中宝珠,言道:“既然如此,就由我出面去刺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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