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所算无遗策

“也就是说,这两年方老爷你们获利不少?”

延席已散,方老爷又将赵黍请到家中单独详谈,了解到罗希贤在星落郡主政这段日子,为当地做了不少有利民生的实事。

并且由于当年王郡丞上书,为恢复星落郡民生,暂解山泽之禁,本地豪绅能入山开矿,加上减免赋税,使得临近郡县许多流民来到星落郡,充实人口、开垦荒田,让一度凋零的星落郡欣欣向荣起来。

“惭愧,让贞明侯见笑了。”方老爷又说:“我由衷铭记,是贞明侯给了我一条生路,让我不至于跟着乱党沉沦。”

“乱党、乱党……”赵黍感慨苦笑。

“贞明侯为何发笑?”方老爷看得出来,如今赵黍的气质性情,与当初那位赵符吏相差甚远,可不是自己能够招惹冒犯的。

赵黍无言良久,随后才问:“方老爷是否会因为出卖了赤云都而感到后悔?”

方老爷拿不定赵黍的心思,只好说:“不管怎么说,眼下能过上太平日子,对百姓才算好事。哪怕我们这些小有钱财的,若撞上战乱不断,也保不住身家啊。”

赵黍摇摇头:“方老爷不肯跟我说心里话啊。”

“这……”方老爷心头一惊,他早已听说赵黍在南边的举动,连池阳王氏都被赵黍任意捏圆搓扁,要对付他一介土财主,岂不是如翻掌般轻易?

如今再次回到星落郡,赵黍对杨柳君那一拨赤云都修士的看法,便与过往有所不同了。

相比起赤云三老徐徐图之,在山野乡间积蓄力量,杨柳君更希望借神剑之威,一举奠定胜算。为此他并不在意要任用什么人,哪怕是一些只为了些许好处的江湖散修,杨柳君皆是来者不拒。

因此杨柳君麾下,除了少数出身赤云都,大多鱼龙混杂,甚至不乏匪寇盗贼。

以如此良莠不齐、风纪败坏的人马,对抗朝廷三万官兵,还有一批馆廨修士,杨柳君仍能做到攻防有度,几次让韦将军吃亏,可见其人才干高超。

赵黍今日修为,自觉较之杨柳君也差不了太多。若是算上法宝相助,赵黍再次对上杨柳君,说不定还占了几分胜算。

可是想到杨柳君当初面对梁韬,赵黍不禁们心自问,他能够像杨柳君那样,在危急关头豁出性命去硬拼到底吗?

修为法力越高,越明白梁韬境界高深,面对这么一位在世仙家,千般术法皆是无用功,唯有神剑才能伤及仙身。

好巧不巧,让神剑锋芒尽失之人就是赵黍,他一时间的自作聪明,让梁韬避过一劫不说,还将自己置于对方布局之中,无法脱身,可谓自食苦果。

几经思考,赵黍还是没有表露出自己对赤云都的看法,闲聊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之前辛舜英来过。”

夜深已深,姜茹跟赵黍说起白天见闻。

“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赵黍言道:“我只是来布置坛场,办完事就离开,没心思争权夺利。”

姜茹言道:“辛舜英估计是希望你与罗希贤重归于好。”

“然后呢?”赵黍将书卷扔下,笑道:“我这位辛学姐精通算计,自然觉得人心也能通过算计牢牢把握。说到底,她无非是希望我与罗希贤在朝堂上能够共同进退、相互扶携。”

“你不打算这么做?”姜茹不解,补充一句:“你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首座的。”

“你这说的什么蠢话?”赵黍言道:“你觉得我有其他路可选么?还朝堂上共进退,这件事不光梁国师,陛下也无法容忍。”

“也对。”姜茹替赵黍感到莫名忧虑,他要承担的凶险和艰难,远比自己所想要多。

眼见赵黍放下书卷动身离开,姜茹问答:“你要去哪里?”

“我到城皇祠看一下,你不用跟来。”赵黍挥挥手,独自一人离开宅院。

除了门外守卫兵士,城皇祠内闲杂人等已被请离,赵黍径直走入内中,四下灯火无声燃起,随赵黍身形步伐,缓缓照亮前路。

当赵黍来到正堂,两边形如扶桑树的黄铜灯台纷纷燃起火苗,映照出衡壁公那尊威严肃穆的凋像。

“赵黍小友,你终于来了。”正堂内回荡起衡壁公的叹息声。

“小兆拜见衡壁公。”赵黍躬身揖拜。

衡壁公语气没有过往亲近:“你已是当世高人,深受梁韬器重,本座可当不得你一拜。”

虽说城皇祠这种地方有结界庇护,但赵黍还是有所提防,言道:“我知衡壁公失望,但此地不宜深谈,可否另择他处?”

衡壁公真形悄无声息从凋像显化而出,飘落神坛,抬手一按赵黍肩膀,低喝一声:“随我来。”

赵黍收摄神气,只觉得周身一紧,眼前光色闪灭。缩地之法乃是借地脉往来,想要施展运用本就不容易,如今赵黍虽然从石火光处得了一道缩地神符,但自己还在参悟途中。

更重要的是,缩地神行也不能轻易带上凡人往来,稍有不慎便会被晃得气机错乱、心神惊季。

当赵黍再度站稳,便觉得周围清气盈沛,自己置身于一处空谷,天上半轮明月高悬,星华闪烁,即便没有烛火,谷中也是遍洒幽光清辉,视物如常。

此地便是铁公昔年洞府,也是飞升仙迹所在,受清气熏染,如今已经化为一片尘世福地。

“放心吧,这片福地气象自成一格,梁韬就算有天视地听的本事,也无法窥探此处。”衡壁公引着赵黍来到一座草亭落座。

此时就见一群体型肥硕憨厚、有几分像老鼠的小家伙,两手举着杯盘器皿,迅速摆上桌桉,盘中所盛多是茯苓黄精等山珍,陶壶中倒出芳香馥郁、琥珀色泽的果酒。

“山中清苦,无非就是这些了。”衡壁公还挖苦一句:“可比不得公侯贵胃的吃穿用度。”

赵黍没有在意,望向那些憨态可掬的旱獭,他们躲在亭外,神态灵动,时不时偷瞧过来。

“他们就是当初挖凿荧惑石的獭妖吗?”赵黍问。

“不错。”衡壁公说:“这群獭妖受本座约束,也算有了一处栖身之所,顺便让他们修缮福地。不过这群獭妖见识短浅,虽然通灵,却迟迟不能化形。”

赵黍沉思片刻,他偶尔也会跟姜茹谈及妖物修炼。因为原身生机异于常人,所以自古以来的仙经法诀大多不适合妖物,除非是天生禀赋不凡的灵禽瑞兽,否则只能自行参悟摸索。

而姜茹所修炼的,是梁韬为姜家一族特地修改的法诀,赵黍曾听姜茹转述,其实就是通过存想仙箓中的玉女真形,导引自身气机,从而变化人形。

“我倒是可以试着指点他们。”赵黍说。

这话一出,那群獭妖立刻欢欣鼓舞起来,叽叽喳喳地叫唤,人模人样地跪下叩拜。

“你离开星落郡后,就学会这些招揽人心的伎俩了?”衡壁公轻轻摆手,让獭妖退下,语气不善。

赵黍面露惭色:“让衡壁公失望了。”

“本座的确失望!”衡壁公一拍桌桉,杯盘皆颤:“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投靠梁韬,还跟着他搞什么人间道国!他痴心妄想就算了,你跟着瞎混什么?!”

赵黍没有接话,衡壁公继续说:“梁韬为人行事,你是见识过的,你自己也从死门关前走过,为何还要跟他勾结?难道你也变得贪恋权势地位了?还是说这滚滚红尘让你丧尽本心?”

“人间道国此事,是梁韬主动找上我的。”赵黍说:“正是因为我在星落郡设坛行法压制神剑,被他相中了我的法事之功,认为这对人间道国的大业不可或缺。”

“那你可以逃啊!”衡壁公说:“天地广大,你又何必死守华胥国一隅?凭你的本事,到了其他国家,何愁不得重用?”

赵黍摇头反驳:“且不说我能否逃离梁韬掌控,我也做不到就此抛却所有逃离华胥国。何况我的本事,也是在过往磨砺中一步步精进提升,从而才能得到他人认可。否则一介叛逃修士,别国未必会收留重用。”

“哪怕阳奉阴违呢?”衡壁公语重心长:“可我看你现在种种举动,分明就是将人间道国当成自己的事业,莫非你也被梁韬蛊惑了?”

“衡壁公,我是天夏朝赞礼官传人。”赵黍回答说:“有些事,我还是想亲自印证,无论成与不成,我都想求一个结果,好让自己安心。”

衡壁公起身言道:“要按你这么说,天夏朝有赞礼官,本该千秋万载、万寿无疆,为何几百年就皇统断绝了?人间道国这种痴心妄想,按说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事绝对不可能成功!”

“如果不能成,那就是梁韬的劫数。”赵黍沉声道。

衡壁公表情一顿,随后问:“这就是你的谋划?用科仪法事反制梁韬?”

赵黍表情严肃认真:“衡壁公,您是承继铁公,成为一方城皇地祇,试问一句,您的法力有多广大?”

“这话本座不该说。”衡壁公轻轻一叹:“但既然你问了,本座也明白告诉你——自蟠龙山向南,直到海边,封域地脉气机所至,便是本座法力所及之处,涵盖星落郡不成问题。如果临近郡县也有我的神祠奉祀,法力或许会更为深广。”

“如果让您的神祠遍及华胥国呢?”赵黍又问。

衡壁公闻言一愣,深思许久后微微摇头:“德不配位,如此大兴奉祀,我立刻就会被香火信愿吞灭真灵。”

赵黍说:“衡壁公此时应该明白,为何皇天后土、五德大君都是无我无私、无欲无求的先天神圣了吧?若有独私之心,如何承载众生信愿?如何照彻天地造化?”

衡壁公问道:“你是觉得,以梁韬独私之心,一旦登坛行法,试图统摄天地气数,立刻就会遭到反噬?”

“这不是反噬,而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一关。”赵黍说:“衡壁公问我有何谋划,那我也可以明言,我并没有什么谋划算计,因为我根本不需要蒙骗梁韬。”

这个回答着实让衡壁公感到意外,赵黍接着说:“其实我怀疑,梁韬自己也明白这件事。他毕竟是在世仙家,有些事到了境界,自然清楚。”

“如果梁韬过了这一关呢?”衡壁公又问。

“那梁韬将不再是梁韬。”赵黍说:“天地无私,这不是梁韬所能抗逆的。他既然选择这条路,就必须有所承担。”

梁韬意图成为神道之尊,要让天地气数尽在掌握,那么必须设下纲纪法度。而主持法度者,不可能跳脱法度之外,梁韬一身修为境界都将深深嵌入未来新设的纲纪法度中,天地造化、众生信愿将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前,无法回避。

赵黍当初在蒹葭关井边坛行法收瘟,几乎在法坛上解化,便是因为自身真气法力、修为境界、形神魂魄与纲纪法度勾连得不分彼此。

梁韬固然在仙道上成就极高,但他未来要面对的,是新生且完备的法度,以及更为浩渺广大的天地造化,哪怕他能够勉强保住自我,仙家逍遥恐怕便与他无缘了。

赵黍自己深通科仪法事,尤其是在炼度亡魂时,必须承受和面对亡者的种种悲苦。而当梁韬真要尝试掌握天地气数,世间众生万象必定一起涌来,连赵黍都不敢想象那种场面。

赵黍这段日子编修仪典,也在思考有何应对与化解之方。可任凭他穷尽过往学识,竟也找不出一个可行办法。梁韬要么直接殒落坛上,要么就此成为人间道国气数运转的砥柱,不可能有第三条路。

偏偏赵黍很清楚自己根本做不到,反倒将希望寄托在梁韬身上,他很期待梁韬能够走出一条连自己都想不出的路子来。

“太冒险了。”衡壁公说:“别的不说,万一在最终登坛之前,梁韬选择先杀你,然后再孤注一掷呢?你自己可有应对办法?”

“真到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了。”赵黍有些恍忽,他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与梁韬,似乎同时将对方当成实现自己理想的契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