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少白端坐榻上,正徐徐吐纳,忽然两眼一睁,带着惊疑目光望向东方。
“发生何事?”
同在屋中的一名武者抱剑倚墙,见钱少白如此,露出几分警惕神情,抬手握上剑柄。
“我感应到远方气机闹动,虎啸之声传入识海,清晰可闻。”钱少白语带惊疑:“此虎啸声带有制邪杀鬼之能,声传百里,方圆妖邪鬼魅闻之,皆会惊骇退避。”
抱剑武者说:“如此不加掩藏,想来是华胥国的哪位高人了。”
“应该就是那位贞明侯。”钱少白下榻起身:“早就听说他目前在商陵郡,只是不知具体所在。”
抱剑武者皱眉,眉额隐约可见伤痕:“能以术法传声百里,这位贞明侯的修为远超预想。”
钱少白摇头道:“未必然。天城山上有一口集仙钟,敲响之后,足可声传千里。千里之外常人不闻,但我上景宗弟子皆能有所感应。倘若本山遭遇大敌进犯,便会敲响此钟,凭钟声长短次数,众门人便能知晓是驰援本山,还是往别处汇集。
方才那虎啸之声传来,我感应到地脉气机同受牵动,如潮水翻涌。传闻贞明侯奉命在华胥国各地布置坛场,其人选址必定位于地脉气机生发之所。身处其间施术行法,自然效验远扬。”
抱剑武者眼中精光闪烁:“我们乔装成客商,一路深入华胥国,关于这位贞明侯的消息没少打听,可大多是江湖传言,虚妄不实。在我看来,他的所作所为更像酷吏,不像修仙之人。”
“贞明侯可是赞礼官传人,像酷吏也不稀奇。”钱少白笑道:“天夏朝时,赞礼官扫灭淫祀、伐山破庙,也免不了会受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所阻。到这种时候,只能用些酷吏手段了。”
抱剑武者问:“我还以为赞礼官都是一群彬彬君子。”
“彬彬君子肯定有,但不全是。”钱少白说:“就比如那位攻略北疆的萧郁罗。当年幽酆六宫威赫滔天,麾下控弦之士十余万,十年间三次兵锋直逼帝下都,成为天夏朝早年最大边患。
但后来萧郁罗号令神将斩灭六宫神君,把归附幽酆六宫的北狄各部包围在蒲昌山阴,不分男女老幼,几十万人全部斩首。然后招来天火,将尸骸挫骨扬灰,连同八百里水草丰美之地化为大漠。”
“做得好。”抱剑武者脸色阴沉:“昔年玄矩一度攻占帝下都,中土万民受戮不知凡几,此等戎狄死上千万次都不足赎其罪!”
钱少白却提醒说:“玄矩当年号召北疆各部南下,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为了报六宫覆灭、蒲昌屠杀之仇。”
“你过去呆在天城山上清修,不知道戎狄每次越境劫掠,边关百姓都要遭多少祸害。”抱剑武者将头巾往后一扯,露出从眉角延伸到头顶的可怖伤疤:
“当年我才七岁,遇上北狄游骑前来劫掠,脑袋险些被劈开,我的爹娘、两个兄长,还有许多亲人全都死于戎狄之手。”
“如此冤冤相报,永无解脱。”钱少白叹息:“当年留在帝下都的赞礼官,选择豁出性命抵挡玄冥国大军,既是为了给百姓撤离争取时日,也是希望藉此了断仇怨。”
“天真!”抱剑武者冷哼道:“那些赞礼官都死光了,结果呢?事后戎狄照样四散作乱,杀得中土哀鸿遍野,无数百姓惨遭蹂躏。钱使君,你年轻,没见过那种场面。”
钱少白只得言道:“你这伤疤太过显眼,事后我去弄些化疤生肌的灵药给你。”
“不用!”抱剑武者重新戴好头巾:“以此明志,告诫自己不要忘却深仇大恨。”
钱少白无话可说,随即似有感应般望向房门,片刻之后,屋外传来话语声:“钱主事,公子今日有闲,请你移步往见。”
“终于来了。”钱少白等了多日,赶紧打开房门,一名下人站立门外,仔细打量,发现对方身穿竹绿锦袍,显然是豪贵至极的高门奴仆。
钱少白做了个深揖,赔笑道:“辛苦小哥前来告知,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话语未尽,钱少白就将一枚银饼塞入对方掌中,连声拜谢。
收了银饼,那名锦袍奴仆的眉头立刻松开,满脸堆笑:“钱主事放心,今日公子正在兴头上。只要你送上的礼物能让公子感觉新奇有趣,指不定随手就帮伱把事办成了。”
“若能办成,事后钱某一定少不了小哥的谢礼!”钱少白一副谦卑之态。
那名锦袍奴仆左右瞧了两眼,然后压低声音说:“看在你懂事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件事。稍后进得堂内,公子若是让侍女奉酒,你一定要喝!”
钱少白一时不明,问道:“主家奉上茶酒,我作为客人当然要喝。只是不知这里面有何留心之处?”
锦袍奴仆连忙摆手:“钱主事就别问了,我说这话已是冒了大险。稍后你便知晓!”
钱少白也没再追问,于是领着抱剑武者,跟随这名锦袍奴仆,穿过几重院落,沿着曲折回廊,望见两侧花园即便在冬日也是一片桃红柳绿、百花竞放。
出身修仙宗门的钱少白清楚,这等违背天时节气的草木花卉景象,定然是有高人排布格局,在庄园之中塑造出一片迥异于外的小气象。
看似寻常的草木花卉,但是要让它们在同时绽放萌发,这需要极为精细入微的排布功夫。
“早有耳闻,当年天夏朝的堪舆师为避战乱,应梁韬之邀逃至东土。”钱少白心下考量:“不光使得方圆咫尺之地自成一格,还有滋养生机之效,这丝毫不逊色于山上那位凿建神芝圃的长老啊。可惜如此本事,却用在给纨绔子弟修造园林。”
钱少白默默一叹,跟着锦袍奴仆来到湖池边上,即便数九隆冬,湖水也不曾结冰。丝丝白气在水面上蒸腾翻卷,袅袅轻烟弥漫足下,加上道旁石灯飘散出缕缕熏香烟气,让人误以为置身于云上仙境。
沿着湖边青石板道,来到一处巍峨楼台,远远可见朱紫帷帘摆荡、金玉屏风错叠,竹丝管弦奏出靡靡之音,妖姬艳娃舞出纷纷之影。
距离楼台还有上百步,一股浓郁酒香便扑面而来,钱少白又是几声惊叹,心想华胥国之富饶当真远超想象。自己也曾出入帝下都的王公院邸,却从未见过此等穷极奢靡的做派。
等来到楼台外,抬眼看见上方悬挂着“浮棹采莲”字样。钱少白止不住微微摇头,心中暗道:“明明是隐逸清闲之辞,却搞得金玉满堂、酒色盈案,小心不可常保、自遗其咎啊。”
“钱主事,请进!”锦袍奴仆轻声示意。
钱少白正要上前,楼台外一名劲装男子抬手拦阻:“来者何人?”
“这位是……”
锦袍奴仆正要答话,劲装男子一句驳回:“我没问你。”
钱少白不敢大意,做了個深揖,露出谄媚笑容:“钱某是三宝会主事,前来拜见王公子。”
劲装男子又问:“所为何事?”
“三宝会初来贵宝地,希望仰仗池阳王氏,并求取一份的通商函书。”钱少白从身后武者手中接过一个漆盒:“内中是送给王公子的见面礼。”.
劲装男子打开漆盒,看见一个镶嵌七色珠玉的金圆球放在一本书册上。
“这是何物?”劲装男子面带警惕,没有主动拿起金色圆球。
“此乃千机阁主数年前制成的七窍天工球。”钱少白说:“用来给王公子取乐助兴,并非凶物。”
劲装男子看了几眼,然后又抬眼打量钱少白,接着指向他身后抱剑武者:“这人不能进去,到远处待着。”
钱少白回头拿眼示意,抱剑武者低头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进去吧。”劲装男子随意摆手,钱少白这才能进入歌舞不绝的精美楼台中。
楼台共分三层,钱少白抱着木匣,跟在锦袍奴仆身后,进入之前还要先褪去鞋靴,脚下铺着织金朱绒毯,绵软温暖,经过盘旋而上的廊庑,这才来到最高处的挑空望台。
望台之上凉风习习,不觉寒冷,帷帘随风飘拂,左右两列矮几坐席上早有客人推杯换盏、抚掌和歌,四面姬妾列侍,吹箫笙、抚琴筝、捧酒壶。中间则有十多名舞女身穿薄纱衣裙,扬水袖、移莲步,或如飞燕轻盈,或能反腰贴地,妖娆动人、舞姿超凡,让人目不暇接。
而坐在主位上,则是一名年轻公子,发冠散乱、衣襟宽松,酒水淌湿胸膛。他随意箕坐,并无凭几相倚,而是背靠着一圈姬妾。她们敞露着胸前沃雪,如同一面活色生香的软玉温靠,年轻公子有时干脆枕在姬妾胸上,周围众人俱是理所当然,不足为奇的样子。
就见场中一名舞女飞腾而起,水袖一振,半空化出朵朵花瓣,如雨落下。钱少白见状暗惊,这女子身怀修为法力,可不是供人取乐的寻常舞女。
左右宾客见状纷纷喝彩,那年轻公子则是微微一笑,起身将案上一个木匣往前一推,里面金珠首饰纷纷倾倒而出,哗啦啦落得遍地都是。
“赏你们了!”年轻公子爽快挥手。
其余舞女见到脚边金珠珍宝,忙不迭地俯身去捡,只有那名飞天舞女伫立援助,垂目含笑。
“怎么?你不喜欢?”年轻公子问道。
伴随这话,是望台之中乐声骤停,在场宾客都不敢说话,气氛顿时一冷。
“此等俗物,我不必与旁人相争。”飞天舞女轻声。
年轻公子忽然来了兴致:“哦?你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
“公子方才所见,不过是琼苞之舞。”飞天舞女道:“若想一窥月华天舞,恐不能与凡俗同列。”
年轻公子笑道:“我把园子里最好的一批舞女交给你调教,结果你却说这还不是最好的舞乐?”
“对。”
“好!”年轻公子一拍案几,抬手指向其余舞女:“把这几个都拖下去,砍了!”
那些舞女心中满是得了赏赐的喜悦,却忽然听得此话,纷纷叩首求饶,结果年轻公子极不耐烦,挥手道:“韩三觉,赶紧把她们弄走!我听不得这些求饶声!”
声音落罢,那名劲装男子飞身落到望台上,手腕一抖,飞出几条长索,将那些舞女捆住,然后将她们直接带走,留下尖叫声回荡在风中,使人不寒而栗。
钱少白早就听说这位王钟鼎王公子喜怒无常、性情暴虐,可没想到明明上一刻还是大施赏赐,下一刻就要杀人。
“过来。”王钟鼎朝着飞天舞女招手,等她靠近时一把拖入怀里,问道:“你叫妙音奴?”
“正是。”飞天舞女眼中媚态流转。
王钟鼎兴致一来,直接将妙音奴身上薄纱撕扯开来,露出大片奶白肌肤,当场就要行那男女之事。
其他宾客见状,知趣正要离席,妙音奴轻轻挣扎几下,娇嗔道:“公子别急,还有其他客人等着您召见呢!”
王钟鼎抬眼一瞥,就见钱少白手足无措地站在角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是谁?面生得很。”王钟鼎问道。
“小人是三宝会钱向,知晓池阳王氏通财四方,王公子更是有扶危济困的仁德之举。因此小人厚颜前来拜见,恳求一份通商函书。”钱少白极尽讨好之辞,捧起漆盒:“些许薄礼,敬请王公子笑纳。”
王钟鼎抬了抬下巴,自然有姬妾前去接过漆盒,他取出内中金球,把玩起来,忽然被吸引了目光,笑了笑:“有趣。这东西有何名头?”
“此乃千机阁所制的七宝天工球。”王钟鼎解释说:“球中分作七层,次第重叠,每层都能灵活转动,每层雕饰花纹各不相同。若是以真气催动球心,还能激发表面珠玉飞旋如星,发出各色光华。”
“哦?”王钟鼎并非无能庸辈,他随意引一缕真气,天工球内层旋转不定,表面珠玉大放光芒,望台之中忽然照现出一名女子双手持剑、翩然起舞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