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的吴老大瞪大双眼看着罗希贤,赵黍早就习惯了罗希贤这种不着调,他并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对吴老大说道:
“我知你难办,此事先暂搁一旁。但有一件事你要回答清楚。”
“小民不敢隐瞒。”吴老大赶紧说。
“我方才听你们在客房中谈论,提到星落郡匪患已有十几年。”赵黍干脆挑明:“这个说法属实与否?”
吴老大左右观瞧两人,只得回答说:“确实。”
赵黍深吸一气,星落郡的情况比他预想还要复杂:“五国首阳山弭兵定约至今不过十载,星落郡的匪患却是在弭兵之前就开始了。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悍匪能一直盘踞在星落郡?”
“两位不知道?”吴老大解释说:“就是那群啖睛山兵啊。”
“是他们?”赵黍沉思起来。
当年天夏朝覆灭前后,昆仑洲已经陷入一片混乱。星落郡一带并无明确归属,而是坞堡村寨星罗棋布,没有统一的政令与统帅。坞堡豪帅之间为了争夺粮食财帛,时常会爆发战斗。
后来玄冥国崛起,率领北疆各族戎狄南下,有一支偏军绕过蟠龙山,杀入了星落郡地界。这支偏军大多是由一目民组成,作为上古龙伯国的后裔,普通的一目民都有两人多高,身强力壮、皮糙肉厚,普通的坞堡垒壁根本无法阻拦他们。加上部分一目民的头上独眼可以发出慑人邪光,聚众攻坚战力强悍,以至于星落郡被他们蹂躏得十室九空。
在这种境况下,星落郡有几支坞堡豪帅选择抗争到底,他们开始收拢流民、组建义军,借着蟠龙山错综复杂的地形,跟一目民周旋缠斗多年。
由于星落郡实在是被一目民摧残过甚,这支义军深恨戎狄,每次击杀一目民,都必定要将其独眼剜出,众将士一同分食,由此被称呼为“啖睛山民”。
后来玄冥国主被斩杀于帝下都,有熊、华胥两国同时发动对玄冥国的反攻,星落郡就是在这个时候纳入华胥国的疆界,残存的一目民被华胥国大军斩杀枭首,啖睛山民这才得以走出蟠龙山。
“我印象中,啖睛山民已经解散还籍,早就安顿好了。”赵黍说道。
“大人,你们恐怕有所不知。”吴老大解释起来:“华胥国大军占了星落郡后,将别处流民重新迁居在此。那群啖睛山民却只能分到一些贫瘠的边角土地,他们三番五次向长官申诉,都不曾获得回应。结果就是等大军撤离星落郡,啖睛山民立刻就起来造反了。”
赵黍听完这话,不禁再次想起成阳县的王庙守。五国大战看似打完了,世道却根本谈不上太平。
罗希贤则不太在意:“啖睛山民我也听过,但他们数量不可能很多,当年也就是躲在山里,偶尔出来袭扰一目民的营寨。真正将那群呆头呆脑的一目民消灭干净,还是要靠我们华胥国的大军。如果非要论功行赏,他们分到一些边角土地,本就合乎常理。”
吴老大脸颊鼓动,低声下气地说:“人家世代生活在星落郡,好不容易熬过了战乱,结果家园土地却被外人占了,换谁也会生气。”
罗希贤还想说话,被赵黍抬手阻止,他对吴老大说:“这么看来,你这批龙血脂就是卖给作乱山民的?”
“这……小民也不知道啊。”
赵黍不解:“为何不知?这么贵重的货物,对方总归要派人来收,不看见对方拿出真金白银,你能放心交货?没有明确的交易对象,你就敢带着一车龙血脂北上?”
赵黍在怀英馆的时候,就没少购置各类灵材。平民百姓日常生活,几乎不可能用到这些东西,基本只有修炼之人或者达官显贵才会出钱采买。或者像龙血脂那样,直接由地位崇高之人来掌管。
见吴老大低头不语,赵黍说道:“趁早省悟自己的处境,把事情交待明白,能少吃一些苦头。”
“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吴老大吓得站起身来,罗希贤也不明白赵黍的用意。
“你们几个人躲在客房里说悄悄话,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你觉得藏在心里的秘密,我就挖不出来吗?”赵黍眼神阴冷:“你听说过九黎国的蛊术吧?我认识一位蛊娘子,她炼制的上尸彭踞蛊,能够钻入活人脑中,将脑浆子一点一点地啃食干净,最终蛊虫占据脑中,取代那人的灵智。任凭你藏有再多秘密,都能被蛊虫挖出来……当然,这个过程不太舒服就是了。”
吴老大脸色说不清是怒是惧,赵黍指肚按在酒杯边沿,来回打转:“我也明白跟你说了,如今星落郡的匪患,可不光是凡人贼寇,而是还有妖邪参与其中。你要是把这批龙血脂卖给妖邪,可知会是什么结果?万一养出能祸及千里的大妖巨祟,你倒是拿钱走人了,星落郡其他百姓会有怎样的下场?”
吴老大眼珠乱转,心绪如麻。赵黍则继续诱导:“当然,凡夫俗子一时为妖邪所迷,做出不法之举,只要能幡然醒悟,按照华胥国律法,并非没有挽救余地。若是能戴罪立功,协助有司殄灭妖祟,那兴许还另有奖赏。”
罗希贤好像听懂了赵黍的意思,起身拍了拍吴老大的肩膀:“你这话说的,人家吴兄一身正气,哪里像是被妖邪所迷?只要不是跟玄冥国的戎狄勾结,那我看也没啥大不了的!”
“啊?还跟玄冥国有关?”吴老大腿一软,坐了下来。
“你不知道吗?”罗希贤问道:“星落郡北边的玄冥国,时不时就有妖物翻越蟠龙山。这次星落郡匪患,说不定便是玄冥国妖邪挑起来的。”
赵黍看得出来,这位吴老大并非是被妖邪迷惑心智,就是出于自己想法,来干这贩私倒卖的活计。
然而大量的龙血脂,的确不像是一般贼寇所需要的物资。考虑到星落郡中很可能有不少妖物盘踞出没,他们需要龙血脂也并非不可能。
“精怪妖物大多通晓变幻形貌。”赵黍提醒说:“兴许跟你接头联络的就是妖怪,只是你不清楚罢了。如果你没遇到我们还则罢了,要是明知前方状况,还要一意孤行,那我要劝你,这笔钱你未必能挣到手。”
吴老大并非只懂打打杀杀的莽撞人,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您是说,我的货物送达之后,对方不会给钱?”
“你应该这么想。”赵黍面露笑意,看着十分亲切:“既然星落郡匪患严重,你又怎么确保龙血脂能平安送到收货人手上?”
罗希贤一拍桌子:“这也太黑了!不给钱就算了,还要派人半道抢劫?”
“贼寇不就是这样么?”赵黍平静道:“你这一趟生意是冒着巨大风险,我不明白,你就这么相信那位收货人?对方那到底是什么来头?”
吴老大的心防被这话逼到极限,最终叹气说:“是赤云都。”
“什么?!”罗希贤差点叫出声来。
赵黍皱眉问道:“赤云都?那支由流民组建的军队?我记得他们不是被裁撤了吗?”
五国大战时期,各国军队来源和隶属,一度混淆错杂,既有豪族自家的部曲私兵,也有流民盗贼聚成的各路人马。他们或是主动投靠某个国家以求自保,或是干脆成为一方地界的土皇帝,受爵获封。
五国弭兵之后,华胥国内就开始整顿军制,过去一些地方豪帅、将门军候,要么受到贬黜,要么因罪伏法。罗希贤的父亲就比较识时务,自舍军权保全身家,一跃成为朝中公卿贵胄。
“军队是被裁撤了,可绿林道上还是有不少人自称赤云都出身,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招牌名头。”吴老大有些委屈:“两位大人,像小民这样跑江湖的,也是为了家中生计,难免要跟这些人物往来。”
“不,他们可不是一般的绿林人物。”罗希贤表情少见的严肃:“西南国境上,与九黎、有熊交界的苍梧岭,就有赤云都的乱党在盘踞。他们之中甚至有一位法力颇高的散修,能够召云封山,阻碍大军征剿。”
“苍梧岭?”赵黍质疑道:“可是那里跟星落郡差了好几千里,赤云都再厉害,还能在北方边郡安排人手,挑动匪患?”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只是假借名头。”罗希贤望向吴老大,对方赶紧摆手:“我的货可不是从苍梧岭来的!千真万确!”
赵黍面露笑容:“你现在可是越陷越深了。原本还只是边地贼寇,日后说不得要跟乱党勾结。今天能把龙血脂卖给他们,明天是不是准备把朝廷武库的废弃兵甲转手卖到苍梧岭?”
废弃兵甲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听懂了,以废弃名义将部分兵甲私自出售,算是常见的贪渎伎俩。被九黎国严加管制的龙血脂都能出现在华胥国北方边郡,华胥国的精制兵甲落入乱党手中,似乎也不算稀奇。
吴老大脸色发白,只得言道:“大人要怎么处置小民?”
赵黍望向罗希贤,对方投来目光,示意他来做决定。
“我有一个想法。”赵黍边想边说:“你这
批货不是要卖给赤云都的人吗?那就去卖,但我们要跟着一块去。”
吴老大脸色一惊:“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趁机抓住几个活口。”赵黍说:“如果真是他们挑动星落郡匪患,还跟妖邪勾结,那自然是要明正典刑。”
赵黍听了吴老大讲述星落郡的状况,加上这段日子的思考,心中关于如何剿匪,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仅仅靠蛮干,恐怕这贼寇永远也消灭不干净。
“我们需要了解星落郡的匪患,如果抓到什么重要人物,那自然更好。”
听到赵黍这话,吴老大紧张不安:“大人,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你这买卖难道就不危险了?”赵黍说:“放心,到时候跟你一块出发,我们肯定做好伪装。”
吴老大欲言又止,罗希贤一锤桌子:“你有话就说嘛!我们这是在救你,你支支吾吾的,到时候真出事了,我们可保不了你!”
“两位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帮。”吴老大苦着脸说:“我手下一帮伙计也指望这一趟能赚钱养家。我是能答应你们,可就怕这帮伙计不听话,事到临头给你们闹出别的麻烦。”
“我知道,你手下那个刀疤脸还想做掉我们。”赵黍笑道。
吴老大连忙解释:“我可是当场就拒绝了!他们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不知这世上高人如林,还请两位大人见谅。”
赵黍笑道:“你也不用拿手下伙计来搪塞,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是觉得我们插手进来,这一趟生意白干了。对不对?”
吴老大惭愧地微微点头,赵黍倒也干脆:“你这批龙血脂,我们怀英馆确实可以买下。但不是现在,起码要等我们见到赤云都的人才行。只要事情办妥了,我们可以上报说有民间义士倾家荡产协助剿匪,让地方府库拨出银钱充作抵偿。到时候你就可以拿到钱了。”
这话多少有些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吴老大显然难以尽信。
“你还是不信我们。”赵黍淡淡一笑:“也行,你走吧。”
“啊?”吴老大有些莫名其妙,赵黍态度忽然变化,让他摸不着头脑。
“怎么?你不是不答应吗?事情谈完啦,你可以走了。”赵黍挥挥手。
“可是……”
“可是什么?”赵黍一拍额头:“哦,对!你走就是了,至于我们会不会在后面悄悄跟踪,或者给你的酒水餐食里下蛊,到时候将你与赤云都的贼寇一块击毙,那我可就不能保证了。反正多扣一个阴通贼寇、勾结妖邪的罪名,也没啥大不了。”
吴老大听到这话,甚至有些头晕目眩,他明白自己算是彻底被对方拿捏住了,要是再不答应,恐怕真的没有好下场。
“小民愿意协助。”吴老大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