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波澜 人情翻覆

谢挚那天最终也没能跑成——她被祭司强行抓壮丁,硬是拉到木屋里面替她捣灵药去了。

白发女人还试图剪一根小狮子的胡须试试泡药酒,吓得小狮子心惊胆战,紧紧缩在谢挚怀里,半天不敢探头。

祭司倚在床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忍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轻点’?”

小姑娘这次似乎是真的气狠了,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手上只是哐哐砸药,差点将她以前花了在中州花了大价钱才买的曜石臼砸出火星子——她倒不是心疼谢挚,她是心疼她的药臼。

谢挚生气了还能再哄,药臼被砸坏了那可就真的没有了——她现在不比当年,也是穷光蛋一个,身上没有半点闲钱。

以她的阅历年纪,当然可以将谢挚看得很明白:

这个孩子本来就是单纯赤忱的性子,又年少不知掩饰,喜怒哀乐往往径直显于面上,开心就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说风就是雨,一会一个性子;喜欢起人来就喜欢得不得了,全心全意地要待人家好,讨厌起人来自然也一样,一定要让对方知道,给他找些不痛快。

而此刻,谢挚的脸确实已经快拉到地上了。

祭司见她这副样子,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干脆也不看书了,丢下书迈步走过去,“你很生气?”

“……”

她生不生气,祭司难道看不出来么!谢挚不答话,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捣药,试图通过自己捣药的力度和声响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有话同你说。”

白发女人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跟她对视,“我常常说,翠微将你太过娇惯,这并不是我的虚言——翠微看着果断,其实她的心颇软;对你,她更是尤其狠不下来心肠。”

“其实这种教法本来也无伤大雅——”

她用拇指指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少女光洁细腻的肌肤,“如果你是像之前一样没有办法修行的话。”

“白象氏族人人都宠着你,顺着你,喜欢疼爱你,你自己也知道,是也不是?翠微原本为你设想的一生便是她好好地护着你,待你再长几岁,便将你许配给一个可靠的男女,生育几个孩子。或者不嫁人也可以,她自信能保你一生安安稳稳喜乐无忧——原本的话,她是这样打算的。”

她看着谢挚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继续慢慢地说了下去:

“可是你现在机缘巧合逢得大运,前遇玉牙白象教导,后探万兽山脉得宝,修行之途一片光明,翠微却再也留你不住了——她知道,你一定会离开白象氏族,去定西城,去中州,去世间其他繁荣昌盛的地方。”

“不、不是的!”

谢挚终于忍不住反驳她,“我会回来的!我只是……我只是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一定会回来陪族长!我……”

她有些激动,说着眼里竟在闪烁泪光,又哽咽着勉强拭去泪水。

祭司骤然点透了她——她之前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族长当初听到她讲述自己的经历时神色如此复杂……

族长那时,恐怕便已经预料到她终有一日要离开她了吧?她该有多难过啊?

“恐怕你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一定呢。”祭司笑了笑。

“外界不比白象氏族这样民风淳朴,万兽山脉的灵兽虽然凶恶,但其实大多也是性情单纯的;我知道灵兽们私底下有句话说,对人族最狠的,往往却正是人族本身。”

有落寞的神色在年长的女人脸上一闪而过,又很快地消逝了。她轻轻地叹息呢喃道:“人情翻覆,仿似波澜;白首相知,尤要按剑。”

“你被翠微保护得太好了,不晓得行走在人世间有多么艰难。”

“……那为什么阿英就可以出氏族去,你却从来不对阿英说这样的话?”谢挚含着泪小声问。

她一直都觉得祭司不喜欢她,这才处处与她为难讽刺。

“为什么,你当真不明白么?”

祭司的目光很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冷酷得无情:“你与象英不同——象英年少老成,胸怀野心,天生就是出去闯荡的好材料;你呢,重情心软,单纯好骗,不惯为自己图谋,说句实话,我实在是不看好你。”

谢挚还待再问,突然被祭司一把掐住了脖颈——

白发女人毫无征兆地压低身子逼近过来,手掌一点一点收紧,将少女纤细的脖子掐得发出咯吱的响声,谢挚对她完全没有设防,被骤然掐住脖颈抵到了墙壁上,想挣扎抵抗,却根本没有作用——祭司将她抓得极紧,让她动弹不得。

再过一两刻,她浑身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软下来了。

窒息极快地将她的神智拖得消失不见,她耳朵里一片轰鸣,眼前蒙上了黑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肺疼得好像要炸开来,但祭司注视她的眼神却始终冷静漠然,并没有因为她的惨状而收手分毫。

小狮子见状愤怒至极,运转起符文就要跟祭司搏命,但又被轻而易举地挡下一切攻击,随手丢到一旁。

祭司原来竟然这么强吗……

生命的气息自谢挚身上飞快地褪去,她已经到了彻底晕厥的边缘——她知道自己这一晕过去,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有些恍惚地想,原来她的结果竟是这样:不是为侠义而死,也不是为亲友而死,最后竟然是死在自己一片信赖的祭司手里——

在谢挚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祭司松开了掐着她脖颈的手。

谢挚像一块破抹布一般跌在墙角,浑身发抖,不停咳嗽,眼前还是有飞蛾状的黑影盘旋,一时半会根本看不清东西,蓄在眼眶里的生理泪水这才来得及落下,狼狈极了。

小狮子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不停舔舐她的脸颊,试图为她分担一些痛苦,急得呜呜直叫。

“擦擦吧。”祭司丢给她一条手帕。

“你方才感觉怎么样?”

女人蹲下身,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是不是很难受,很震惊,很恨我?因为你差点死在自己信赖之人手下?”

谢挚的喉咙痛得像吞下一块炭一样,她委屈又害怕,蜷缩着哭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只是让你提前体验一番以后的生活罢了。”

祭司站起身来,“倘你决定不走,那倒还好;倘你一心要走,翠微必不会拦你,我自然也不会阻拦。

她抖了抖衣袍,背过身去:

“但你要明白,一出白象氏族,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没有人再会宠着你,护着你,万事都要靠自己,是名震五州还是死如枯骨,是修及仙王还是求进无门,今后就全看你自己了。外面的人要杀你,可不会向你解释一个为什么。”

她弯下腰捡起药臼,语气里忽然含了一丝笑意:

“你看你,之前敢这样大胆地对我发脾气,不正是说明,其实你骨子里还是相信我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么?我想或许你还是喜欢我的。”

“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那么我便送你一句忠告罢——”

女人笑着拍了拍谢挚的脸,“绝对不要轻信他人,嗯?”

祭司离开了,房屋里只剩下她跟小狮子。

许久许久之后,谢挚才勉强站起身,抱起来担忧不已的翡翠小狮,轻轻地摸了摸脖颈处,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或许现在,她的脖子上已经是一片青紫了。

祭司下手太狠了。有那么几刻,她觉得祭司是真心想要杀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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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段时间谢挚一下子安分了很多,也不跟着火鸦到外面到处玩了,只是乖乖地跟象翠微呆在一起,跟她寸步不离,到哪也要跟上,弄得象翠微惊奇不已。

她捏了捏少女的脸颊,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忽然转性了?嗯?不是说屋子里闷,嫌烦,呆不住吗?”

“嗯……可我想跟您呆在一起嘛……”谢挚撒娇。

于是年长的女人便神色柔软地笑。其实她也挺喜欢谢挚跟她呆在一起的。她年纪长了,越来越珍惜跟重视之人相处的机会。

“族长,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我不想嫁人。”趁着气氛好,谢挚小声开口。

象翠微为她编辫子的手顿了顿,又很快恢复平静,“怎么忽然提这个?你离婚配的年纪还差几年。”

大荒十六便能成婚,但其实十三四岁便成婚的人也不在少数,二十还未婚的男女更是极少。

谢挚生得漂亮,虽然身形较大荒人长得矮小娇弱了一些,不合大荒素来崇尚高大矫健的风气,但也很受欢迎,到象翠微这里为自家儿女求娶谢挚的人也不在少数。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象翠微极敏锐,对谢挚更是十分了解。

“没有……”

谢挚扭着手指,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我就是,自己忽然想到了……”

“没说实话吧?”象翠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是不是氏族里有人向你说些什么怪话了?”

她以为氏族里有人向谢挚告白。

其实仔细想想,谢挚嫁给白象氏族的人也不错——知根知底,叫人更放心一些。

她之前甚至还想着直接将谢挚许给象英,反正这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亲密无间,象英的性子也沉稳可靠,是可以托付之人,只是后来她私下里观察,发现谢挚完全还一团孩气,对象英只是亲近喜欢,并没有半点涉及情爱之意;叫来象英委婉地问过,象英也只是说自己只拿小挚当妹妹看待,并没有儿女私情,她也就只能作罢了。

“哎呀,反正就是不想嫁嘛!您可不能不要我!”谢挚干脆扑进女人怀里,蹭来蹭去试图绕开话题。

祭司先前的事情她不敢跟象翠微提——她知道象翠微虽然尊敬忌惮祭司,但若是谢挚因为祭司而受了委屈,她也一定会去找祭司问个清楚的。而谢挚不想那样,她怕族长吃亏。

象翠微果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头发,“又说傻话了。我怎会不要你?”

“什么时候都要我吗?一直都要我?不论我日后做了什么事情,变成什么样子,您都要我吗?”

她语气还是撒娇似的软绵绵,但其实已经暗暗地抓紧了象翠微的衣角。族长会怎么答她?她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回答——

“自然是都要的。”

象翠微神色温柔,“你可见过哪个母亲嫌弃过自己的孩子?我虽然不是你亲母,可你知道,你我之间实比一些亲生母女还更亲厚些,是也不是?”

“您待我真好……”

谢挚鼻子发酸,眼泪悄悄滚落下来,又被她赶紧擦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报答?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好好长大,于我来说,已是最好的报答了。”

象翠微松开她,忽然便一愣,向来稳重威严的一族之长头一次露出慌乱模样,“哎哎,怎么了这是?你怎么哭了?”

她找了好半天才在身上找到一条皱皱巴巴的手帕,替谢挚擦拭眼泪,结果少女的眼泪却越擦越多。

“我真想永远跟您在一起不分开,也不长大,您一直这么疼着我……”谢挚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象翠微哑然失笑,“就为这个哭啊?”

真是傻孩子。世上怎么会有人不长大呢?

“什么叫就为这个,这个很重要的好不好!”谢挚接过来她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闷声闷气地反驳。

连正守在木屋外面打瞌睡的火鸦也被她的哭声吸引得探进来一点头,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

它扑腾着翅膀笑道:“哈哈,小挚真是爱哭鬼!都十四了还抱着娘亲哭,羞羞羞!”

自它遇到谢挚以来,它都见到谢挚哭过好多次了。

它前些时日一直在草原上到处飞,要给谢挚找它向她描述过的红色小野果,结果野果没发现,倒是碰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铁剑蜂蜂巢,喜得它当即就飞回来告诉谢挚,叫她带着小狮子一起去跟它掏蜂蜜——铁剑蜂的蜂蜜甘甜无比,而且极其滋补,在大荒是很少得见的好东西呢!

奇怪的是,那天它直到等得天黑了谢挚也没来。

眼见天色渐晚群蜂归巢,它心里一急,生怕自己今天吃不到蜂蜜,干脆也不等谢挚了,自己动爪掏蜂巢,最后是摇摇晃晃地叼回来好大一块淌着蜜的蜂巢不错,可是也被铁剑蜂叮得满头大包,连脚爪都肿了一圈。

它当时回来还很生气地去找谢挚兴师问罪——怎么还爽约呢你!看把我叮的——它本来是想这么说的,结果被小狮子拦在了木屋前面,愣是不让它进。

“好你个绿毛小猫,跟谢挚一起欺负我!”它还要大叫,人族少女忽然轻轻地推开门出来了。

谢挚脸色苍白,脖子上围着什么东西,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萎靡,“怎么了,火鸦?你找我有什么事?”

“……”

火鸦见她如此疲倦的模样,喉咙里的抱怨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最后也只是咕哝了一句“……也没什么,我就是来给你分点蜂蜜。”

它见谢挚状态不好,自己也被铁剑蜂叮得满头满脚的包,不大想动弹,便干脆这些天不出去飞了,留在白象氏族陪谢挚;

一个全须全尾的巢它指望不上,便请白象氏族懂木工活的人在谢挚跟象翠微的木屋外面钉了条木条,像树枝一样长长地伸展出来,正好有地方给它搁脚。

“你才羞呢!”

谢挚被火鸦一笑话,立刻就红了脸——她其实脸皮很薄,“我才没哭,你看错了!”

“‘族长,我真想永远跟您在一起不分开,也不长大,您一直这么疼着我……’”

鸦科灵兽虽然不比鹦鹉会学舌,但模仿声音的能力也很强,火鸦当即便学着谢挚的语气和音色将她刚刚说的话又念了一遍。

谢挚气极,“……今天不拔光你的毛我就不姓谢!”

她站起身就要去追杀那只可恶的嘴欠大鸟,已经奔到了门口,却忽然猛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小挚?”象翠微问。

少女抓着衣襟,慢慢转过身来,从怀里取出一块莹润的雪白宝骨,正在她掌心发着融融的光。

“族长,玉牙白象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