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挚的体形对银色石人来说就像她看小狮子一般——都小得可爱。
大概是她左蹦右跳躲避得太过明显,银色石人的余光终于扫到了她,挥起来的手掌在半空中缓缓减速:
“咦?这里竟然还有个人族?”
他的面部是由一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其上还留着不少刀削斧砍的深深刻痕,并未修整得多么光洁漂亮,甚至还有几分随意粗糙——由此可见,为他制作身体的那个人一定十分懒惰懈怠。
他的石头脸僵硬而不能动弹分毫,但谢挚却好像确实从他那张被刻得近乎滑稽的脸上,真切地看到了几分困惑不解的情绪:
“奇怪,这个人族叫我有些熟悉。并且,她身上的气息也……”
“我们前不久才观察过她,你转头就忘了?她就是那个被碧尾狮亲颁谕旨明令保护的人!”
在星辉中藏身的貔貅嫌弃道:“人族骂人时常说‘某人真是榆木脑袋’,我看你比榆木脑袋还更蠢笨三分——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石头脑袋!”
她转而叹了一口气,像是忽然丧失了斗嘴的兴致一般,语气淡了下去:
“虽然我与那头眼睛长在天上的绿毛狮子素来不和,但到底朋友一场……”
笼罩在她身上的星辉散去了些许,露出一双澄澈的淡金色双瞳,深深地瞥了谢挚一眼:
“我之前曾仔细相看过你一番,并未看出你有何特异之处,值得碧尾狮费心降旨;虽然我不懂她为什么要保护你,但想必,以她眼高于顶的秉性,你身上应当也是有些不凡之处的。
她朗声道:“人族,碧尾狮虽然已死,但她的话还是有效的——你自去罢!我们不会拦你。”
“以大欺小,吾不为也。”
见貔貅威胁的目光投向自己,雪白小鸟也连忙扑腾着翅膀表态。
它咳嗽了两声,若是不看他那雪团子的小身体,声音听起来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飘渺高人之感:
“老夫自然也不会同一个十一二岁的人族小孩计较!只是这枚黄钟还得另当别论……”
“我也并无异议——”
银色石人仿若儿童简笔画似的粗短眉毛动了动,“就依貔貅之言,放她走罢。之后我再觅空地为你二人开辟战场,由着你们放开手脚去打。”
“我记得,肥遗的巢穴就占地十分广大,是一处上古巨湖的遗址,不若我们就去那里?”
他缓缓转过头,征询貔貅与雪白小鸟的意见。
“甚好!甚好!老夫觉得此言颇佳!”
雪白小鸟欢喜地啾啾直叫,“刚好他也死了,留下的珍宝我们正好可以平分……”
“碧尾狮唯一的遗物便是她的女儿了罢——可惜我只爱发着光的奇珍异宝,没有做人后母的爱好。由着她自生自灭去罢,若是她活不下去,最多我们三人间或帮扶她一二。”
貔貅同样没有异议,“那只两身丑蛇贪婪长寿,千百年来不知攒下了多少宝物!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们便去他老巢里打!”
“既如此,那老夫便先走一步了!”雪白小鸟作势要走,“咱们肥遗巢穴见!”
“且慢——”貔貅拦住了他。
“既然要打,那便打个尽兴!既然要赌,那便赌得再大些!这样,最后的胜者不仅可以得到这枚黄钟……”
她好整以暇地笑起来,指了指悬在空中起起浮浮的黄钟,“也一并带走肥遗的全部珍宝!如何?”
“小老虎好生豪气呀!”
貔貅的外貌正像只似金似玉的虎豹,尾巴似龙生鳞,脊背似鸟长翅,然而性情暴烈,万兽山脉之中只有雪白小鸟敢这样调侃她。
“就依你所言!”
到底是年轻人,多么爽快的性情!它被她引得大笑起来,豪气干云地一挥翅膀,“老夫怕你不成?”
“既然都同意,我们便去肥遗巢穴——”
此处距肥遗巢穴亦不远,对他们来说几个瞬间就能掠至。
银色石人也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选得颇佳,他点点头,缓缓扭转沉重的身体,自眼睛里放出一阵灿烂金光,放眼朝前方望去,却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奇怪……”
“又怎么了!”
貔貅性急,本已经踏出去的脚因为他喃喃的这句奇怪又不得不收回来——银色石人是由神族铸造,虽然没有像碧尾狮一样,完整地继承了神族的大观照瞳术,但同样可以看到许多她看不见的东西。
“我告诉你石头人,若又是你一惊一乍,我非得把你拆碎不可!”
“不是,不是,这次真是有些奇怪。”
石人转过头来,万年不变的五官看起来竟然有些迷惘委屈。
“肥遗巢穴往常散发出的霞光瑞彩全然不见了——就像是宝物不知被谁取走了一般。”
“被取走了?除我们之外,还有谁能取走肥遗宝物?他巢穴之外不是都是一堆阵法陷阱么——”
女人急急地质疑了几句,忽然变了颜色,“……似乎,还真有一个人可能进去过。”
雪白小鸟也醒过神来——碧尾狮之前开辟出的那道浅淡光束……好像正是指向肥遗巢穴!
下意识地举目望去,林间空地上哪里还有谢挚的半个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趁着他们几人不注意,偷偷地跑掉了!
它气急败坏地尖叫道:“抓住那个人族小孩!”
被发现了!
在他们谈话议论的时候,谢挚早已压低身子,悄悄地拨开匍匐在地的灵兽群往外疾奔——此地不可久留,这几个大能的确是说放她走了没错,但他们要是忽然变卦怎么办!
何况她还取走了肥遗的珍宝,迟早会被发现……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因着这种种原因,谢挚早就脚底抹油开溜了,此刻已经跑得接近了万兽山脉的外围——但这距离对凡人来说是好几日的路程,对这些万兽山脉的大能来说,却丝毫不足为观。
“就是你取走了肥遗的宝物,是也不是?”
貔貅化作兽形,奔跑如风,下一刻已经接近了她的耳后,怒道:“碧尾狮活着的时候就与我作对,死了还要派你折腾我!”
她以为谢挚是受碧尾狮的命令,这才提前盗走宝物。
“小孩,我们放你走,你却拿走我们的宝物,以怨报德,这可算不上是品德好哇!”
雪白小鸟也在眨眼间笑着飞近了谢挚,“今日便由老夫来教你一番接人待物的礼仪!”
银色石人倒是一副兴致了了的模样,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是远远地传了音过来——谢挚怀疑是他身形太过笨重,懒得移动的缘故:
“人族,不要抵抗。若确实是你盗走肥遗宝物,还给貔貅白鸟便是;我们不会伤你,仍旧答应放你走。”
谢挚心中知道他说得不错,那银色石人甚至还对自己隐隐怀着善意与好心;
她清楚他们的强大与厉害,如果他们真想伤她,她现在早就死了——看那个中州人王煜的下场就能知道。
但她也确实不想将舍命得到的肥遗宝物就轻易地拱手让人……
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不追她,任由她带着宝物出山呢?
耳尖忽然一痛,是貔貅用爪子轻轻地刮了她的耳廓一下——她同样有着猫科灵兽戏弄猎物的习性,不会轻易将猎物击杀;
谢挚明白,这一爪也有着警告的意味,意思是说叫她快快停下不要挣扎,否则她的下一爪,就不知道会落在什么地方了。
“人族,不要不知好歹!”
果不其然,下一刻,女人贴着她的耳朵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跑得再快,岂能快得过我?趁着我现在还没生气,停下来,交出肥遗的东西,我还可以大发慈悲地饶你一命!”
“休要一条道走到黑呀!老夫看你这个小孩长得倒是乖乖巧巧漂漂亮亮的,怎么这样不听长辈劝告呢?”
雪白小鸟一直不紧不慢地追在谢挚身后,此时也悠游自在地慢悠悠帮了一句腔。
只好搏一把了!
一个早就成形在她脑海里的想法横亘在她心间,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敢确定这办法是否真的有效,因此才不敢使用——但现在……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要是她再不做尝试,肥遗宝物就真的要被他们夺走了!说不定,连玉牙白象送给她的碧绿小鼎也留不下……
谢挚咬咬牙,飞速运转宝术,召唤出白象化形,跃身跳到它背上,转过头来时双瞳已经化作一片乳白——那是大观照瞳术已臻化境的证明。
她大声道:
“休要阻拦——我乃神族使者,谁敢拦我!”
“神族使者?!”
貔貅和雪白小鸟俱是一惊,愣神间双双放慢了脚步,“什么?怎么会……”
女人惊疑不定地再次仔细打量谢挚——她没有看错,这就是个人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少女,甚至连铭纹境都还尚未突破;
但是她运转的大观照瞳术却又确实不假,而且,她身下骑着的那头雪白巨象与传说中的太一坐骑玉牙白象很是相似……
她与雪白小鸟对视一眼,俱看到对方眼里闪动的惊讶不安——难不成这小孩真是神族使者?可是神族不是惯以青鸟作为使者的么?
正在举棋不定之时,谢挚已经骑着白象化形奔出了数十里,银色石人踏着隆隆脚步飞速奔来,竟然是与笨重身形毫不相符的敏捷:“什么?她说她是神族使者?”
“小石头,你与神族有些渊源,依你看,这小孩到底是不是神族使者?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雪白小鸟急不可耐地追问——它真怕自己莫名其妙地开罪了神族。
神族作为神圣种族之首,地位超然,极其神秘强大,五洲万族无不拜服,他们这些生长在昆仑神山支脉的灵兽更是依仗神族得厉害,绝不敢对神族有丝毫不敬。
“她是不是神族使者我不知道,但她一定与神族有些牵连……”
银色石人望向谢挚,她此刻已经跑得只能远远地望见一个小黑点了,“奇怪——”
“怎么又是奇怪!”
一听到这两个字准没好话,貔貅抓狂道:“莫非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啊啊,我真想拆了你!”
“是真的奇怪——”
石人连忙为自己辩解,他伸手指去,“你们看,她骑的那头白象消失不见了。”
他说得果然不错!那个人族小孩骑着的白象……忽然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正在飞速奔跑之中。
“……”
貔貅思索片刻,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玉牙白象!”而是不知什么宝术的化形——这个人族小孩仗着谁都没亲眼见过玉牙白象,就以此欺骗他们!
至于大观照瞳术,那八成是碧尾狮教给她的!
骤然想通之后,貔貅怒不可遏,她尾巴重重抽打在地,将地面上鞭打出道道深深裂缝:
“抓住她!”
连碧尾狮都不敢骗她,这个人族小孩竟敢骗她!
貔貅怒极,扬腿就要疾奔而去,在空中蹬了好几下,竟然都没有前进半步。
她气得想杀人,张口就朝石人圈在她肚腹上的手臂咬去,“又怎么了!!”
“不能抓她。”
银色石人对她的撕咬视若无睹——他没有痛觉,并且身体极其坚实。
牢牢地抓住在空中挣扎的貔貅,石人道:“你们放她走罢。宝物日后有的是,并不缺肥遗这些。”
“为什么!”貔貅真不能理解——世上还没人胆敢骗她呢!
她决定,若是这个石头人不给她解释个切切实实的一二三,她今天就跟他不死不休!
“只因为一件事——”
石人叹息一声,“那个人族小孩骑着的白象确实是玉牙白象。你猜错了,她并没有骗你。我想,她或许与玉牙白象有什么关系。”
而若与玉牙白象有关系,自然也就与神族脱不了牵连了。
什么……?
居然是真的玉牙白象吗?貔貅一怔,又很快地恢复过来,嘴硬道:“你怎晓得!难道不许你看错了么!”
银色石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是谁造的我吗?今日便告诉你罢。”
“刻我的人是少年时的摇光大帝——”
看着貔貅和雪白小鸟面上腾起的惊容,他补充道:
“也是神族现今的君主,太一神之后最伟大的神族帝王,当今天下距离神位最近之人。”
他又道:“是以我才知道那确实是玉牙白象——我从前曾在昆仑神山的留音壁上看过她一眼。”
原来这个石头人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他们此前倒不知道,貔貅与雪白小鸟面面相觑,都惊讶无比。
正在惊愕之时,雪白小鸟率先笑了起来:“既如此,肥遗宝物不能得到,那枚黄钟可就归与老夫了!”
说着它已经如风一般消失在原地,要去抢先夺那黄钟。
貔貅也回过神来,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老匹夫哪里走!黄钟是我的!莫抢!”
“须记得,不要在灵兽多的地方打——”
石人远远地嘱咐了一句,又恢复了平时那般慢吞吞的模样,慢慢地抬起脚追赶他们而去。
夜色已经渐渐地淡下去了,圆月斜斜地滑至东方天际,那片天空已经开始漫出一片极浅淡的鱼肚白——再过一会儿,太阳将会自那里缓缓地升起。
他最后看了那已经消失在浓浓山林的人族少女一眼,终于扭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大步追随自己的朋友们离开。
石人无心,可是一种强烈的预感莫名地攫住了他人造的头脑:他猜这是自己见到少年谢挚的最后一面。
下一次再见,或许他与她已成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