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没完

知道这下把谢挚真的气狠了,火鸦缩头缩脑,不敢再出言抱怨,只是紧闭着嘴巴,敛起羽翅轻盈地降落在地。

脚一落地,谢挚立刻奔过去看望地面上被捆起来的那些伤患——他们可不就是白象氏族的人!

“雨姑姑!”

栽倒在地的女人本就苍白冷峻,此刻越发显得脸色如白纸一般,谢挚慌忙摸出肥遗血液喂到她嘴里,此刻才来得及分出心神扫了一眼象谷雨的身上,这下却又猛地愣住了。

“啊……”

眼泪一滴两滴,砸到象谷雨的面容上,谢挚从嗓子里痛楚地呜咽了一声,发着抖轻轻抚摸女人的肩膀,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

自她手肘以下,已经被齐刷刷地斩断了。

雨姑姑平常惯使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那是她母亲的遗物,现在她断了手臂,可怎么办?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谢挚心疼得厉害,垂下头不停地吸鼻子,免得自己哭泣的丢脸模样给火鸦看见。

火鸦凑过来观察了一下象谷雨的伤势,也一下子噤了声——她身上受的伤确实太过惨烈,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它也觉得不忍。

“你们人族总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视灵兽如死敌;但其实,对人族最狠的往往都是你们自己呢……”

它摇摇头,扔下这句话,便帮助剩余的白象氏族人松绑疗伤去了——它已看出谢挚此刻难过得没空去想别人。

小挚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过念旧重情,心又太软……这固然是好品德,可在这无情无义的大荒里,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祸事。火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哭什么……”

耳旁响起了一声淡淡的嗓音,女人慢慢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替谢挚擦了擦眼泪,“真难看。还是别哭的好。”

雨姑姑醒了!谢挚破涕而笑,投到她怀里抱紧了她,“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好歹是我救了你哎……”

象谷雨很轻地笑了笑,又闭上眼——她的伤的确太重,此刻还很虚弱,几乎没什么说话的力气,要不是女孩滚烫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惊醒了她,恐怕她现在还在昏沉之中。

“你哭得我头晕——”

她尽力抬起手,安抚性地抚了抚女孩的背,有些若有若无的无奈,“真没想到,在村子里被你整天吵,在这都要被你吵。”

“雨姑姑……”

谢挚从她怀里抬起脸,眼泪珠子还一闪一闪地挂在睫毛上,“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这还用问吗?”

象谷雨仍旧闭着眼,“我知道你不会听话安分,一定会来找我们……”

在白象氏族里,谢挚喜欢依赖的人无疑是族长象英象啸林他们,但此外最熟悉谢挚的人却是她——因为谢挚老是犯事惹祸,象翠微外出不在的时候,往往就是她负责跟谢挚斗智斗勇,最后面无表情地拎着谢挚去领罚。

至于象啸林,他根本靠不住,他把谢挚惯得厉害,按族长有次恨铁不成钢说的话,谢挚哪天就算把象啸林的石屋放火烧了他还能乐乐呵呵地在一旁鼓掌,憨笑着说烧得好,十分壮观。

思及这里,象谷雨不由得勉强睁开眼睛望了谢挚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只是,她没想到谢挚居然没死在万兽山脉里,还救了他们;就像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还硬撑着活到了现在一样——她原以为自己被砍断手臂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就地自尽的。

毕竟大荒之中不需要一个残疾的人族,更不需要一个残疾的战士;而除过做战士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雨姑姑,我带你回家。”

少女轻轻地靠过来,捂住了她的眼睛,“等你再睁开眼,我们就到家了。不用怕。”

“……好。”象谷雨低声说。

她在心底又重复了一遍谢挚的话:我们回家。

谢挚将剩余的族人一一收进小鼎里,又跟火鸦仔仔细细地去检查那些中州人还有没有活口,若是没死透,便再补一刀;若是确实死掉,就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摸出来,也不管认不认识,统统一齐塞进小鼎。

这样搜刮下来,收获果然丰富极了,高兴得火鸦合不拢嘴,连连大笑,忙不迭地用嘴巴把找到的东西叼着一股脑塞进翅膀底下——

它最喜欢抢劫人族啦!他们身上全是深居山林的灵兽们造不出来的好东西,而这些中州人更是比穷光蛋大荒人富有得多。

谢挚干起来这件事也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在万兽山脉的这短短几天里,她已经飞快地习惯了鲜血与死亡,不再是之前连敌人都不愿杀的小姑娘;

再说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既然死了,身上的东西再也派不上用场,与其留着这些东西在万兽山脉化作灰土,还不如被她跟火鸦直接拿走,就当作是劫富济贫了。

她们还想找到王煜的尸身——他身上的好东西肯定更多,结果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费了好大力气也只翻到了一片未燃尽的衣角布料。

“他的尸体去哪儿了呢?总不可能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吧……”

没能切实见到王煜已死的证据,谢挚或多或少总是有些不放心。

“嗨——”

火鸦倒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上的灰土,“八成是被我的神焰烧得灰飞烟灭了呗!怎么,你不信我火焰的威力?”

“不是不信,就是觉得有点……”不安心。

她总觉得王煜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死去——族长不是说他身上还带着件什么宝物吗?难道来不及使用他就化作飞灰了吗?而且他还声称自己是长生世家的人……

“算了,既然没找到,我们就尽快离开这里吧。反正我们此行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谢挚不是会过多纠结之人,她不再多想,按下诸多思虑,轻车熟路地跃上火鸦的背,伏在它耳边道:

“火鸦,我们暂时先不回去。”

“啊?不回去??”火鸦讶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对。”

人族少女神色坚定地点点头,她望向前方,“我们去探一探那肥遗巢穴。”

既然已经千辛万苦地走到了这里,不去探一遭肥遗巢穴反而可惜。

“我听闻,这种高阶宝血种巢穴中往往都有珍贵灵草相生相伴,看那肥遗贪婪谨慎的样子,想必他老巢里的宝贝还会更多……”

她顿了顿,轻声道:“说不定,还能有什么东西能治好雨姑姑的手臂,让她断骨重生。”

“……”

说那么多干什么,主要还是为了最后一句吧!火鸦在心里翻了一个大白眼——它知道谢挚虽然胆大,却并不是会为一时贪心而冒险之人。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它在嗓子里咕哝了一声,随即昂首长鸣:“抓紧了!我带你去!”

生怕半空中还有埋伏,火鸦刻意飞得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飞行;不过,肥遗布置在巢穴外围的陷阱都已经被中州人触发殆尽,轮到了她们反倒十分安全,提心吊胆了一番完全没派上用场,一人一鸟顺畅地穿过重重陷阱,朝前方径直飞了进去。

掠过地面上一大段浓密的灌木花草,眼前骤然开阔明亮起来——

前方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湖盆,湖里面的水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干涸了,只留下了一个干枯的椭圆湖盆,深深地陷下去,令人稍微可以借此想象它在未干涸的时候是如何汪洋恣肆,万顷碧波直接天际;

自上方猛地一看,倒有些像是被巨人硬生生地用勺子在大地上挖取了一块点心。

“哇……”

这场面极其壮观,一人一鸟齐齐发出一声惊叹,连翡翠小狮子也被她们的惊叹引得好奇不已,松开尾巴顺着谢挚的手腕爬到她怀里,扒着她的衣领努力抬脸去看,结果仍然看不见,着急得它直叫唤。

“传说在上古年间,大荒并不荒芜,甚至也并不是陆地,而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海洋。”

谢挚顺手捞起小狮子放到自己肩上,“不过后来,太一神的惊世一剑劈开了天穹,也在地面上深深地斩开了一道裂缝,天地就此倾斜,大地西高而东低,从此河流就统统向东流去。

“在五州之中,尤属大荒去天最近,受日光暴晒最多,久而久之,大荒的海洋流尽晒干,慢慢才变成了如今的荒芜模样。”

见小狮子跟火鸦都听得聚精会神,谢挚笑着顺了一把它们俩的毛,“这就是我们大荒的过往和历史啦!待日后我读书更多一些了,再跟你们讲。”

“好了,我们稍微飞高一些,在半空中看看肥遗巢穴里到底有些什么!”

大荒气候干旱,湖盆整体呈土黄色,布满了被肥遗身上的鳞片刮蹭留下的层层痕迹,盆壁上裸露着条条赭红的岩石,乍一看竟有些像大地凸起来的瘦弱脊背,悲凉而惨烈,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火鸦围着湖盆上上下下飞了好几圈,愣是没看到什么蒸腾着霞光瑞气的珍宝灵草,目之所及除了黄土就是岩石,此外更无他物,它不由得有些泄气:

“什么都没有啊……是不是碧尾狮给咱们指错了地方?这里其实不是肥遗巢穴?”

小狮子当即跳下来,摇摇晃晃地咬了火鸦一口,意思是叫它不要编排它母亲。

“哎哟!你还咬我你!”

其实小狮子咬得并不重,只是示威和警告,一点儿都不疼,但火鸦愣是扯开嗓子哇哇大叫,好像脖子都被它咬断了似的,“小挚,小挚!你可得给我做主哇……我这么一只任劳任怨的好鸟,你看它还咬我!”

“咬得好,”谢挚憋笑,“叫你整天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说。”

“真不讲理……”

听出来谢挚意有所指,火鸦一下子又蔫头巴脑了起来,“怎么还翻旧账呢……我都说了我只是误食……!”

“要是碧尾狮没给咱们指错道,那肥遗一定就是把他的宝贝都带在身上毁掉了,我说,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它朝下方一干二净的的湖盆努了努嘴巴,“你们看,底下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嘛!只有土跟石头……”

“不一定。”

谢挚笑着摇摇头,“肥遗狡诈多疑,不把珍藏的宝物放在明面也在情理当中。”

她运转起大观照瞳术,朝

“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

谢挚的瞳孔刚一恢复正常,火鸦就急不可耐地发问。

虽然要忍耐大观照瞳术引起的晕眩,人族少女此刻的心情却很好,她胸有成竹地一笑:

“在湖盆中心有一个数丈见方的小水池,我们去那!”

肉眼看不见,但在大观照瞳术之下,她却能看到天地之间任何一处异常的符文流动——湖盆中心的小水池俨然正翻滚着无量仙霞神光,虽然浅淡到难以察觉,但泄露出来的那一缕气息却非常惊人!

“到地方了!”

小水池清澈见底,四四方方的,池壁被砌得规规整整,上面生着碧绿的青苔,甚至还可以看到水底的红鲤鱼倏然摆尾游动,倒的确是颇为漂亮。

不过除了漂亮之外,还真看不出来这方水池还有什么出奇。

火鸦扑腾着翅膀落地,歪着头绕着那方小水池好奇地转了好几圈,咂咂嘴巴:

“这看起来并没有特异之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方水池嘛!咱们干嘛要来这?”

它还非常不怕死地探头,吸溜一声尝了一口小池子里的水,“哎,你别说,这水还挺好喝——甜丝丝的。”

鸟类爱美的天性发作,火鸦伸出脚爪蘸了一点池子里的水,一边碎碎念一边仔仔细细地顺自己的羽毛:

“哎呀你说这高阶宝血种就是不一样哈,真会享福,还给自己巢里整个小池子,渴了就喝一口水,啧啧啧……是不是?”

“……”它就不怕那水有毒吗!

谢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拿这只贪吃的傻鸟没办法。

“哎,小狮子——”

她摸了摸肩上的小狮子,指了指池底的鲤鱼,“你吃鱼吗?”

小狮子立起身子,眨巴眨巴眼睛,顺着谢挚的衣襟扑通一声跳进池子里,等它再爬上来的时候,嘴巴里已经叼了一条尾巴还在甩来甩去的鲤鱼。

它将鲤鱼放在谢挚腿边,使劲抖了抖身上的水滴,见谢挚没有动作,又用头将鲤鱼朝谢挚顶了顶,示意她吃。

“……你是以为我想吃鱼吗?”

领会了小狮子的意思,谢挚一时之间哭笑不得,“好吧,谢谢你……你怎么这么乖呀!”

“你先退后一些吧。”她揉了揉小狮子还有些湿意的脑袋,活动了一下手腕。

“小挚?你怎么也过来了?”

火鸦顺毛之余抬眼看了谢挚一眼,立马给人族少女让出来一块地方,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觉得自己十分体贴:

“你也来喝水的吗?还是洗脸?来来来在我旁边洗……”

人族少女挽起了衣袖,不错;人族少女弯下了腰,很好;人族少女跳了下去,呃,也能理解;人族少女挥起了拳头——哎哎哎?

在猛地溅开的巨大水花里,火鸦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一道极其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随着谢挚砸在池底的那一拳而猛地爆出,霞光和瑞彩一齐自池底的裂缝里涌出来,将火鸦的羽毛映成一片五彩斑斓的黑。

在那霞光中心,人族少女正对着它狡黠而又幸灾乐祸地微笑。

“……谢挚。”

黑色大鸟吐出嘴里的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才刚刚精心打理完就被淋得湿透的漂亮羽毛,抓狂道:

“我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