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翠微

“你们看,这些树木的叶子也在高温之下被烤得又焦又蔫……这说明它们只是些普通的草木,并没有如你们一般的抗热能力。”

谢挚举起那片枯黄的树叶,它的水分已经几乎被高温蒸发干了,干巴巴地捏在人族少女的指尖,仿佛下一刻就会四分五裂,散作一团灰尘:

“——但是这样的话,它们是怎么在这样的高温环境之中存活下来的呢?”

“啊!”

小狮子还在困惑地歪头,显然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而经由她提醒,火鸦脑中骤然亮起了一道闪电般的灵光,“这就是说——”

聪明的黑色大鸟一点即透,见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谢挚就知道它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她接过火鸦的话,“这就说明,此处的高温并不是一直如此,而是忽然出现的——要不然,这些草木早就枯死了。”

谢挚将枯干的树叶随手捏成飞灰,“我猜想,这种高温或许正是随着我们步入一个……特定的区域才被触发的。”

她还没有从方才的中暑里彻底缓过来,谢挚本就生得纤细单薄,此刻白着嘴唇,越发显得苍白病弱了;小狮子担忧地将自己温凉的身子靠过去,重又用肚皮缠住了她的手腕,想为她带去一丝凉意。

“碧尾狮也说过肥遗阴毒狡诈,在巢穴周围布置了无数陷阱,还列有符文阵法;由此也可判断,我们离肥遗巢穴,应当已经不太远了。”

一手抚摸安慰着小狮子,谢挚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碧尾狮的瞳术留下来指路用的乳白光束,它正在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越往前便越浅淡,模模糊糊地消失在视野尽头。

火鸦顺着她指的方向极目远望,又是一惊:

“啊……小挚!你快看!前面的树烧起来了!”

前方的林木不知何时燃烧起了熊熊烈火,树冠上涌动着橙红大火,随风不断变幻形状,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座火焰的森林!

“……恐怕那是高温引起的自燃。”谢挚脸色凝重。

小狮子笼罩在她头顶的雨云还在不断往下落水,本应冰凉的水滴滴在她脸上,此刻竟有一丝温热。

“我们周围还在不断变热……”

那滴温水被谢挚不动声色地抬手拭去,“并且应该是越靠近肥遗巢穴便越热。”

有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若是再照这样热下去,小狮子本为救她而布置的水滴倒会成为杀人的利器:她不会中暑昏厥而死,倒是会先被滚烫的沸水烫死。

但这雨云现在也不能撤去,否则她立刻就会因为高温中暑……进退两难,怎么做都是错,这几乎是一个必死无疑的绝境。

碧尾狮的警告言犹在耳,那头已经死去的肥遗果真是狡诈无比……谢挚默默咬紧了牙。

“那该怎么办?”

如谢挚所言,气温的确还在不断升高,连生来耐热的火鸦都有些受不了了,它张开嘴巴不断喘气散热,焦躁道:

“照你这么说,咱们什么都做不了呀!只能退回去了,是不是?要不然,我们就只能热死在这里……”

退回去吗?在这离肥遗巢穴近在咫尺的地方?在她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一丝族长的消息之后?她怎能甘心!

但——她死了不要紧,若是因为她一时固执连累了火鸦和小狮子,她又该如何自处呢?恐怕她做鬼也不会原谅自己。

头顶落下来的水滴也在缓缓升温,似乎在逼着人族少女尽快做出决断,谢挚在心中飞速估量出一个时间,她扬起脸,尚有稚气的面容上满是坚定:

“一刻钟。”

她低声说:“给我一刻钟,倘若我们仍旧不能破局,我们就立刻离开此地。”

“只要是阵法,就不会完美无瑕、没有缺陷;族长也曾对我说过,世上从来没有不能攻破的阵法,只有看不出阵法破绽的人……”

象翠微自从少年时在定西城被折断符骨之后,回到氏族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修行,但即便是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她也丝毫没有放弃自己,而是转而研究起以晦涩难懂闻名的符文阵法——祭司曾经随口提起过,象翠微的符文造诣甚至比一些定西城内以设阵为业的符文师还要高深。

而在发现谢挚观测不到符文后,象翠微就熄了让她继续修行的心思,只是教她一些简易的阵法,盼望着谢挚即便走不通修行之路,日后也可借此安身立命,不至于毫无依仗,是以谢挚也略通一些设阵解阵的方法。

“话虽如此说……”

火鸦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它一面展开翅膀尽力散热,一面发出质疑,“——但是你学习过符文阵法吗?就算你学过,要在一刻钟之内解开高阶宝血种的护巢阵法,又谈何容易?”

“我一个人当然解不开这阵法。”

谢挚头也不回地说,“若是族长在此,给她足够的时日研究,倒说不定有可能。”

眼见火鸦就要骂娘,人族少女露出了一个清澈的笑容:

“但倘若,再加上碧尾狮的大观照瞳术呢?”

碧尾狮一族的大观照瞳术承自昆仑神族,极其神异,倘若真能驾驭,或许当真可以在一刻钟内解开阵法。但是——

“这种神通不像本命符文一般生而知之,和宝术一样都需要后天观悟学习,小狮子还太过幼小,根本掌握不了大观照瞳术的!”火鸦扑腾着翅膀焦急提醒。

“我也没说让小狮子用瞳术呀。”

谢挚轻轻地笑了笑,顺手抚摸了一把小狮子光滑的碧绿皮毛,“我在昨日不仅观悟了碧尾狮一族的宝术,还试着学习了她们的瞳术。”

“……”

谢挚能说出这话,当然就是她已经可以使用瞳术的意思,火鸦张口结舌,怀疑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上不来下不去。

——一天学一门无上神通,这还是人吗?

好嘛,它不仅要被小狮子的天赋打击,还要被谢挚的天赋按在地上摩擦,火鸦有点欲哭无泪。

“虽然一天的时间太过短暂紧迫,以至我还尚未将其掌握通透,但想必,观望一个阵法而已……应当也还够用。”

随着她轻声低语,谢挚缓缓地闭上眼睛,复又慢慢睁开,瞳孔已然变作了如碧尾狮一般的莹白,自她眼中射出一道淡淡的乳白光束,神圣而又奇异,目光如实质般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四面八方,好似透过周围的景物看到了无边无际的事物。

“唔……”

大观照瞳术甫一启用,仿佛骤然开了一双勘破万物的无形天眼,无穷无尽的信息如海啸般轰然涌入谢挚的头脑,使得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原来神族眼中的世界竟是这样的……”

现在凡她目光所及之处,不仅可以看到寻常肉眼即能看到的“实”,也能看到那些普通修行者终其一生也不能得观的“虚”;

拿火鸦举例子,在瞳术开启的情况下,她既可以看到它的体表羽毛,还可以看到它的血液如何在血管内奔流,心脏如何鼓动,甚至还可以看到它铭刻在骨骼上的鲜红符文——

咦?

她刚刚看到了什么?谢挚的余光扫到了一个特别的东西,不由得凝神多看了几眼。

奇怪,火鸦的肚子里怎么有一颗圆圆的珠子?那难不成是它下的蛋吗?

什么蛋居然长在胃里?谢挚有点迷糊。

而倘若将目光投向山林,便可以看见散布在天地之间若隐若现的各类符文——正是它们构成了这方世界的一切。

这感觉新鲜极了,几乎给人一种全知全能的错觉,令人迷醉痴狂、欲罢不能,饶是谢挚心性澄澈坚定也在其中迷失了片刻,直到头顶的水滴热热地落在她脸上身上,她这才猛地回神。

“怎么会这样……!”

谢挚自责不已,当即抽出小骨刀在自己掌心深深地划了一道,鲜血随着疼痛一齐涌出来,冲散了她头脑中还残余的些许迷狂。

留给她的时间本就不多,她竟还沉浸在瞳术带来的奥妙之中!

她心中懊悔极了,沉着脸不管不顾地紧紧掐住掌心伤口,再次运转起大观照瞳术,放眼朝四周望去——

这次她有了前车之鉴,分外警惕,心神高度集中,竭力不去看那些扰乱视线的各种异象,只是专心致志地找寻不同的符文。

如果说铭纹境是在四肢五脏之上铭刻符文,以此来强大自身,那么设立阵法就是在天地之间铭刻符文;

此刻,肥遗设置的符文在瞳术的观照之下极为清晰,仿若赤.裸裸地暴露于明地,再加上族长之前的教导和耳濡目染,谢挚很快就找出了阵法的破绽所在。

“好了!”

找到破绽之后谢挚立刻收手,她捞起小狮子跃上火鸦的脊背,“在那个方向!——往西北处飞行十四里!快飞快飞!”

“好!交给我了!”

火鸦抖擞精神,展开乌黑双翅长鸣一声,“叫你看看什么才叫极速神禽!”

“哈……”

谢挚被它逗得笑起来,她抱紧了怀中的小狮子,声音低下去,“那就全靠你了,火鸦。”

“你得再飞快些才好……”

她抬手抹掉身上冒着热气的水滴,脸上和手背上都被热水烫出了一片刺目的红印——她估计,这水在不断升高的温度下已经离沸水不太遥远了。

若是再慢几刻,即便她肉身惊人,也一定会被硬生生地烫熟。

碧尾狮的大观照瞳术极其消耗精力,她现在头疼得厉害,已经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不得不自小鼎中取出几滴肥遗的金色血液,仰脖吞咽下去,补充刚刚被完全掏空的体力。

在空中飞行似乎比地面上能凉爽一些,耳旁还有疾风不断刮过,谢挚在昏沉之间仍在不断思索——

那些中州人留下族长做什么?他们此刻进入肥遗巢穴了吗?还是也如她们一般,也被阵法困在外面不得前行?

还有,碧尾狮的大观照瞳术承自神族,她现在倒大概有些明白它的效用了——

这种可以勘破世间一切法的瞳术与神族掌握的生命符文是生来的良配,两者配合之下,想改变生灵的形体和生命状态简直是易如反掌——譬如她刚刚如果有丝毫歹心,想取火鸦的心脏,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想来太一神就是这样改掉神族的羽翅和性别的……

“到地方了!”

火鸦的大叫打断了她的沉思,它敛起翅膀,如一团乌光般降落在地,“小挚,快下来毁掉阵眼!”

“好——”

方才服下的肥遗宝血让她现在感觉好多了,谢挚摸出漆黑小剑翻身下来,往前疾奔而去。

观望得知的阵眼就在前方的一团灌木丛里,眼见马上就能毁掉这个阴毒无比的阵法,谢挚心中一阵激动难安,她毫不犹豫地举起漆黑小剑,就要刺下去——

眼前近在咫尺的灌木丛忽然动了动,从中传来了几声轻轻的咳嗽声,令谢挚如同身受雷击一般,在最后一刻刹住了步伐,愣愣地呆在原地。

见她已经冲到阵眼前面,差一点点就能毁掉阵法,却不知怎的忽然发起呆来,火鸦着急得差点跳起来:

“小挚!你怎么了!站那不动干什么!快毁掉阵眼呀!”

火鸦焦急的大喊声清晰地自身后传来,谢挚却恍若未觉。

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小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刚刚的咳嗽声她听得很清楚……那是族长的声音。她自有记忆起就与族长相依为命,她绝不会听错。

她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族长真的还活着?

与此同时,灌木丛里的人似乎也听到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咳嗽着拨开了重重灌木——

一张谢挚无比熟悉的脸露了出来,正是象翠微。

她用一只手臂撑着身子勉强抬起头来,唇边的血迹还未拭去,也愣在了原地:

“……小挚?”

女人苍白的脸上旋即浮现出惊惶焦急:

“快走!你不该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