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莲种子自谢挚胸口处伸展出一条淡淡的金光,不断悄无声息地舔舐地面上谢挚之前滴下来的血迹,顺着涅槃种的指引,谢挚和火鸦很快就找到了返回的路。
在她们奔回的路上,火鸦一直亮着符文,有了符文驱散山林内的黑暗,她们看到了很多逃跑时一点也没看到的东西——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激烈战斗过的痕迹,还有许多僵硬已久的灵兽尸体;因为万兽山脉里终年不见天日,且又温度颇低,这些灵兽尸体腐烂极少,被保存得很好,仿佛标本一般,永久地停留在了死亡一刹那时的惊恐万状。
这让谢挚和火鸦的心情难免都有些沉重:火鸦是由它们思及自身的性命飘摇,而谢挚只是单纯地不忍看到死亡……哪怕它们是与大荒人不死不休的灵兽,可它们同样也有自己的灵智感情——火鸦跟顽皮嘴硬的人族孩童又有哪里不同呢?
或许祭司说得对,她就是被族长保护得太好了,居然同情异族——自己的敌人……
谢挚叹了一口气,勉强驱散心中那些莫名的哀伤。
“好了,这里的路我总算是认识了……”
火鸦打量了一下四周,“咱们到哪儿去?”
谢挚朝它示意噤声:“找那只离火牛。”
这么大规模的灵兽死亡,肯定与年前就进入万兽山脉打猎的中州人脱不了干系——除了那些强大无匹而又手持至宝的中州人,大荒之中极少有人能造成如此之多的屠戮。
阿林叔的死就和这些中州人有关……找到他们,应该也就能得知族长他们的行踪和消息……
谢挚想起了象啸林眼中流下来的血泪,心中又是一痛,“说不定,它知道那些中州人在哪——我们去问问它。”
“啊?”
火鸦闻言倒是一下子炸了毛,它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
“我以为你是要去杀它呢!”
趁着敌人受伤之际偷袭是万兽山脉之中天经地义的生存法则,毫无值得羞愧之处,它理所当然地以为谢挚是要取那头离火牛的性命:
“跟你之前猎得的那些金狼不同,离火牛可是货真价实的宝血种,心脏和双角之中蕴有许多神精宝血!噢噢对了,还有四蹄,皮毛,尾巴……它浑身都是宝,这你都不要?”
“要是它想杀我们,我们再攻击它。”谢挚抿了抿唇,轻声说。
“什么!它怎么可能不想杀你,你以为灵兽都像我这么好说话——”
说话间她们已经接近了遇到离火牛的地方,这里仍旧寂静无声,好像连一滴水落在地上也能听见响声,一丝丝微风都没有,无数高大漆黑的树木重重叠叠,在火鸦的符文照耀下仿若鬼影。
谢挚停下脚步,示意火鸦熄灭符文,再换一个地方藏身,这才谨慎地向前走了几步:
“离火牛?你还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人族少女的声音在这片山林中静静地回荡。
“我们不是来伤你的,真的。”
符文熄灭之后,面前只剩下一片浓郁深晦的黑暗,海一般地吞没掉所有进山的生灵,看久了甚至会让人产生眼前的黑暗在像水一样流动的错觉。
谢挚从小就很怕黑,她咬着嘴唇又往前走了几步,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响,在寂静中听起来好大一声,几乎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我是想来找你……问些事情——关于那些打伤你的人。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如果你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
“你不用出来,就留在原地就好;我,我身上也没什么武器,只有一把小骨刀,你看——”
谢挚低下头在腰间抽那把族长送给她的小骨刀,那是她十岁的生日礼物,用银月吼的角磨制而成,莹润而洁白,她一直都非常珍重爱惜。
就在她抽出那把雪亮骨刀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了一种奇特的危机感,心中警铃大作,浑身汗毛炸起,甚至还没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感觉,身体的本能更快于头脑,她便已经运转起炼体大圆满,高高地跳了起来——
“轰——!”
在她刚刚站立的地面上,骤然突刺出无数锋锐无比的石刺,即便是在幽暗无比的山林里也隐约反射出了可怖的亮光,如果谢挚没因为本能的危机感而跳起来,她现在早已被扎穿成刺猬了!
“土符文!”
火鸦焦急的大喊声在身后传来:“小心!它观悟了两种不同的符文!”
宝血种与普通灵兽不同,它们天生就观有本命符文——譬如金狼是金符文,离火牛是火符文——并且它们又可以在日后的修行中继续观悟新的符文,其中的佼佼者并不比最出色的人族天骄差半分!
但谢挚此刻已经根本没空听它的提醒了——
她高高地跳起来,此刻已经到达了跳跃的极限,正要往下落——而她身下正是那些如利齿尖笋般的石柱!
如果从高空中坠到这些石柱上,非得被扎个肚破肠流不可,就算谢挚肉身惊人,也不敢冒这个险;
但是在这毫无借力处的半空中,想凭空改变方向、另落它地,这也绝无可能!
谢挚心中大震,急急催动玉牙白象宝术,手臂上腾起耀眼金光,跟地面上的无数石柱重重地撞击在一起,发出惊天巨响。
敌暗我明,并且来者凶狠而又善于忍耐,有一击必杀之心,火鸦慌忙催动符文照亮这方林地:“小挚!”
在符文的照耀下这里一下子亮如白昼,在离火鸦数十步的地方,被硬生生地轰开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尖锐碎石遍地,像自天边砸下来一颗可怕的陨石。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人从坑洞边缘挣扎着爬出来:“我没事……”
火鸦还来不及高兴,在符文未照亮的黑暗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道嘶哑的男音:
“那是什么宝术?”
伴随着这句问话,一个庞大的身躯在黑暗中一点一点缓缓显现,先是鲜红如血的弯曲双角,再是一双巨大如灯笼的幽蓝眼睛——
离火牛如山岳般巨大的身躯彻底显露在火鸦的符文亮光之下,它四蹄漆黑如墨,脊背如山脊一般锋利地高高耸起,赭红色的皮毛像绸缎一般闪闪发光,浑身缠绕着赤红土黄两色符文,只是那身体上却布满了可怖的伤痕,有几处甚至深可见骨。
它鼻间喷出两道炽热的白气,声音轰鸣如雷:
“人族,献上宝术,允你尸身无损。”
“……”
离火牛的眼眸冷酷森寒,已经将谢挚彻底看作了一个死物——它在方才的战斗中察觉到谢挚并未突破铭纹境,却怀有至高宝术,因此才再无顾忌地走上前来,将自己暴露在光亮之下。
看来今天这场战斗是不打不行了……
“喂——”
谢挚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她握紧了拳头,浑身缓缓升腾起洁白曦光,轻声说:
“——你听说过玉牙白象吗?”
“哦?玉牙白象?”
离火牛的耳朵感兴趣地动了动:“那个传说中曾出过神祗、做过太一真神坐骑的种族?”
“你的宝术属于玉牙白象?这可真是奇怪。我听闻,这一族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离开大荒了……你的宝术是从哪来的?”
谢挚没有回答,因为金光凝聚的宝术白象已经飞腾而出——!
离火牛大骇,身躯上缠绕的双色符文猛然大盛,密密麻麻地包裹住它钢铁山峰般的庞大躯体:
“你竟将宝术修到了化形境界!”
宝术化形是大成的标志,因为种族天然的壁垒隔阂,极少有人族可以修得宝术大成,至多只能发挥出宝术本身的六七成威力,可是眼前这个弱小的人族少女竟已完全掌握了宝血种的宝术!
“哞——”
它发出巨大的咆哮,连周围高耸入云的巨树都因为这声牛哞而不住颤抖,抖下无数比手掌还大的落叶。
在它身前腾起一只金色小牛的虚影,躯体仿若烧融的流淌黄金浇铸,带着无可匹敌的狂暴气势,仿佛一扭头即可顶破天地,四蹄在地面一踩,当即塌裂出无数道深深裂缝。
火鸦在一旁吐下巨大火焰,却统统被宝术虚影挡下,未伤到离火牛分毫,它气得羽毛炸起,高声叫骂:
“丢不丢脸呢你!明明是宝血种却未修得宝术大成!连化形都没有!”
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离火牛勃然大怒:“区区一只没毛乌鸦,也敢在宝血种面前猖狂!你归降人族,更加可耻!”
它一张口便吐出一束金色火焰,比火鸦的神火更加炽烈霸道,火鸦扑腾着翅膀才勉强躲过。
“离火牛!”
宝术化作的白象飞驰而起,重重地碰撞到金色小牛的身上,将它仿佛坚不可摧的躯体撞出道道细微的裂纹,使它发着璀璨金光的身影都暗淡了一瞬。
谢挚收回手臂,面容坚定地低声道:“你的对手是我。”
白象的气息厚重古朴,像海一般柔和包容而又深邃无垠,散发着神秘的生机与死气,内蕴无穷变化乾坤;金色小牛却酷烈炽热,动作之中狂霸无比,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无敌气势——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宝术!这是宝术之间的直接斗法与碰撞!
金色小牛发起狂来,用双角重重地顶撞在白象身躯之上,却被它身上黑洞般的漩涡悄无声息地化解,顷刻之间,两者已经如流星一般碰撞了数百次!
终于,一切轰鸣都归于寂静,它们倏然分散开来——
白象缓缓地止住了步伐,悠闲自在地摆了摆雪白的长鼻;而那头金色小牛也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分毫。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忽然不打了?两败俱伤?还是平局?
火鸦看不分明现在是什么局势,它紧张地吞咽了一声:
“……谁,谁赢了?”
它话音刚落,金色小牛就扑通一声,软软地前足跪倒在地,身上如蛛网一般炸开道道裂纹。
离火牛发出了一声怒吼:“这不是宝血种宝术!这是——”
神兽宝术四个字尚未吐出,它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冰寒恐惧。
那是它在无数生死战斗中磨练出的可怕直觉,离火牛僵硬地缓缓转过头去——
“你眼力不错,这是神兽宝术。”
漂亮的人族少女朝它微笑了一下,下一刻,离火牛庞大如山的身躯就被轰然砸飞了出去!
“怪不得大家都拿牛皮绷鼓呢,这身皮肉真硬,我手都砸疼了……”
谢挚揉着拳头抱怨了一句,在落叶灰土里慢慢地走出来。
在宝术碰撞决出胜负的最后关头,她趁着离火牛被吸引注意力的一刹那,敛起所有声息悄然跃起,在不知不觉中藏到了离火牛庞大的身躯背后——
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拳头将它砸飞了。
“呼……呼……”
离火牛将地面砸出来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它在刚刚的那一拳里折断了许多骨头,此刻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子能缓缓地转动,正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里发出阵阵像风箱一般的刺耳嘶鸣。
眼前走过来一双精巧的兽皮小靴子,它脖颈上猛地暴起带着恐惧与暴怒的青筋,咳出来一大口带血块的鲜血,四蹄颤抖地挣扎半天,仍然不能支撑起身,愤怒道:
“你不是人族!——你到底是谁!?”
囿于对人族的成见和刻板印象,它固执地认为谢挚不是人族,而是用法宝伪装成人身的其他种族。
“……”
谢挚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我就是人族啊。”
她好奇地摸了摸离火牛巨大鲜红的角——它的角比她的身高还长出一大截,又顺着角抚摸了一把它光滑如锦缎的皮毛,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被她摸到的地方都激起一阵恐惧的颤抖和痉挛,离火牛紧闭双眼,一咬牙,横下心来:
“是我败了……要杀要剐,便由你!”
“诶?”
这下反倒轮到谢挚发愣了,她困惑地一歪头: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