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万斤

此后接连十几天,谢挚一直都跟着玉牙白象不断训练,经过十余次断骨重塑之后,种子发挥的效用终于到达了尽头,再也从中压榨不出新的精气了。

借着从种子中逼出来的磅礴精气,谢挚在玉牙白象指导下重修了一遍炼体境,这次她打下的基础极其坚实,仿若磐石。

“好了,料想它把吞噬我的神力都化与你了。”

玉牙白象从谢挚胸口收回手,缓缓睁开眼睛,“你如今再试试能不能举起那尊小鼎。”

在她面前盘腿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女,纤细娇小,眉目细致,虽然脸颊上还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但已经可以看出一些日后动人心魄的风貌。

她浑身都笼罩着一层柔和的曦光,神圣非凡,呼吸轻盈悠长,肉身晶莹剔透,神音吟唱萦绕于体,隐隐有与大道共鸣的迹象——这是炼体臻于极致的标志。

“这……这是……”

火鸦看了半晌,终于认出来这是什么,它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好像在与大道共鸣……!”可是她明明都尚未突破铭纹境!

“噤声。”

玉牙白象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早已盘腿坐下,将手掌印在谢挚后背为她护法。

只有进入铭纹境才算真正入了修行之门,有大机缘、大天资之人方可在突破境界时与大道共鸣,但是听闻天赋最出众的个体在炼体大圆满时也能听到神音吟唱。

这虽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效用,但对日后的修行之路裨益极大——得到大道眷顾之人与大道天然亲近,在修行上事半功倍,一日千里,旁人不能通悟的符文往往他们随手可解,是一种极大的造化。

她不动声色地将神力运于掌心,化入谢挚体内,神音吟唱立刻大振数倍,几乎能嗅到神音化作的飞舞仙子手中花瓣的芳香。

悟道时的神音可以被旁人隐约听到一些,这也是大机缘,火鸦不敢耽搁,连忙也闭目静心,浑身乌羽燃烧起赤色符文,沉下心神仔细聆听大道之音。

过了许久,大道神音才缓缓止歇,谢挚睁开眼,从方才那种玄妙的境界之中回过神来,整个人还有点发懵:“……我刚刚这是怎么了?”

是忽然睡着了吗?可是又不像……

“你方才在悟道,突破炼体大圆满之时引发了大道神音。”

玉牙白象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站起身来:“你现下感觉如何?”

她站起来时微不可察地晃了晃身子,身影也有些暗淡,谢挚连忙扶了她一把,又被她神色淡然地拨开,“不必,我还没有老到需要人扶。”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上次玉牙白象被种子吞噬手臂之后也是像这样,身影暗淡了许多——可是谁又能伤她?谢挚张了张口,想关心的话被她冷淡的反应给冻了回去,一边担忧一边飞快地感应了一下身体,“我感觉很好,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心中也很宁静。”

“不错。”

玉牙白象点点头,“你来试试这些罢。”

她一抬手,地面轰隆作响,缓缓升起一座褐色小山,抬首望去不见顶端,目测足有数百丈。

这动静仿若雷鸣,如果不是有阵法覆盖此地,恐怕早就惊动方圆数百里的村落派人来此探看了。

“以纯粹肉身之力,试试看能不能跳上去。”玉牙白象轻声道。

火鸦飞到空中看了看这座拔地而起的小山,不禁连连咋舌,“象神大人,这也太高了一点,就算宝血种幼崽都跳不上去的,何况谢挚只是人族——”

正当它费尽口舌地周旋之际,谢挚却已经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在一旁脱下兽皮小靴子,开始活动身体了,看那架势真的要货真价实地试一遭。

见她如此,火鸦瞠目结舌,赶紧降落下来俯在谢挚耳边抓狂:

“不是吧?你真的要跳?你跳不上去的——太高了!我飞都要飞一会儿!我说你现在要是认输也来得及,象神大人不会责怪你——”

“没事的,我觉得我可以。”

谢挚笑起来,搂着火鸦的脖颈亲了亲,小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过,还是多相信我一点啦。”

玉牙白象此时也淡声补了一句:“若是她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我养她还有何用。”

“……”

火鸦不敢反驳玉牙白象,只得颓然地缩紧翅膀,对谢挚再三嘱咐,“那你……务必小心。”

“嗯!”

谢挚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山顶,缓缓调整呼吸,周身气势一点一点地增强,在整个人凌厉到顶点之时,她弓起身子骤然发力,纵身一跃,轻盈无比!

她像箭矢一般击破云层,呼啸冲天而起,仅凭肉身之力就跃到了空中,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小山之顶!

“唔……这……这真是……”

火鸦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这个人族小孩吓到了,它愣愣地拍着翅膀飞到山顶盘旋了几圈,又降下来,对着玉牙白象恭敬地垂首:

“象神大人,谢挚确实一跃而起,跳上了山顶。”

玉牙白象从前也曾见过其他种族的幼年天骄跃山顶,他们跃起的时候脚下往往会岩石崩裂,大地下沉数尺,而谢挚跃上山顶之后,地面上甚至没有一丝被踩裂的裂纹。

这证明谢挚对力量的控制极其精微,不会浪费分毫余力,也说明她并不是只有蛮勇。玉牙白象微微颔首,目中终于露出了一点赞许之意:“你做得不错,下来罢。”

谢挚应声跳下来,轻盈地落在地面,跑到一边去穿自己的靴子,神色雀跃又开心,眼睛亮晶晶地向她讨要夸奖,“象神大人,我厉害吗?”

“离神圣种族差得尚远。”

话虽如此说,玉牙白象眼中却真切地展开了一片清淡的笑意。

她一摆手,小山缓缓下落入地,空中落下一尊碧莹莹的小鼎,“现在来试试举鼎罢。”

这次同样不出所料,谢挚很轻松地举起了小鼎,甚至还好奇地将它拿在手里抛了抛,吓得火鸦在一旁连连闪躲,生怕她一个没接住压得它化为肉泥。

它现在对谢挚的种种神异表现已经麻木了,就算谢挚忽然对它说自己其实是神兽后代它也不会太惊奇。

“我举起十万斤了!”

十几天前还像天方夜谭一样的目标忽然变得如此容易,四肢百骸中涌动的宁和力量更是令谢挚新奇而又欢喜,她开心得整张小脸都在闪闪发光,蹦蹦跳跳了一会儿,放下小鼎凑到玉牙白象身旁,将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象神大人,我达到你的要求了吗?”

何止是达到,应当说是——超出预期许多……

玉牙白象凝视了片刻她的笑颜,点头应道:“尚可。”

“你且回去休整几日,之后由我亲自为你观测符文护法。”

她将那尊碧绿小鼎递给谢挚,“这方小鼎也是我年少时偶然得到的,我一直未揣摩出它有何效用,单知道它掺有仙金,且内蕴空间,沉重无比,你先拿着当储物法宝用罢。”

说完她又举目望了望白象氏族的村落,摇头叹息道:“……虽然现下也并没什么珍宝可以给你装在里面,无甚用处。”

谢挚知道她是有些触景生情,哀伤万年之后自己的氏族如此穷弱,连忙牵住她冰凉的手掌安慰道:

“不不,象神大人,这小鼎本身已经是件了不起的珍宝了!真的!”

她虽然年纪小没见识,但也知道,宝具法器之中最珍稀的不是一击即可取人性命的攻击类法宝,也不是可以抗御重击的防御类法宝,更不是可以遁地千里的提速法宝,而是空间法宝。

盖因不论什么器物,一旦涉及空间法则就极其复杂神秘,极少有人能够掌握空间符文,而掌握有空间符文的大能也很少舍得将符文铭刻在法宝之上炼器,故此,能够储物的空间法宝在人族之中极其稀少珍贵。

传闻人皇的女儿也不过只有一张储物画卷,还是万年之前的神明遗物——由此,储物法宝的珍贵和中州人皇的底蕴深厚也可见一斑。

听说神圣种族中的真凰一族所掌握的宝术就与空间有关——可是又哪有人敢叫神圣种族炼器呢?

“谢谢您,象神大人。”

谢挚将女人冰凉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颊上,想用自己的体温替她暖暖手,“真的很谢谢……”

“您对我真好。”

她依恋地蹭了蹭她的掌心,轻声说。

在此刻,她忘记了面前人的真神身份,也忘记了她如今只是一缕将散不散的残魂,对她没有了之前的仰望和畏惧,而是发自内心地亲近和依赖。

“……”

玉牙白象垂眸看了她片刻,静静地抽回手,“不要多想,我并不是对你好。”

“若不是你有可利用之处,我并不会帮你,更不会在那时饶你一命。”

她晶蓝色的瞳孔冷酷而又寂静:“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你求生的意志所感动,从而就忽然不想杀你了吧?”

谢挚愣愣地看着她,被她此刻身上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吓得倒退了好几步,磕磕巴巴地说:“不……我并没有这样想……”

“神祗岂会心软。”

玉牙白象转过身去,嗓音仍旧平淡:“为这方世界献身的英魂已然太多,再多你一个,也无妨。”

“你……你要杀了我了吗?”

说话间谢挚的眼泪已经滚落了下来,这次却并不是因为恐惧。

她哽咽着使劲擦了一把泪水,咬着唇努力抬起脸站直身体,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担当一些,说出来的话却连声音都在发抖:“我的命是你给的……你要是想要,便拿去;我不怨你。”

“不,你如今还不能死。”

出乎意料,玉牙白象拒绝了她的提议。

她凝视着谢挚伤心流泪的面容,慢慢走近了几步:

“诛天魔莲的种子尚在你的身体里。有种子,那么就说明有本体,种子和本体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只要你活着,不断历练,终有一天你会去往本体所在之地。”

“我要你帮我找到诛天魔莲的本体。”她低声说。

“好,我答应你。”

并没有问她什么原因,谢挚就想也没想地答应下来。

她擦了一把眼泪,小声问:“你跟它有仇吗?”

“没有。”

玉牙白象背过身去,“其实诛天魔莲比起一种植物,不如说它更像一种……物质。我甚至曾怀疑过它是否具有生命。”

“它只有简单的神智,本能即是吞噬,这也是它得名的来由:它可以吞噬一切,甚至包括时间和空间,并借此不断生长。”

“在它最强大的时候,它的形体比山峰还要巨大,还曾吞噬过几个神明……”

“后来呢?”

谢挚听得入神,不由得追问了一句。

“后来?”

玉牙白象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这是谢挚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近似于骄傲不屑的神情,“大约是它命数不好,后来它遇到了我的主人,于是它就被抹杀了。”

抹杀了?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吗?谢挚的心颤了颤。

一株甚至可以吞噬神明的植物,听起来却连死亡都如此不值一提……

她敏锐地感觉到,在玉牙白象轻飘飘的口吻里,背后藏着一个极其强大的存在——那会是多么强大的一位神呢?

“但是我的主人很贪玩,她当年故意将让诛天魔莲吞噬了一部分自己的神力,想研究清楚它是如何运转,之后才将它抹杀。虽然不知道这株魔莲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你得找到它——”

玉牙白象眼里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焰,极其明亮,几乎灼痛了谢挚的心;她紧紧地握住了谢挚的肩膀:“——说不定,我主人可以借此复生!”

她在一时激动之下没有收住力气,直到谢挚在她手下被捏得痛呼一声才回过神来,有些发怔地收回手指。

“不是传闻说神祗不死不灭吗?”

谢挚揉了揉被她捏得咯吱作响的肩膀,咕哝了一声。

她不怨玉牙白象,但对这个忽然之间就莫名其妙要她救的“主人”却没什么好感,很有抵触之心。

“那只是一个说法。”

像是被谢挚的疑问吸引,玉牙白象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淡然。她拢住衣袖,“世上没有不死不灭的事物,神祗也不例外……要不然,万年前的神战也不会陨落那么多神明了。”

“神祗只是极难死亡罢了,并不是不会死——他们只要在世间留有一丝神识,一根毛发,都可以在千年万年之后借此复生,因此才有神祗不死不灭的传闻。”

“我原本以为我主人在神战之中已经不留任何遗物了……”

玉牙白象望向谢挚,“直到我发现,你身体里藏着当年那株魔莲的种子,而你可以暂时压制住它,不被它吞噬。”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我绝不会再放弃。”

她低低叹息一声,重又抬起脸来,神色渐渐坚定,终于化作一片坚冰似的冰凉:“我知道这样有些对你不住;不过,我如今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你若怨我,那便怨罢。”

“我不怨你……”

谢挚勉强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她只是有点难过,有一点点而已……真的,她发誓,只是有一点点难过。

玉牙白象的话让她心里又酸又涩,还有一种陌生的痛楚,她年少的心此前还从未体味过这种感觉。

火鸦在旁看了这样一场起伏跌宕的大戏,早就矮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土里,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来,在心中不断求佛告祖,暗暗祈祷玉牙白象最好已经忘记了两人之外还有它一只鸟在。

过了片刻之后,谢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那么,我之前透过你看到的那个白衣女人,她是——”

玉一般的女人静默良久,点头承认:

“她是太一真神,万年前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