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湿漉漉。
到处都是浓郁朦胧、几乎凝结成水滴的雾气。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闻到一种携着水气的湿润清香,若有若无,似乎是什么花朵正在盛放。
是莲花吗?还是……
谢挚使劲嗅了嗅,分辨不出是什么香气,只能作罢。
又是这里……她在心里叹气。
谢挚心里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干脆蜷成一团,抱着腿坐下来,一边发呆一边默默计数。
一、二、三——
果不其然,那个女人出现了。
一个浑身笼罩着白色雾气中的女人,一袭白衣,看不清面容,只有露出来的一双唇是润红的,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的形状好像化在了冷雾里。
谢挚感到她的目光像细雨一样点在自己身上,湿润的,柔软的,又带着一股冷气。
她向来胆大,并不害怕,站起身来,甚至往前奔了几步,大声询问:
“喂——你是谁?”
她的话音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扩出去,又被四面八方加上重重回音,悠悠地一层一层震荡回自己的耳朵里。
像往常一样没有回答。
白衣女人仍旧含着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神情中化着似水的温柔,又带着一缕浓重的化不开的哀愁和悲伤。
好像离她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飘忽得仿佛随时都会散去。
她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但她莫名地觉得,这个女人一定很美,非常美。
她似乎……不,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她!
谢挚心中一震,好像被拨动了一根异样的心弦,睁大眼睛使劲朝着她看,但却怎么也不能看清女人的面容。
今天也还是这样……
谢挚有些沮丧地遥遥地凝望着白衣女人,等待着她像雾气一样散去。
但是今天的情形却不一样。
出乎谢挚的意料,白衣女人踏着浓郁的水一般的雾气一步步朝她走来,轻缓却坚定,她脚下神辉缕缕,瑞气阵阵,金色波纹层层散开,每一步都蕴藏万千道法奥义,仿佛跨越无数世界。
谢挚动弹不得,直到女人身上湿润的雾气包裹住她,温凉的、优美的嘴唇擦过她耳畔,她才猛然回神。
那女人亲密地俯在她耳边,柔声说:
“我是来取你的心的。”
……
“小挚?小挚?快醒醒。”
睁开眼睛,是象英担忧的面容。
大荒的天空青苍而高远,太阳高悬在头顶,被倒吊起来的火鸦在大柳树上摇来晃去,一言不发,奇怪地没有跟她再斗嘴,只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这是大荒的白象氏族,是她的家乡,她的小村庄,抱着她的人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白衣女人,而是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象英。谢挚忽然倍觉安心,回抱住象英,在她怀里蹭了蹭,模模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小挚,你又流血了。”
象英忧心忡忡地扶起谢挚,替她擦了擦耳鼻里流出来的鲜血,“胸口可还疼?”
经她一说,谢挚这才发现自己又流血了。
这次不仅是鼻腔,连耳朵里嘴巴里都在往外流血,打湿了她半身衣服,黏糊糊的,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谢挚很苦恼地捻起那块被血打湿的布料,答非所问道:“衣服又被我弄脏了……阿英,你说族长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不会。”
象英知道她是不想答自己了,也不勉强,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碗筷,“快来吃饭吧。”
她摆开碗,里面盛着野菜碎和植物根茎捣成的糊状物。
大荒贫瘠,食物稀少,大多数大荒人都以此为食,除非族内有可以进山打猎的高手,这才偶尔可以击杀灵兽,猎取一些肉食,但进山的风险也很大,常常有村人伤亡,含恨命丧大荒。
“我还没抄完经呢……”
谢挚有点心虚,悄悄瞧了一眼身后的青石板——她刚刚抄经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昏睡过去了,离族长罚她的遍数还远得很。
“你也知道族长只是嘴硬心软,做个样子罢了。”
象英偏偏头,很温和地笑起来,“快吃吧,小挚,这饭其实就是族长叫我给你带的。”
就知道是这样,谢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端起碗来鼓着脸大口大口地吃饭。
她也确实饿了,直到埋头吃到最底下,这才微微一愣。
碗底静悄悄地压着一块熏肉干。
好像是三个月前族长去万兽山脉猎的金蹄角羊……谢挚眼眶有点酸,低着头没说话,一声不吭地将肉干吃下去。
象英目光柔软地注视着她吃完饭,拍了拍身边的地方,示意她坐过来。
大柳树葱葱郁郁,垂下来万千碧丝,轻柔地随着微风摇晃,灰黑色的树干上有几道浅浅的刻痕,是前几年谢挚跟象英比身高时留下的印子。
后来象英的个头突飞猛进,谢挚还一点都不长,她气急败坏,宣布自己从此再也不要跟象英比了。
现在小挚也只到她胸口……回忆起往事,象英的眼睛里便带了几分笑意。
敏感地察觉到象英在笑什么,谢挚一下子恼羞成怒:
“干嘛干嘛,你笑什么啦!不许笑!”
“我又不是真正的大荒人……烦人,我是小矮子还不行吗?”
她嘟嘟囔囔地说。
大荒人普遍高大,近两年,连氏族里的小孩子也忽然窜得比她高了,谢挚明面上不说,其实私底下十分在意。
她只是无心之言,被她这么一说,象英倒是一怔,慢慢敛起了笑容。
的确,小挚不是白象氏族本族人——她甚至也不是大荒人。
象英长谢挚两岁,今年刚满十六,自有记忆起身边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妹妹。
当年的事,她本也不甚清楚,还是族内几位老人不小心走露了口风,她自己一点一点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的。
听说那是十余年前一个暮秋的傍晚,万兽归山,鸟雀乱鸣,族人们正在把猎来的灵兽小心拆分成细条,预备挂在石屋顶上,忽然响起了几声惊呼。
循声望去,远远步来了一群白象。
在金色的黄昏中,一群雪白的巨象安静地从地平线边缓缓走近,每一只都与房屋等齐,它们身后是巨大的橙色夕阳,身体被暮光染成了灿烂的金赤色,仿若传说中的神祇降临。
象群在大荒已经绝迹千年,何况这更为珍稀少见的白象?
村人们疑心这是玉牙白象显灵,纷纷热泪盈眶,抛下手里的器物,对着象群深深跪拜,不断祝福叩首,祈祷通灵白象护佑氏族平安永昌。
象翠微那时尚还年轻,她是族中天赋最出众、最强大的战士,甚至还曾去过定西城,见识十分广博,但此刻也被眼前神圣美丽的象群惊得双腿发软,目瞪口呆。
象群缓缓走到近前,为首的那只头象好似可以看穿象翠微心底所想。
它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慢慢俯下身,露出它背上的一个小小襁褓,轻甩长鼻,示意象翠微抱去。
“这是……是要我抱走么?”
象翠微惊疑不定,得到头象表示肯定的点头之后,这才飞身而上,将那只襁褓轻轻抱将下来。
抱在怀中定睛一看,她大惊失色:
襁褓之中赫然是一个非常年幼的孩童。
双眼紧闭,小脸苍白,从胸口到腹部有一道骇人的巨大伤口,看样子几乎被活生生地掏出肚肠。
脖颈上挂着一枚质地不甚良好的璞玉,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谢挚。
刻痕上还沾着早已干涸的血迹。
看样子,这就是她的姓名了……
象翠微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心中腾出无数疑问——
这是谁的孩子?是人族还是他族?来自何处?是象群救的她么?象群是如何将她带来大荒的?象群跟玉牙白象是什么关系,它们是玉牙白象派来的使者么?这样重的伤,为什么这个孩子竟没有死?……
正在惊惶不安之时,她还想再询问象群,却见刚刚将襁褓交给她的头象昂首长鸣一声,率领着其余白象慢慢离去,不论她怎样呼唤挽留也不停下脚步。
那群白象就此消失在了大荒。
象翠微曾不顾危险顺着象群来时和离去之路反复探察,半点也没有发现象群行路留下的脚印和痕迹,它们好像是凭空而来,又忽然而去的。
如果不是象群带来的那个孩子还在她身边慢慢长大,她几乎要以为多年前的经历是一场梦境。
“阿英,你秋后去了定西城,可一定不要忘记我呀!”
怀中的少女仰起脸来,眼睛亮闪闪,含着无数期冀和祝愿,抓着她胸前的一块布料向她讨要承诺,象英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心神摇曳不定,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郑重道:
“我自不会忘。”
“你天资这样好,必能在定西城闯出一片广阔天地,说不定还能得牧首大人赏识,她携你去中州拜见人皇陛下也不一定……”
谢挚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扳着指头开始认真为她计划:
“这样,阿英,等你日后封拜王侯了,你捉只宝血种来给咱们村子守门,出行都要乘着蛟马,哎不对不对,骑蛟龙!还要嫁娶个漂亮道侣——啊对了,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我不知道——我还从未想过这些……”
象英猛地红了脸,心在腔子里怦怦直跳,她有些慌张地转过脸。
她虽然稳重,但毕竟也只是一个刚满十六的少女,思索了片刻,才谨慎地措辞开口:
“或许是女人。我总觉得,女人较男人要更干净漂亮些。”
“是么?我也这样觉得……像族长就十分漂亮。虽然她脾气坏了一点对我严厉了一点平日里凶了一点……”
象翠微在族中威信极高,没有一个人敢品评她的样貌为人,谢挚说起来倒毫无顾忌,一点也不害怕她。
“不说这些了,小挚,近几日你可有继续尝试观测符文?”
见她兴致勃勃,似乎还要再说,象英料想自己不能抵挡,只得匆忙转移话题。
“……”
谢挚不说话了,她眨着眼睛看了一会天空,才小小声地说,“有。可是……跟以前一样,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常言道,炼体为基,铭纹为门,都说修道之途漫漫,入了铭纹境才算初初窥得修行门径,须得在此之前不断锤炼肉身,直到神精饱满、血气旺盛,方能在炼体圆满之时明心静气,感应大道法则,观测天地之间充盈的各类符文,将其铭刻于四肢五脏之上,此之谓铭纹境。
传闻在上古年间,诸天神明神通盖世,有神祇一指蕴万法,神光璀璨,周身流转无数符文,可炼天地造化于一身!
不过在当世,普通修行者通常只能观测到一种符文,能观测到两种符文的人在大荒之中已算是了不起的天才。
但是听闻,中州最为天资绝伦的少年天骄甚至可以观测到四五种符文。
象英就观测有雷电符文和五行符文中的木符文,雷电符文珍稀,少有人族能够掌握通悟,所以她虽然没有观测到三种符文,但其实也已相差不远。
谢挚五岁就修得了炼体圆满,举族震撼——
昆仑神山在上,这可是五岁的炼体大圆满!恐怕比之那些中州天骄亦不遑多让!
不少老人甚至激动地落下泪来,心道莫不是天怜我白象氏族,派象群送来了这样一个天纵之资的孩子,要振兴我族,重现祖上荣光?
象翠微也难掩激动之情,那几天甚至舍得开了几瓶她年少时自定西城带回来的好酒。
她并未婚娶,自从象群将谢挚托付给她,她就一直都将这孩子留在膝下亲自抚养,虽然看起来严厉,但其实早已将她视若亲女,心中极疼爱她,眼下见谢挚有如此天赋,忙为她准备不久之后的观测仪式。
但是那天,在所有族人期冀热切的目光下,谢挚却什么都没有观测到。
不仅没有观测到符文,她还晕了过去。
偶尔听村人描述,那天异象非常,无尽神光自天穹深处轰鸣显现,云层被紫色雷劫撕裂,变化百端,忽而如真龙盘旋长吟,转瞬又似凤凰振翅清鸣,最后化作诸神一双双巨大的眼睛,倏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
铭纹境夺天地造化,与大道共鸣,跟日后的修行之路干系极深,听闻天资越惊人,观测符文之时所引发的天地异象就会越可怖,但这……这是否有些过于……
众人被这仿佛诸神灭世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象翠微惊呼了一声“小挚!”,这才猛然回神。
在祭坛上,小小的孩子像柳絮一般渺小轻盈,忽然轻轻地栽倒在地。
象翠微惊慌上前抱起她时,只看到她脸色雪白,口鼻都在不停地流血。
这情形,与她第一次从象群背上接过那个幼小柔嫩的生命时似乎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象翠微再也不敢叫谢挚观测符文,只想着让她普普通通地平安过完一生也无不可。
但谢挚不甘心,私底下又尝试了几次,不仅毫无结果,而且每次都会遭到反噬,最严重的一次呕血不止,几近丧命,修养了数月有余才能下床。
这几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不观测符文也会毫无征兆地口鼻流血,打湿衣襟,象翠微为她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转。
她流血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族人们有时私下议论,说她说不定是玉牙白象送来的孩子,终究还是要被它收回去的。
听出少女话音中的失落与沮丧,象英不由得也替她难过起来,半晌默然无语。
她的父母死于多年前的一次兽潮,除过象翠微外,她再没有别的亲人,这么多年朝夕相伴下来,她早已谢挚当作亲妹看待。
象英暗暗地下定决心,平静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谢挚的肩:
“没事的……小挚,待我去定西城,为你求取宝药医治身体,你定能一举突破铭纹境。”
“好。”
谢挚没反驳她,踮起脚来跟她击掌:“一言为定!”
“待日后我病好了,我百年修得仙王,名震五州,万古传唱,到时候我抽龙筋给族长的弓做弦,你说好不好?”
“龙族么?你太贪心了,竟然想抽神圣种族的筋……何况现在神圣种族大都避世不出了。”
“哎呀,你就说信不信嘛!”
……
身旁高挑的少女生得锋利而又漂亮,神情间带着一点少年人独有的骄傲,背着手的模样分外稳重可靠,偏偏又眉目温和含笑,泛着融融的暖意,谢挚不由得将她看了又看,轻轻地压下心底许久之前就想说的一句话。
我想我活不过十五岁,阿英。
她会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