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回府后,公主迫不及待地驸马向转达了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被裴如凇以“呜呜呜好可怕睡着了会做噩梦吓醒”为由,痴缠了半个晚上。
闻禅唯独在这件事上秉持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的原则,因为实在是爬不起来。她被驸马小意伺候着洗漱完毕,躺进蓬松暄软的锦褥里,半阖着眼酝酿睡意,随口道:“以你的阅历才干,想讨父皇欢心应是手到擒来,下次面圣估计他就该给你授官了,想好做什么了吗?”
裴如凇少见地沉默了片刻,才勉强一笑:“殿下要在睡前说这个吗?”
闻禅一听这话音就不对,睁开一只眼:“什么意思,你乖巧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开始作妖了?”
裴如凇:“……”
“历来驸马授官,武将惯例典掌禁军,文臣一般入九寺五监,”他低声道,“我父亲虽为尚书省左仆射,但这一次我想直接进中书省。”
闻禅给他鼓了鼓掌:“有志气,驸马这是直奔中书令源叔夜源大人去的吗?那老狐狸可不好对付哦。”
前世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没料到源叔夜老谋深算,明面扶持晋王,暗地支持越王,构陷太子,以致裴鸾等一干重臣坐罪被贬,闻禅出手打压晋王一党,越王渔翁得利,最后调转矛头直指公主,终令公主命殒于山寺。
“就像殿下所说,既然知道了哪个选择是错的,那便单刀直入,毫不动摇地沿着正确的路走下去。”裴如凇伸手抱住她,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纵使前途艰难,只要成功了就值得。”
他说得含蓄,但闻禅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私心。因为前世她算是死在源叔夜和越王手中,裴如凇大概是认定了只要抢先干掉源叔夜,越王失去支持,就可以挽救她的今生。
闻禅屈指在他下巴上一勾,像挠猫一样漫不经心:“其实我对驸马的官位没有太高的要求,毕竟你光是长的漂亮这一点就胜过大多数人了。只要不伤天害理,一切随你高兴,哪怕当个小白花也没关系。”
裴如凇:“……”
“但我心里又很清楚,你不是养在金盆里的花。”闻禅笑了起来,“看上去是花,其实是雪,冷酷起来会冻死人的那种。”
“我虽然说过要走正路,不过每个人的‘正确的路’或许并不相同。所以我不敢保证你一定能成功,但是,尽管放手去做吧。”
余下的话消失在骤然密合的唇齿之间,同时在两个人心中荡起回响。
“我会保护你的。”
京兆府狱,停尸房中。
大理寺丞韩俨以布巾蒙面,细麻布缠手,持竹镊透镜,仔细检视桌台上的刺客尸首。狱卒在旁边替他举着灯,有点钦佩又有点恶心地偏过了头——如今天气渐热,尸体停放数日,已有腐坏迹象,那味道实在难以忍受,但韩俨这这样一个从头发丝精致到指甲盖的少爷,竟然能不避污秽,亲自上手验尸,这份敬业着实令人叹服。
十个刺客,除了一个活口外其余不是被杀死就是自尽而死,活的那个轮不到韩俨亲审口供,只能从尸体身上下功夫。
这群刺客显然知道自己必定有去无回,动手前抹去了一切可能泄露身份的线索。不管是身体上的痕迹还是随身衣物符牒,特征寥寥无几,目前能看出来的,就是这些人体型精悍、肌肤粗糙,手脚布满老茧,可能是山匪,也可能是猎户、流民、逃犯或是军户。
他们所用的刀和箭都是自制,没有标记,据说口音也杂七杂八,各不相同。在长乐坊设伏的那所宅子,主人家已搬走两三年,留一对仆从父子看房,后来抄查时发现均已遇害,尸体被藏在水缸之中。
长乐坊紧邻东市,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那伙人假扮外地客商进入,就算引起过注意也极其有限,在背后策划密谋之人,简直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韩俨久寻无获,直起腰来认命地呼了一口气,示意狱卒把灯拿开,一边解开蒙面布巾一边朝外走去,刚迈出两步,脚下忽然踩到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是小石头,但又比石头脆,在他的力道下“喀嚓”碎开了。
韩俨:“嗯?什么东西?”
他蹲下身去,狱卒忙殷勤地提灯给他照亮,青石铺就的地砖上有一堆土黄色的碎渣,韩俨小心地用纸铲了起来:“这是你们带进来的?”
狱卒赶紧辩白:“大人明鉴,停尸房轻易不许外人进入,自事发至今只有仵作验尸时来过一次,此外再没别人了。”
“你在各处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到类似的东西。”韩俨吩咐,“有可能是从尸体身上落下来的。”
他们把停尸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名刺客的腰带夹层里找到了半颗。韩俨将它放在灯下,抽出那枚用整块水晶打磨出的极其珍贵的透镜,翻来覆去地观察分析了半天,最后抬头问那狱卒:“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狱卒茫然摇头,心说韩大人难不成是个狗鼻子,这满屋里的尸臭都快把人腌入味了,除了他谁还能闻得见别的味道?
韩俨指望不上旁人,也不气馁,继续专心地用竹镊在他踩碎的那堆碎渣里挑挑拣拣,终于拈出来一颗小蚂蚁那么大点的黑色颗粒,小心地放在另一张纸上。狱卒见他额上布满细密汗珠,刚想捧一句“大人辛苦”,就见他将三种证物一一包好,眼里亮得犹如冒火星,飞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停尸房。
狱卒:“……”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味道?”
案发后第九天,驸马府中,裴如凇给深夜做贼一样溜进来拜访的韩俨斟了一杯酒,催促他赶紧揭晓答案,不要再渲染自己是如何明察秋毫在无人注意之处发现关键线索了。
闻禅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给韩俨捧场:“韩寺丞真是心细如发,火眼金睛,此案能落在韩大人手中,实乃万幸。”
“殿下谬赞,在下也只是比常人灵敏了那么一点,能略尽绵薄之力就好。”韩俨喝了口酒,在裴如凇冰刀一样的眼神里悠然道,“我起初以为那是土块,但忽然从中闻到了一丝辛香之气,像是花椒的气味,所以猜想它有可能是香丸一类的东西,正因其独特,或许能够帮助确定刺客的身份。”
“我请太医署的各位医正帮忙辨别,翻遍医书,最终是一位医工认出了此物,其名为‘地香子’,味甜而辛,近于椒麝,有祛风解表,化痰止咳,健脾消食之效。”
裴如凇:“所以不是香丸,而是药丸?”
韩俨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那位医工能认出此物,不是因为他博学多识,而是他的家乡有一种名为‘百里丹’的土方,即用井水、麦粉、地香子加盐揉成面团,分为小粒,加上特有的白土炒制而成。”
“当地人远行前,家中人都会做些‘百里丹’给他们带在路上吃,据说可以治水土不服。”
把故乡的水土揉成一捧,带在身边,就可以放心地远行百里。然而这寄托着平安和祝愿之意的食物,却最终成了他们客死异乡的证据。
这些明知道自己有去无回的刺客,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收下这些家里人做好的百里丹,然后揣着弓箭利刃,千里迢迢地奔赴京城呢?
闻禅轻轻地叹息一声,裴如凇也给她斟了一小杯酒,三人无言地举杯,一起仰头饮下了杯中醇酒。
“那位医工的出身,特产白土的地方,在哪里?”
闻禅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核心所在,这也是韩俨为什么会在深夜前来,赶在第一时间将消息透露给这两个原本不应该知情的人。
韩俨薄唇微动:“汤山郡,华温县。”
裴如凇持杯的手剧烈一抖,韩俨立刻敏锐地望向他。
“韩寺丞为此案奔波忙碌,追查到关键线索,殊为不易。这件案子或许就到此为止了,但这份人情,我与驸马皆铭记在心。”闻禅将银杯搁在案几上,面色不变,和缓地道,“天晚了,寺丞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韩俨蓦然一怔,追问道:“‘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殿下已经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
闻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再回答,对裴如凇道:“驸马替我送送韩寺丞,日后韩寺丞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切勿见外,尽管向雪臣开口。”
她一锤定音,言罢便起身,向韩俨略一颔首,先一步离开了花厅。
韩俨一头雾水地望向裴如凇,却发现他的脸色几乎称得上冷峻。
“你到底在这儿跟我打什么哑谜呢?”韩俨气结,“都查到这一步了,太子主持,越王协助,三法司闹得鸡飞狗跳,说算了就算了,陛下那里过得去吗?再说你那个脸色是怎么回事,我欠你钱了?”
裴如凇静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打个比方,如果韩兄你成亲时有人朝你扔石头,官府派人来查,结果查出来石头是我家池塘里的,你觉得是谁要害你?”
韩俨:“……那个查出石头来自你家的混账。”
他到底是世宦之家出身,瞬间理解了裴如凇弯弯绕绕的意思。一块来自裴家的石头,不但指证不了裴家,反而会引发更为可怖的倾轧,人家一品大员,凭什么刺杀你一个小小的寺丞?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是故意搅混水?负责审案的人既不敢得罪裴家,也不能开罪韩家,那么查出这个关键线索的人,就不是功臣而是罪人了。
可是……
他望向裴如凇,有一瞬间很想问他,为什么仅凭汤山郡华温县这个地方,就敢断定主使一定是那个得罪不起的人,但裴如凇避开了他的视线,拍了拍他的肩,慨叹道:“韩兄,来日方长,你也不想当混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