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又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裴如凇昨天才想过“世上没有比大婚中途出现刺杀更可怕的事情了”,结果今天更可怕的事情就出现了。
大概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闻禅好心地安慰他:“别紧张,说不定只是某一小步引发了和前世不一样的结果,你我的猜测未必就是定论。再说就算是上辈子的敌人重生了又怎么样?人被杀就会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裴如凇:“……”
听着道理是不错,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安慰效果。
闻禅慢条斯理地说:“知晓未来和改变未来是两回事。这世上明知道却做不成的事太多了,就像这次刺杀一样,他就算知道当天我们会经过,也提前安排了刺客,那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失手了。”
裴如凇不禁虚心发问:“可是如果未来的每一步都会受到对方的阻挠,该怎么办?”
“上辈子我们走的哪一步没受到过阻挠?”闻禅反问,“你觉得我们比别人多活一次的优势是什么?”
“预知危险,挽救失败……避免曾经犯下的错?”
“一言以蔽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对吧?”闻禅道,“既然走的是正路,堂堂正正,哪还怕什么?谁敢拦我的路谁就要做好被雷劈的准备,因为我问心无愧,绝、不、动、摇。”
裴如凇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心跳又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朝着迷乱的方向狂奔而去。
“殿下……是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些?”他轻声问,“从昨天遇刺之后吗?”
马车的速度逐渐放缓,拐入街巷,裴府大门已遥遥在望,站满了前来迎候的仆从。
闻禅合上了车帘,从容地整理衣饰,调出她与旁人打交道时惯用的微微含笑的表情,把手搭在裴如凇的掌心里。
“是我在长公主府遇到你的时候。”
皇宫,宣政殿。
满殿山雨欲来,气氛一派肃杀凝重,皇太子闻理、越王闻琮及三法司、禁军、京兆府等官员皆垂手立于阶下,皇帝坐在御案前,脸色黑得像锅底,咆哮声响彻整座宫殿:“光天化日之下,刺客在公主大婚时当街行凶,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禁军乱成了一锅粥!朝廷真金白银地养着这么多人,危难之际没有一个顶得上用场,还是驸马和公主自己的侍从拔刀抵抗才没令他们得逞!你们一个个还怎么有脸站在朕面前,啊?!”
伴随着一记沉重的拍案声,桌上笔墨奏章都跟着一蹦,殿中所有人立刻跪倒请罪,齐声道:“请陛下(父皇)息怒。”
纵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件事纯属意外,但皇帝非要迁怒,没有人敢站出来劝阻。闻禅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连后宫诸妃都没能插手,完全是皇帝亲力亲为——谁又能想到千挑万选、精心筹备,原本能传为佳话的一场大婚,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在世人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简直是在天家颜面上狠狠甩了响亮的一记耳光。
“此案查办交给太子主持,越王协助,三法司和京兆府配合,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背后真凶揪出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太子垂首道:“儿臣领旨。”
皇帝又道:“禁军护卫不力,左右鸾仪卫将军降职,罚俸半年。禁军统领李剑秋罚俸半年,念在你新上任不久,先不重罚,但禁军懈怠散漫之风盛行,须得严加整饬,若下回再犯,你就不必再来见朕了!”
李剑秋朗声应道:“谢陛下开恩,臣必竭力尽忠,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冲大臣和儿子们撒了一通火,心头堵住那团火气总算发泄出来大半。待众人都退下后,他招手问梁绛:“公主在做什么呢?”
梁绛低眉顺眼地道:“回陛下,今日是公主婚后第一次见舅姑的日子,算算时辰,现在应该已经在裴家了。”
皇帝一想起这婚事就窝火,连带着对裴家也不满意,冷冷地“哼”了一声。
梁绛察言观色,适时地补上一句:“陛下心疼公主,裴家又岂敢慢待了殿下?气大伤身,陛下且放宽心,以保重龙体为要,毕竟公主后日归宁,还等着您来安抚呢。”
皇帝脸色稍缓,想了想又叹道:“阿檀那孩子胆大心细,也不知道是谁安抚谁。上回在行宫那一出把朕都吓着了,她还跟没事人一样。寻常人遇到昨天那种事,早就吓破胆了,亏她今日还能去裴家。”
梁绛笑眯眯地道:“公主深得陛下真传,不过就算再沉稳,也还是陛下的小女儿,陛下可不会因为公主坚强,就少心疼她一分啊。”
这话终于说进了皇帝心坎儿里,嗔怪地睨了梁绛一眼:“就你知道得多!”
梁绛只微笑不言,果然皇帝下一句话就是:“传礼部尚书进来见朕。”
梁绛笑意愈深,躬身道:“奴婢遵命。”
大婚后第三日,天子于宸极殿赐宴百官公卿,持明公主严妆华服而入,三拜天子,南面拜见群臣,百官皆伏地叩首,继而驸马入内,与公主再拜天子。
历来公主出嫁归宁,都是由皇后或代行皇后之职的贵妃宴请内外命妇,而皇帝此举却是将公主正式引见给朝臣,这并非是属于皇后亲女的待遇,而是比照着皇子出阁的仪式,赐给她可以涉政议政的权力。
公主与驸马行礼过后,中书传旨,敕封持明公主食邑三千户,赐宅于永兴坊,开府置官署,仪同亲王。
至午后宴会结束,闻禅方有机会单独面圣。皇帝见她神采奕奕,气度从容,面上毫无惊慌憔悴之色,不由得又是骄傲又是心酸,亲自将她扶起来:“阿檀受苦了。”
闻禅借着他的力道轻巧起身,微笑道:“让父皇为我悬心,是儿臣不孝。其实真的没怎么样,我只是在车里坐着,而且驸马和禁军处理得也很及时,父皇实在不必太过担忧。”
“也就是你,到这个份上了还替他们说话。”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朕听京兆尹何攸说,你昨日命人捐了银子和药材给京兆府,用来救治那天混乱中被误伤的百姓?”
闻禅大概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件事,略微怔了一怔,方才答道:“那日事发突然,禁军好歹有铠甲护身,百姓却都是手无寸铁,听说因推挤踩踏受伤者众多,京中医馆已应付不过来了。此事多少与我有点关系,儿臣想略尽绵薄之力,又怕有邀买名声之嫌,正好听闻何大人征召了一批大夫在府衙救治伤者,就送了点银两药材过去。”
皇帝点了点头,赞许道:“仁民爱物,这才是天家风范,你做的很好。”
闻禅却道:“何大人是真正的爱民如子,能把这事想在前面,儿臣不过是借了他的东风,实在不敢居功。”
“你和何攸倒是会谦让,互相把对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皇帝舒怀地笑道,“往后再有类似的事,尽管放手去做,不必忧谗畏讥,朕的女儿,就该有这样的担当。”
闻禅刚点头应是,就听皇帝话锋一转,皱眉道:“不过大婚之日,发生这种事实在不吉利,朕看裴家那小子也只是生了付好皮囊而已,不如和离了再换一个……”
闻禅:“……”
她心说小白花能和皇帝想到一块去,你们翁婿也是很有缘,早知道就应该让裴如凇到皇帝面前来哭一哭试试看,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父皇是没看到裴家上下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驸马跟我哭了一宿,就怕父皇降罪下来,可怜见的。”闻禅叹了口气,“如果是天上降下闪电冰雹这种预兆,怪罪他也就罢了;刺杀这种事错在幕后主使,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能让他替人受过,那也太委屈他了。”
皇帝“啧”了一声,虽然还是有点不甘心,但她说的确实有道理。当初是他们强令裴家送子待选,现在出了事就急忙要和离,对裴氏一族而言实在有些缺德太过,况且裴鸾还是朝中重臣,理当给他留几分面子——
“朕已命太子主持查办此案,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不让你白白受这回委屈。让你的驸马暂且安心,男子汉大丈夫,光会落泪有什么用,该想想如何报效朝廷才是正道。”
闻禅强忍着笑意道:“儿臣明白,回去就转达给驸马。”
“不必了,”皇帝断然道,“改日宣他入宫,朕亲自教导他!”
闻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