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深林

裴如凇恍惚地走出长公主府,绕过正门大街,拐进了旁边隐秘狭窄的小巷。

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正等在那里,裴府侍从长风探出脑袋,一见是他,立刻抱着大氅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将他裹成一团球,又要替他接过手上的东西,触手只觉他身体冷得像冰,不由得大惊:“车上有手炉,公子快上车暖暖,早说让您多加几件衣服,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这都冻透了!”

裴如凇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像守财奴抱着金子一样抱着那方木盒,摇摇晃晃地上了车,清瘦的肩背骨头硌着壁板,从肺腑里徐徐吐出一口冰凉的长气。

这些天折磨着他也支撑着他的焦虑终于如乌云散去,仿佛一下子抽掉了他半条命,整个人快要虚脱了。

长风见他脸色苍白,憔悴竟比先前更甚,急得团团转:“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弹个琴能累成这样,要么咱们直接去请大夫瞧瞧?”

“不碍事,回府。”裴如凇低声喃喃,“说出来怕吓死你……我马上,又要当驸马了……”

“……”

长风抱头惨叫:“完了,公子别是冻出了什么毛病吧?这都开始说胡话了啊!”

先他一步离开的闻禅却并未直接回宫,待车马驶出公主府所在的大街,闻禅便吩咐侍从道:“去慈云寺。”

马车转向朱雀大街,片刻后陆朔纵马赶上,强令车队放缓速度,在她马车外面询问:“殿下要去慈云寺?臣未曾接到出城的旨意,恕难从命。”

闻禅一见他就想起上辈子计划崩盘的事,又不能迁怒现在的陆朔,但还是很来气,感觉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会上房揭瓦:“我命人通报过宫中了,出城。陆将军,脑袋活泛一点,你的职责是护卫不是管教,要么闭嘴跟我走,要么你自己回宫去吧。”

陆朔无端被她噎了一下,不明白上午还善解人意的公主为什么下午就翻脸不认人。但她毕竟刚刚帮过他一个大忙,禁军也不能当街和公主分道扬镳,最终还是主动退让一步,敛眉垂眸应了声“遵命”,传令禁军继续护驾随行。

一行人快马出城,直奔京郊万寿山。到达时天色尚早,太阳还未西沉,慈云寺中已有人提前洒扫,一名蓝袍内侍垂手立在门边迎候。陆朔认出那是柔福宫总管宦官、经常跟在闻禅身边侍奉的程玄。

闻禅身边得用的人,个个都有股不卑不亢的精气神,和宫中其他仆婢气质迥异。这点在程玄身上尤其突出,倘若不知底细,但看容貌气质,他比京中某些世家子弟还要强些。

而且,陆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程玄肩挺背直,举手投足皆稳妥有力,不像习惯性低头弯腰的内侍,倒像训练有素的侍卫一般。

“殿下。”程玄近前一步,低声禀告,“鹧鸪奉命召集‘深林’,已在禅房等候。”

陆朔听力极好又站得近,将这句话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心中刚起疑,就见闻禅目光如电,转头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要灭口吗?

闻禅忽地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禁军在院里守着,将军随我入内。”

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踩到了某种边缘,但前方是深坑还是悬崖不得而知。

略一犹豫的工夫,闻禅已经率先向西院禅房走去。陆朔命手下分散各处守卫寺院,自己则跟上了闻禅的脚步,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

禅房里烧着暖炉,茶香融融,但气氛相当冷清,就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一样。屋内有三个男人,年龄各异,或站或坐,彼此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一个站得离门最近,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用黑纱幂篱遮面,看不出是男是女。

见闻禅进来,几人一齐起身行礼,口称“参见殿下”。闻禅抬手示意免礼,道:“久等了,都坐下说话吧。”

程玄接到闻禅的眼色,稍一躬身后退出禅房,替他们关好了房门。闻禅指着陆朔道:“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左神枢军中郎将陆朔陆郎君,明年将转调武原郡,归于徐国公萧定方麾下。”

中间那名青年闻言,出声询问道:“莫非是原义州大都督陆仲辉陆公的公子?”

陆朔点点头,那青年便微笑起来,他相貌温润,天生一副亲切面孔,朝他拱手行礼:“久仰大名,在下程锴。”

他端了一下,瞥向闻禅,见闻禅点了点头,又继续道:“代号‘鹧鸪’。”

陆朔:“……”

他就是程玄所说的‘鹧鸪’?而且他也姓程,是巧合吗?

程锴开了头,得到闻禅默许,其他人便依次跟陆朔打招呼,那中年男人叫石吉甫,代号“伯劳”,那轮廓深邃、容貌带有异族特质的少年名叫贺兰致,代号“孔雀”。

然后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默不作声的黑衣人。

“乌鸦。”

一个雌雄莫辨的细微声音从幂篱下飘出来,说完就扭过头去不理人了。

陆朔瞟了闻禅一眼,闻禅轻轻笑了起来:“嗯,乌鸦就是乌鸦,你这么称呼他就行。”

看来他的情绪已经复杂到无法通过眼神传达了,陆朔才不关心乌鸦是谁,他现在只想知道闻禅把他叫来跟一堆鸟开会是什么用意。

“这件事要从三年前说起。”闻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用讲故事的平静口吻娓娓道来,“我出宫住进慈云寺,名义上是为先皇后守孝祈福,其实私下里离开了兆京,带着几名心腹云游天下,从北向南,一路微服,和途中结识的几位朋友一道,创立了‘深林’。”

陆朔:“……殿下胆识过人,佩服。”

明眼人都能听出来他话里震耳欲聋的“狗胆包天”四个大字,只有闻禅恍若未闻,继续道:“走出去以后我才明白,大齐这几十年来说是太平治世,但是只要低头向下,看看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那些都是粉饰虚词。四境不安,强敌环伺,我们就像盲人行走在悬崖边,早晚有一天会掉下去。”

“先代曾设伺察官‘白鹭’,取其引颈远望之义*。深林创设的初衷便是效法前代,在最紧要的地方安插眼线,监视四方动向,如鸟雀居高俯瞰,捕风捉影,抢占制敌先机。”

陆朔凉凉地道:“听起来的确不错,只是殿下是否知道,您的作为换个说法,也可以叫做‘培植党羽,排除异己’?”

“陆公子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闻禅给他鼓了两下掌,眼中浮现出无所畏惧的笑意,“怎么样,要加入吗?拒绝的话下一个排除的就是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陆朔:“……”

实在是太荒唐了,山贼拉人入伙还知道给两顿饱饭,闻禅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拉着他一起结党营私?她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就凭手底下三两只小猫,哪来的自信能网罗天下情报,左右朝局动向?

陆朔拂袖起身,肃然道:“天色已晚,请殿下尽早回城,臣还有公务在身,无暇陪殿下浪费时间,玩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陆公子。”

闻禅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垂着眼,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不要瞧不起过家家,你今天走出这道门,来日到了武原郡,我保证你三年上不了战场。”

陆朔这回确实被她冒犯到了,心下微恼,站住脚正欲反驳,又听闻禅道:

“你知道啜罕部内部如今是什么形势?萧定方为什么手握大军还想要送人和亲?你想去建功立业,但只要陛下说一句不要损伤了你,萧定方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你拘在军中,架空你,让你只能啃着手指头干瞪眼。”

程锴和石吉甫偷偷低下头忍笑,贺兰致狡猾地笑起来,故意煽风点火:“殿下不要形容得这么详细呀~”

“你到底想干什么?”陆朔回身怒视着闻禅,“你就不怕我一状告到陛下面前,就算陛下宠爱你,他难道还能容忍你干预朝政、结党营私吗?!”

“嗯,去告去告,”闻禅漫不经心地应和,“去跟父皇说,你还没到任,我就想着拉拢你利用你。毕竟是义州大都督的儿子,这要是到了军中,还不是如鱼得水,一呼百应……”

她的话消失在拖长的尾音里,没有说完,但已足够令人提心吊胆。

陆朔终于明白过来,从他踏入这道门起,他就已经和闻禅上了同一条贼船,除非赌上自己的前途与命运,否则绝无独善其身的可能。

他咬紧了后槽牙,眼神冰凉如刀,恨不能在闻禅身上戳个窟窿:“殿下今日专程来此,步步紧逼,就是为了要我做你安插在武原郡的眼线?”

“哦,那倒没有,你只是顺便的。”闻禅道,“巧了么这不是,今天本来是要听他们汇报北境四郡动向,恰好你即将赴任,想着能帮一个算一个,没料到陆公子孤直如斯,宁死也不肯摧眉折腰。是我唐突了,陆公子慢走吧,不送。”

上辈子她以帮助陆朔离开禁军调往武原为条件,换取他加入“深林”,成为她的盟友;这辈子好事做在前头,果然就不好拿捏他了。

也不知道是谁在她死后哭着喊着要做公主党,现在倒是矜持起来了。

陆朔:“……”

陆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别那么阴阳怪气?”

“叫殿下!”闻禅把桌子拍的砰砰响,“跟谁‘你啊我啊’呢?还有没有王法了!”

“殿下,殿下……”

程锴带着犹如春风拂面般温暖和煦的笑意,及时站出来打圆场:“殿下消消气,陆公子也请坐。既承殿下信重,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说,别伤了和气。”

贺兰致没骨头一样趴在桌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眼角弯起妩媚的弧度:“殿下,我可不可以先睡一觉?”

乌鸦蹲在墙角嘀嘀咕咕:“好饿……”

闻禅:“你看看,多懂事啊,你入伙的话,就能跟这么多懂事的人一起做同僚了。”

陆朔:“……”

他深吸一口气,忍辱负重地道:“对不起殿下,说正事吧,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