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林温有点尴尬。
肖邦开着车,嘴里碎碎念:
“知道我昨晚几点睡的吗?今天早上又得几点起?”
“接上我很难吗?他差这点油钱?”
“也是,我也不能跟非人生物计较。”
“你们吃过早饭了?呵,饿死我算了。”
林温包里有一包小饼干,是昨天上班时彭美玉给她的。
林温赶紧翻包,递上小饼干紧急自救:“吃吗?”
肖邦还是很好应付的,他嚼着香喷喷的小饼干,嘴巴被成功堵上。
林温耳根清净下来。
肖邦直接将人带去店里,店内袁雪和汪臣潇都在。
双休日客人多,上午的客人大多数都是昨晚通宵到现在的,陆续有人顶着黑眼圈摸着乱发进出客厅,还在客厅里各种合影留念。
肖邦再次贡献出一间游戏房,让林温几人去里面坐。
林温原本就约了袁雪这周六吃饭,临时出了周礼的事,计划才有所改变,大家准备统一聚一次。
她还没跟袁雪沟通过,袁雪和肖邦却都没提起让她尴尬的话题。
林温舒口气,把包包放到一边,在袁雪身边坐下。
袁雪和肖邦对视,彼此默契地点了一下头。
昨天晚上袁雪给肖邦打电话定午饭时间,袁雪说:“我下午去产检,老汪陪我去,你午饭别太晚,我可是掐好了时间的,去医院晚了得折腾死。”
已经七月,袁雪和汪臣潇的婚礼取消了,但她还怀着孕,没必要一个人硬挺,汪臣潇该负的责任还是得负。
肖邦暂时确定不了,说道:“明早我要去机场把老周的车开回来,等我回来再说。”
袁雪原本摸着肚子漫不经心,听到肖邦这一句,她五雷轰顶,忐忑地对暗号:“真巧,温温明早也要去机场送人呢。”
“……也许她送的是狗?”肖邦慢吞吞猜测。
袁雪脑清目明:“没错没错,是我片面了!”
于是两人在昨晚成功相认。
有了同志的感觉太美妙,袁雪瞬间撂下了肩膀上的重担。
此刻袁雪轻轻松松,拿着林温的手机点外卖。
汪臣潇提醒袁雪别吃太重口的东西,说完他唉声叹气:“也不知道周礼去港城还会碰上什么事儿,他也真不够意思,怎么从来没提过周卿河是他爸?”
汪臣潇是看了新闻才知道这事的,看完一阵唏嘘,打电话给周礼,周礼只说没什么事。
要真没事,他也不至于今天赶去港城。
袁雪平常骂归骂,但到底也把周礼当真朋友,她问林温:“哎,周礼没事吧?”
汪臣潇抢话道:“你问她干嘛呀,她能知道?”
袁雪:“……”
林温:“……”
肖邦:“……”
汪臣潇转而问肖邦:“老周跟你关系最铁,他到底有没有事?”
肖邦早饭没吃,一小包饼干不够充饥,他坐在椅子上,正吃着店里的零食,闻言回道:“不知道。”
“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
“我怎么没关心,”肖邦理所当然道,“我不是知道他人还活着吗。”
汪臣潇:“……”
汪臣潇索性对林温道:“虽然你跟周礼最不熟,但你比这姓肖的有良心多了!”
林温朝袁雪看,袁雪扶额,喘不上气似的跟林温嘀咕了一句:“他小时候大概脑子缺过氧。”
林温:“……”
肖邦点点头,往嘴里塞了块薯片。
饭后汪臣潇陪袁雪去医院产检,肖邦嘴上对周礼冷嘲热讽,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把林温平安送回家。
奔驰车他没开走,停在了楼道门口,车钥匙他和林温一人一把。
林温说:“你开走吧,不然你怎么回去?”
肖邦道:“油钱还是挺贵的,我骑共享单车。”
林温无言以对。
肖邦最后递给林温一张字条:“周礼让你有需要随时叫我,这是我手机号。”
林温一愣,接过说:“谢谢。”
肖邦走了,车子留了下来,林温捏着字条,站在车边,给周礼发了一条微信。
等了没一会儿,她就收到了周礼的回复。
彼时周礼正站在港城某家私立医院的病房门口。
他已经站了两三分钟,在这之前,他先去了楼下的病房,看了他爷爷奶奶。
两位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他们种了一辈子地,二十几年前儿子有钱后他们才开始享福。
但老农民不会真享福,也不懂保养,他们满脸褶子,双手粗糙,人也干瘦,看起来像八十多岁。
周奶奶昨天晕了过去,医生说她小中风,这两周内必须提高警惕,以防老人家大中风。
周爷爷一个人忙不过来,即使有郑老先生那边照顾,他也心力交瘁。
周礼看了一会儿,就上了楼,楼上病房住着周卿河。
私立医院的走廊上静悄悄的,鲜少有闲杂人经过,他双手插着兜,手指在口袋里有节奏地敲击着,两三分钟后,他收到了林温的微信。
林温说她已经到家,肖邦把车停在了她家楼下,问他那边情况如何。
周礼慢慢回复完,抬起头。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神变得淡然许多,成熟掩盖住本性,他敲了敲病房门,走了进去。
周卿河躺在床上,人醒着,见到周礼,他安静几秒,才开口:“我让他们别告诉你。”
“可能吗。”周礼走近,心平气和地垂眸,看着周卿河。
昨晚想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的人,被医生抢救了回来,可惜现在仍然虚弱苍白,活着跟死了没差多少。
这不是周卿河第一次自杀。
大约心高气傲的人总有颗脆弱的心,原本强大无比的男人在入狱后一蹶不振,双腿落下残疾后更是心如死灰。
人人都以为周卿河出狱后来到港城,一如从前光鲜亮丽,谁都不知道,三年前在机场,周卿河对周礼说完“我只是遗憾,我错过了你的大学时光”这句话后,是被一旁的专业看护,推着他坐着的轮椅,陪同他登上飞机的。
周卿河患有严重抑郁症,他没法面对他认识的人和认识他的人,没法看相关新闻,他必须脱离熟悉的环境,才能生存下去。
来到港城,他起初一直住疗养院,郑老先生夫妇给予他不少照顾。
去年九月,周爷爷周奶奶过来,周卿河才离开疗养院,住进了周礼安排的公寓。
这一年周卿河看似有所好转,至少上回周礼来港出差,周卿河气色是红润的。
可惜……
看护送饭进来,周礼扯了张椅子坐下,抱着胳膊,看着周卿河在看护的帮助下费劲坐起。
他头发已经半白,眼角皱纹密布,胳膊上只有一层皮,连肉也拧不出。
周卿河拿着汤匙,抖着手,艰难地将食物往嘴里塞。
周礼在港城一呆就是五天。
公寓是租的,港城寸土寸金,这房子面积不大,但还是隔出了三室一厅,有间小小的保姆房,保姆房里住的是看护。
阳台很小,好在能看到一线海景,周围环境极好,没有大声喧嚣,早晨能看到海上日出,傍晚又能看到海上日落。
周礼这几天太忙,爷爷已经干不动了,奶奶又倒下了,周卿河光依靠医生和看护没有用,他需要家人陪伴。
周礼还得忙早前计划好的工作。
他这几天唯一的闲暇就是站在阳台上抽烟,这天晚上他又站到了阳台。
梅雨季节快要过去了,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是这周最后一次下雨。
深夜的城市被雨水打湿,覃茳尤站在办公室,厚重的落地玻璃窗挡住了朝她汹涌而来的雨。
助理敲门走进办公室,向覃茳尤汇报:“吴永江问您这边还有没有需要,他可以再写几篇报道。”
吴永江这人,覃茳尤从前并不认识。
上周一,吴永江突然找来,说他手里有周礼的密料。覃茳尤派人去查,助理把吴永江翻了个底朝天。
“吴永江今年四十六岁,十五年前他是电视台想要重点栽培的对象,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周卿河。可惜当年吴永江在工作中犯了点错,这错说大不大,轻易就能揭过去,但周卿河大义灭亲了。
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吴永江事业没了,老婆没一年就跟人跑了,只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儿子也没学好,八岁偷鸡摸狗,意外伤了一只眼睛,他跟周卿河就是这么结的仇。”助理汇报。
覃茳尤听完,当晚就见了吴永江。
那天晚上她还要去赴一场宴,她让吴永江上了车,只给对方十五分钟的时间。
吴永江也干脆,直截了当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跟踪周礼,谁知道周末这两天,让我发现了另外有辆车也在跟着他。”
吴永江上回挨了一顿揍,知道了周礼的观察能力有多厉害,他换了另一个人继续跟踪,谁知就在前天周六,前往宁平镇的一路上,让他发现了另一辆可疑的车子。
他通过熟人查出车辆主人,再自己一推敲,终于意识到覃茳尤或许和他有类似的目的——
他们都想对付姓周的。
时间紧张,吴永江表明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后,言简意赅只说了两点。
第一点,他要知道周卿河的消息,让周卿河翻不了身。
第二点,他先问:“你是不是一直没找着周礼的弱点?”
覃茳尤确实一直没找到周礼的弱点,周礼每天不是工作就是跟朋友聚会,他工作严谨认真,去的酒吧也没黄|赌|毒。
覃茳尤知道周礼读书时有过乱七八糟的日子,谁知道他这几年竟然跟换了芯子似的,洁身自好的让人无从下手。
最多就是他身边忽然跟了一个小姑娘。
起初她还猜周礼是玩还是认真,直到这几天看到周礼几乎跟林温寸步不离,严防死守,她才确定大约是后者。
只是不知道周礼是不是跟他母亲一样,表面深情款款,甘为爱牺牲,实际深情面具之下,是再薄情不过的本质。
可惜她是奉公守法的良民,那小姑娘也简单到让人无处下手,她还没想出什么招。
吴永江接着才道:“当年周卿河贪污案事发,我上门‘看望’过他,可能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周礼那小子年轻气盛,跟我动起了手。
今年五月,我路上碰见周礼,问了问他爸现在的情况,周礼这脾气还是没变,再一次跟我动起了手。”
覃茳尤听着,原本朝前的目光,慢慢转向身边的吴永江。
吴永江说:“是不是很意外?谁都知道他们父子关系冷淡,周礼那小子连声爸都不叫。”
岂止,周礼连他母亲也不怎么叫。
覃茳尤算是看着周礼长大的,周礼八|九岁那年他父母离异,小小的一个孩子,成天说不了几句话,眼神冷漠,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包括对他父母。
覃茳尤想,周礼是恨他们的,就像她恨她父亲一样。
周礼还是更像覃家人,冷心冷肺冷血,亲情哪有利益重要。
吴永江脖子戴玉,腕上是名表和手串,他摩挲着手串,笑着说:“所以,你大概一直没找着周礼的弱点,其实周礼的弱点,就是他爸。”
覃茳尤垂眸,听了进去,但她不会只听一面之词。次日周二,她立刻派人打听周卿河的行踪,周四,她参加峰会,港城那边终于传来准确消息。
法庭断案只看实质证据,因为这个社会太能演。
周礼说他无意覃氏,她给了他机会,让台长允诺了各种好处,可周礼还是想辞职。
覃茳尤看不到实质证据,她只信周礼失去行为能力,或者他远远离开,永不出现。
而周卿河的消息,显然给了她意外之喜,比如周卿河三年前为何去了港城,去年九年,周礼又为什么将他爷爷奶奶也送了过去,而周礼辞职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周礼原本的计划搁浅了,覃茳尤有必要帮他推波助澜。
覃茳尤转身,背朝布满雨水的落地窗,对助理道:“别再管那个吴永江,周礼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
此刻周礼刚刚拨通林温的电话。
夜里十一点半,林温坐在床头,手捧手机,看见来电,她立刻接通。
“还没睡?”周礼问。
卧室开着窗,电扇慢悠悠转着,林温九点半就已经上床,十一点又坐了起来,手捧手机,一直坐到现在。
“已经睡了。”林温这样回答。
“我吵醒你了?”周礼问
“没有,我还没睡着。”林温曲着双腿,拨了拨脚趾头,问道,“你呢,上床了吗?”
周礼靠着阳台栏杆,手上夹着一支烟,烟丝袅袅,像各种灯光映照下,黑夜里也依旧清晰可见的云。
周礼这样回答:“嗯,上床了。”
“困了吗?”
“不困,你呢,困不困?”
“也不困。”
“你这几天忙不忙?”
“还好,不是很忙。”林温简单跟他说了点公司里的事,问他,“你呢?”
“也还好。”周礼说。
林温张了张嘴,一手揪着被子,想问既然还好,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港城天气佳,月亮金黄,林温没说话,听筒那端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连天气都截然不同,他离林温太远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背后客厅传出动静,周礼转头。
周爷爷睡不着,想出来吹吹风,周礼站在阳台上,侧面朝着他,他视力模糊,也没看清周礼在打电话。
周爷爷趁这会儿,把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的事讲了出来:“阿礼,你爸不能再呆在国内了,这样下去,真会要了他的命。你从去年拖到了今年,现在既然已经办好了辞职,那尽快再把出国手续重新办起来吧,越快越好,我们一起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