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的前一天,祁昭坐在家里放着电视,低头背着书。天气预报播报着明有大雨。
第二天果然下大雨了,甚至是连着下了三天,直到她考完所有科目。
放在教室后面她的那把黑伞被人踩断了伞骨,撑不起来。祁昭抱着书走过那一段漫长的长坡路,走向另一栋楼的第一考场。
她不喜欢下雨天,所以她总是长久隐隐期盼,在放晴之后会不会有好事突然降落。
结束所有科目考试是在下午。下了一早上的雨停了,天光从阴转亮。
教室里的学生唉声叹气,时不时发出诸如“我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改答案”“语文古诗词填空怎么考这么偏,别让我知道出卷老师是哪个学校的”此类声音。
今年的全县高三期中联考确实很难,祁昭握着笔还在复盘试卷,也有些担心自己的最后成绩。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号码。
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一个人,手鬼使神差接得利落。
“你是叫祁昭吗。”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声。
“你是?”祁昭疑惑。
对方自称叫齐俊,语速飞快,大概很着急。言下之意是他们之前见过一面,是一个夏夜,在红姐快餐店。
她想起来了,应该是那个被其他人称作“齐哥”的男生。
齐俊那夜在快餐店里看到了段京耀身后不言不语的人,而祁昭本身也并不难认。
现在他找她,只是在哀求她一件事。
“可我是一中的,现在没放学。”祁昭听得眉头一直紧缩。
“你能请假出来吗,求你了,我来接你。”齐俊声音都变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的,出了什么后果对大家都不好。”
前半句是哀求,后半句有了警告。
“抱歉,我跟他没这么熟。”祁昭听完直接挂了电话。
窗外雨过风止,长廊上几个人聚在一起激烈讨论数学最后一大题步骤。
齐俊口中所描述的那一片混乱血腥之地,离她窗外此刻的那片安静的晴天,真的太遥远了。
祁昭暂时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开始扯下课桌上套着的考试之前发的蓝色桌布。桌布被掀开的那一刻,她看见自己桌板下原本整整齐齐的课本一片混乱。
“何佳雨,有谁来过我位置上吗。”她抬头,祝妍的位置还是空的,对方一考完试就直奔小卖部,现在还没回教室。于是往前一凑问前桌。
何佳雨转过头:“你不是差不多是全班第一个从考场回来的吗,没有人来过你位置上啊。”
她说得是实话,班里确实没人来过她座位上。
祁昭不再讲话,低头随手翻出一本政治书,随手打开了封面。
鲜红的红笔墨水,刺眼地映照在扉页,渗透进纸张。
婊子。
何佳雨正在对着英语听力题的答案,忽然瞥到一个人影抓着一本书,飞快地从她身后走了出去。
祁昭站在教室门口,先看了一眼考场的座位表。
坐在她这个位置的叫穆菲,高三六班的。
她抱着那本政治书,一言不发上了三楼,走到了高三六班的教室门口。
每次考完试,每个班都是乱哄哄的在各种对答案。祁昭正在犹豫找谁问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六班里的人突然都看了过来。
“这不一班的祁昭吗。”
“来我们班干什么,挑事啊?”
她没搭理这些话,索性在教室门上敲了敲:“谁叫穆菲。”
班里寂静了几秒,讲台桌上走来一个没穿校服的短发女孩,黑色T恤灰裤子,拽拽看她一眼:“喊什么,找我啊?”
“你写的?”祁昭单手提着书封面,摊开了第一页对着所有人。
六班一堆人围上来,目光饶有兴致落在她名字后面那两个挑衅般的红笔字眼上面。
穆菲没想到她敢上来找自己,很快就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表情:“嗯对,我写的。排考场看到是你的座位,随便写点怎么了。”
“反正你那点破事不是人尽皆知吗。”她似乎并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打了个哈欠转头想走。
衣摆突然被人拉住。穆菲转头,看见那双别人口中传闻里冷冰冰的凤眼。
“行了,多大点事,你把书合上赶紧出去吧。”一个男生过来打圆场,没忍住又说了一句,“一女的举着也不觉得丢人。”
“没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丢人。”在这种被人围观的情况下,她依然一动不动摊着那本书,将那两个血红的字暴露在每一个人的视线里,语气冷静,“丢人的是你们,不是我。”
她要疯,早就该疯了。
在徐凤英恨铁不成钢看着她说出“要怪只能怪你长了这么一张脸”的时候。
在祝妍几个人第一次晚自习时候把她的书扔到厕所,对她说“你他妈生来就贱”的时候。
祁昭的皮相是冷的,但是她的骨子里始终燃着一团火,一团在黑夜生生不息不会沉睡的火焰。
保持着提着书的姿势,冷眼看着所有人的女孩继续无声在跟他们对峙。
穆菲是个暴脾气,率先烦了,哐哐一敲讲台桌:“你时间真多啊,不就是想要个道歉吗,赶紧去告老师呗。”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很难吗。”祁昭不动。
走廊上的人来来回回,门外渐渐多了几层看热闹的人。
“我做错什么了。”穆菲好面子,几乎是尖叫着说出来,“我让你去告老师啊!”
失去了理智的女生表情失控,祁昭不再跟她废话,转头问了身旁一个女孩子穆菲的座位。
对方战战兢兢说了一个地方。
祁昭合上书,走到第一排倒数第二桌,弯下腰从她的桌板里抽出一本政治书。然后把自己那本扔在了她的桌子上。
“你敢换我书试试!”穆菲冲过来想拦住她,几个男生也帮忙堵门。
祁昭就这么单手抱着那本换过来的政治书,定定站在教室门后。
“凭什么做错了就可以假装没发生过,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你懂吗。”
她一直很冷静,挺直着背,平视着每一个人。因为思维太过清晰和平静,言语中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威慑力。
所有人跟祁昭都不熟,对这个女孩子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论坛和别人沸沸扬扬的传闻里。
所以对方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在意料之外。
趁着站在门口的几个男生愣神的功夫,她走出了六班的门。
三楼走廊上围了一堆人,好奇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一中的校服,没有人比她穿得更好看,蓝白色的外套,黑色校裤,一双雪白的球鞋沿着走廊边上走,绕开值日生刚拖好的干净走廊地。
回到教室的时候刚好打铃了。
祁昭在座位上坐下,翻开穆菲的政治书,几乎是一片空白的跟全新的一样,于是开始对着自己的笔记本重新在书上补笔记。
李福明进来简单说了几句晚自习的安排,没有作业,让他们好好订正试卷。
“总算可以休息了。”何佳雨偷偷转过头跟她讲话。
齐俊仍然在锲而不舍给她发短信,手机屏幕不停亮起来。
下完雨的教室里,因为人多,一股发霉的雨水味道。祁昭总觉得自己浸泡在这种空气里,慢慢腐烂。
她又想到那个黑夜,蜷缩在巷子里的少年。
深吸了一口气,祁昭起身走了出去。
如果还有别的原因的话,就是穆菲的那件事情让她短时间里也不想待在这个学校里了。
李福明正在办公室里开着电脑准备批改随机打乱的试卷。听到祁昭说肚子痛想回家,没怎么问就给了一张假条。
她是好学生,从来没请过假,李福明对她是百分百的信任。
祁昭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伏在桌子上开始写假条。
齐俊早就等在门口了,也一眼就认出了三三两两请假出来的人里头谁是他在等的人。
她太特别了。
一股说不上来的劲。
他从没见过段京耀这种人能心平气和坐在谁的面前,一坐就是两个小时的。那夜在快餐店,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出去,忽然就起了一个心眼,回头就找人藏了祁昭的联系方式。
“你坐好啊。”齐俊回过身看了祁昭一眼,“这样能抓紧不。”
她手没放他身上,固执抓着摩托车的坐垫,冷冷说了一句“开着吧”。
雨天是没有黄昏的,天色一直惨白。
一职上午考完试下午直接放了假,门口那条长街出了名的混乱,明目张胆开着许多网吧和KTV。几个浓妆的女生对着后座的祁昭毫不掩饰地指指点点,外带着意味不明的窃笑。
齐俊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人的脸,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
他把祁昭带到了一处破旧的小楼楼下,着急忙慌停了摩托车,带着她走上狭窄的楼梯。
祁昭抬眼,只看到一排破烂的大字,金朝KTV。看出了对方的疑惑,齐俊解释道:“美女,谁希望把动静闹大,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架啊。”
于是跟着他上了楼。
KTV就在二楼,几间隔音并不是很好的包厢,五音不全的一个男声,吵得祁昭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抬手的那一下,一中的校服紧紧贴着她的腰,纤细的一截。透过纸醉金迷的灯光,看得让齐俊吞了吞口水,声音慢慢喑哑下来:“你真矜贵啊。”
祁昭在齐俊的眼神示意下,推开了207包厢的门。
寂静里,扑面而来的烟草味让她开始弯下腰疯狂咳嗽。肮脏的地板上许多烟头,昏黄的光线里,有人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看了她一眼,随即咧着嘴望向门口的齐俊:“齐哥,勇啊,真他妈把人带来了。”
燥热的空气里,祁昭咳得泪眼朦胧站起来,身后一阵冷风,门被人一下子甩上。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赌。就是他们几个人押了五千块钱,赌齐俊敢不敢把祁昭带到这里。
刺激,而又新鲜,勾着每一个喝了点酒的人的心。
“没事我就走了。”闹了半天,倒是个乌龙。祁昭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走什么啊妹妹,来都来了。”有人递给她一杯酒,“喝醉了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行。”祁昭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啤酒的味道对她来说很难闻,一杯下去,已经想吐了。
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她会这么顺从。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意思。”齐俊贴着她坐在破旧的长沙发上,目光发亮。
一屋子人闹哄哄的,见她没有那么反抗,很快就不再看她了。
祁昭抓紧时间背对着人群,把手机压在大腿下面,上下滑动着联系人。
一屋子大概十多个人,本来她想喊严州,但是想到这个点严州爸爸说不定在家,她还是不想给严州添乱。
犹豫良久,翻出了贺辰的电话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
网吧阴暗的灯光下,贺辰连输了三把游戏,骂了一声操,摘下耳机的瞬间发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他伸长手臂捞过桌上的手机,奇怪祁昭为什么突然开始找人。抬眼望了一眼前面角落一张黑色躺椅上睡着的人,飞快地给她回了消息。
【祁姐,你今天就别找他了。考试睡觉被监考老师喊醒了,这会儿正补觉呢。】
半晌,贺辰看着她发来的一句“你能把他叫醒吗”倒抽了口凉气,回了一个没这个胆。
那位爷平日里上课倒头就睡,白天趴桌上睡习惯了。结果今天那个考场监考老师是个外校来的年轻女老师,十分负责,睡下去她就把他喊醒,睡下去就喊醒。一天都没睡过,脾气比谁都臭。
KTV里不知是谁开始点歌,陌生的男声,没有一句在调子上,合着她胃里的酒精开始一起翻江倒海。
祁昭一咬牙,把电话拨给了贺辰:“你能让我来喊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