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四十分,城南巷并不寂静。
坏了的电路垂下几根破旧的电线,路灯灯泡一盏亮一盏爆了的。
祁昭走路一直很轻,靠着墙的阴影里走,一时间没有人留意到她。
几个小混混晃动着黄毛脑袋,毫不在意地坐在路灯下那一圈光亮的水泥地聊着天。
“张瑞鹏今天有够阴的,带了七个人堵人,七对一也太不厚道了吧。”
“怎么还在打啊,从九点打到现在,这疯狗是真能抗啊。”
“怎么,你想去看看战况?”
“可别,我惜命。”
夹杂着各种脏话的声音浮动在夏夜的热浪里。
巷子中间大概是有人在打架。
祁昭的脚步一顿,忽然知道祝妍到底在干什么。
她认得张瑞鹏,人高马大,靠花钱进了一中,又留了两次级,家里每年都捐赠给一中大把钱。正正经经道上混的,祝妍都怕他。
所以他们一行人堵在大马路上,不过是做做样子给祁昭看的,就是想让她走进巷子里去。
祁昭被骗了。
“我操,大美女。”一个混混正在吸烟,视线不知怎么转到了祁昭身上。
她还没来得及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一咬牙就撒开腿往前跑去。
巷风在耳边呼啸,昏昏暗暗的长巷子深不见底,就像这座小县城,好像这辈子都跑不出去。
一开始几个混混还在后面追她的,祁昭腿长,运动会长跑都是她上的,一直没让混混追上。结果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后面已经没了跟上来的人。
仿佛一片禁地,让人无法靠近。
她低头扶着墙喘气,隐隐听见离她最近的那条巷子里的弄堂道上,传出说话的声音。
是比巷口那些混混更加难听的谩骂,和一阵接一阵东西倾塌的声音。
祁昭屏住呼吸,慢慢往那条弄堂靠拢,半个身子躲在墙后面往里头看。
几个穿着一中校服的,为首长得魁梧的是张瑞鹏,叼着烟一脚一脚踹着地上人。
祁昭所听见的一阵阵东西坍塌声,就是地上人的脊梁骨一遍遍撞在身后那扇铁门上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都站着,高大的背影围住了地上躺着的人。祁昭几次企图看清都没成功。耳畔只是回荡着那人脊梁骨一声声撞在铁门上的声响。
一声一声,回荡在夏夜里,听得她头皮发麻。
是不是要死人了。
“给鹏哥磕一个就放你走。”几个张瑞鹏的弟兄只是趁乱上去踢了几脚,在后头虚张声势地喊。
“我今天非得看看你骨头有多硬。”张瑞鹏先是用力踩在地上人的肩膀上,然后弯腰,再硬生生一手揪着对方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向下和向上的力量相互拉扯着,撕扯出巨大的疼痛。
地上的那人愣是一声都没吭,半死不活地忽而抬头,晦暗的目光穿过苍茫夜色,落在弄堂口祁昭的脸上。
脖子上已经一片淤青,因为皮肤白,所以乌青得触目惊心。几根额前的烟灰发丝半垂下眼帘,夜色里那双单眼皮眼睛涌动的目光依然阴暗。
祁昭看得怔了怔,心脏都快跳出来了。马上避开了他的目光,隐到墙后面捂紧了自己的黑色书包,慢慢蹲下去。
她怕段京耀为了转移张瑞鹏注意力,突然出声说弄堂口有人。
却又忍不住半转过身,在路灯的阴影里不安地呼吸着。
地上人被张瑞鹏的脚死死踩着肩膀,水泥地上蜷缩着的手指忽然往东边动了动。
动得很明显。怕她看不懂似的。
祁昭顺着他手指动的方向往东边看去,那是城南巷的另一个巷口。
没有人知道,弄堂口还静静站着一个女孩。
只要她现在挎起书包往前走,就能悄无声息从这里安全走出去,然后回家洗漱睡觉。今天依然如同曾经夏日里无数普通的日子一样的一天,没什么区别。
不知所措之间,张瑞鹏已然揪起他的衣领,攥紧成拳头的手高高抬起。
塑料包装的东西不轻不重砸在张瑞鹏的骨节上,没有什么力度,只是发出几声塑料摩擦的滋啦声。又很快坠落在地上。
倒是一伙人被飞过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只不过是一包零食。
蓝色包装的小鱼果。
祁昭站在墙后面,书包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包学校小卖部买的想回家路上吃掉的零食。一时间太着急,心一横摸了出来就扔了过去。
所有人都没见过打架的时候忽然飞过来一包小鱼果这样的状况,面面相觑。
唯有地上人盯着那包小鱼果,无声又放肆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咳出一口血沫。
但绝不是感激她的笑。
“谁他妈在看戏,滚出来。”张瑞鹏率先回过神,松开面前人对着弄堂口赤红着双眼大吼。
路灯底下走出来的女孩子走得四平八稳,不声不响站在他面前。
“这不祁昭吗。”张瑞鹏几个兄弟提了兴致,凑过来,“丁哥之前还真以为她六百块一晚上,拿了钱去找她,差点被人家从楼梯上踢下来。后来问半天,论坛上那些照片全是祝妍那傻逼自导自演。”
“笑死了,丁哥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啊。”说话的人凑到她眼前光明正大看着她,“妹妹你长这么漂亮,真不卖啊。”
无论他们怎么说,这女的也不低头,就这么站着,身上永远有股气死人的高傲劲,让人就想狠狠欺负。
“做我女朋友怎么样,我护着你,祝妍以后不敢来找你。”看不惯她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面前说话的男生笑得浪荡,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那只汗水黏稠的手还没有碰到她的手,祁昭就听到一声板砖落地的声音。
那男的惨叫一声捂着手腕,条件反射一脚踹在铁门前的人身上。踹完了又似乎有点害怕,咋咋呼呼着去寻找张瑞鹏:“鹏哥,这疯狗怎么还有力气还手呢。”
张瑞鹏冷眼在旁边看了许久,步步逼近她,身上那股难闻的汗水味让祁昭别过脸去:“祁昭,你他妈别以为仗着你这张脸,就敢来插手我的事。”
祁昭没说话,打开了手机录音文件。
“我已经报警了,今天一定要抓张瑞鹏进局子。”
狠戾的男声话语,一遍遍回荡在小弄堂里,听清楚之后几个人脸色都不对劲了。
“我刚从巷口进来,有个染着黄发的人这么说的。”祁昭说话声音一如既往冷静,“然后刚好路过这里看到了你,就想顺道提醒你一句。”
“明天他妈的给我好好查那个报警的崽种。”半晌后,张瑞鹏挥了挥手,瞥了一眼祁昭,“谢了,等我查清楚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长风阵阵,巷子里月光冰冷,临走之前,张瑞鹏经过她身边偏头警告:“丑话说在前头,别骗我。”
“我没骗你。”祁昭眼皮都没抬一下。
几个弟兄本来就心慌,各各分分钟就跑没影了。
祁昭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她演得太好了,一举一动连张瑞鹏这样多疑的人都瞒得过。
小混混当然不敢报警,是她随便上网用人声素材剪辑出来的这句话。
地上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倚着那扇铁门坐了起来,微微喘气。掀起眼朝她看过来,修长骨感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水泥台阶,脚下一滩明晃晃的血迹让祁昭有些不知所措。
晚风吹过,几根灰发桀骜不羁地立起来。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祁昭率先蹲下来:“你要不要去医院啊。”
近在咫尺的人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淡淡气息。让她鬼使神差想起那一天晚上,他穿着灰色背心,整个人湿漉漉的在吹晚风,手里随意抛着一块茶树油肥皂,居高临下看着她。
台阶上坐着的人嗤笑了一声,从口袋里艰难摸索出一支打火机,幽暗的火苗烧着了烟头,几缕白烟阻挠开了两人的目光交汇。
段京耀睁着一双晦暗的眼睛看向别处,咳嗽了几声,抹去嘴角边的鲜血,就这么低声笑了笑:“轮不到你来可怜老子。”
祁昭不是热情的性格,淡淡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话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走了。
走到弄堂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晚风里,那人抽着烟,仰头靠在铁门上微微闭上眼,显然没有一丝丝挽留她的意思。
灰色冲锋衣下起伏明显的呼吸,才能让人感知到他心脏仍在跳动。
走得远了,看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灰发蜷缩在门前,好像一只凶巴巴乱咬人的狗。
走了几步,那一大滩鲜红的血和脊梁骨撞门的声音,始终在她脑子里晃悠,挥之不去。
她没跟人打架打到这样的地方,不知道这样的伤到底严不严重。也清楚自己回了店里睡觉,脑子里也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情没办法睡好。
也许他要死了。
脑海里闪过这么一个念想,祁昭突然停住了脚步,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走到弄堂口,索性把书包垫在身后,自己坐在了他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万一他要死了,也许自己还来得及送他去医院。
一,二,三......
夜色里,祁昭隐在一片昏暗里回头看,无声根据他的呼吸起伏,一遍遍数着他的心跳。
两个人隔着一堵墙,谁都没有动。
寂静的夜晚小声鸣叫着几只野虫,仿佛一遍遍提醒着,夏天了,夏天了。
后半夜祁昭实在困得不行,头一歪,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今夜被张瑞鹏有些吓着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说不上好梦,也不是噩梦。
炽热的夜晚,梦里有个声音一直跟她说话,祁昭,往前走。
她确实往前走了,走出了铺天盖地的破败长巷,走到了一片万家灯火的长街。
黑夜的尽头,是最耀眼的灯火。
夏夜的风吹完了热浪,在凌晨的时候吹来了几分冷意。
段京耀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天光微微亮。于是扶着身后的铁门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外头走。
脚踹到了什么东西,塑料包装发出极重的响声。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一包小鱼果,嘴咬着尖尖的包装袋角,手顺势一撕,扯开了袋子。
海苔味触及着味觉。他不怎么买零食,可能一觉睡醒太饿了,不一会儿就吃完了,翻起袋子百无聊赖把玩着,才发现包装底下贴着一张很小的折叠便利贴。
段京耀倚着落了灰的水泥墙壁,迎着黎明的光线把便利贴抖开。
干净端正的字迹,写着高考倒计时278天。
真他妈是无时不刻在提醒自己要学习的好学生。
他失笑,攥着包装袋,单手插着兜踉踉跄跄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差点被弄堂口转角处的人绊倒。
祁昭睡得歪七倒八,被他撞得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头埋在膝盖里继续睡。
墙下的人穿着一件夏日的短袖校服,纤细的手臂交叉在膝盖上,黑色的发绳有些松了,马尾松松垮垮垂下来,柔软的发丝遮挡住半张沉静的小脸。
段京耀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的脚踝,对方也没醒。
劈头盖脸甩下来一件黑色冲锋衣,把她整个蜷缩在冷风里的人都罩在了里头,差点连喘气的缝隙都没给她留。
耳畔的冷风平息下来,鸟鸣也安静了。
祁昭本带着清晨凉意的从呼吸道灌进去的氧气,慢慢被对方遗存在冲锋衣上的体温填满,
段京耀就这么低头看了她一眼。两道清清冷冷的眉毛,短袖背后是几道醒目的黑色水笔痕迹,一看就知道是人为故意画上去的。
他咬着一支烟,半明半暗的天色和他一样颓废。慢慢蹲下身,在她耳边轻声笑得狂妄。
“我不需要救世主,也不会做别人的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