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昭怔了怔,回过头。
宁县人吃晚饭都很早,此刻快餐店门外正是黄昏时分。
绚烂的金边云朵在远处地平线之上漂浮,炽热的光线并不均匀地落在倚在门口人的冲锋衣上,隐晦难测。
骨感优越的手指,在泛滥夏日光线里轻轻开关把玩着一支打火机。
开,关,再开,再关。
涌动又熄灭的摇曳不定火焰,是危险的气息。
靠近祁昭手边的那把椅子在地上拖拉出响声。
还是夏季的尾巴,高温不下。他就穿了一件冲锋衣,里头什么也没穿,颈下锁骨若隐若现。
整个人好像就被包裹进了那件黑衣里,衬着烟灰发色,耀眼的不像话。
几个女孩子借着去打菜的名由,不停经过他们这一桌。
祁昭吃了几口饭,余光就瞥到段京耀在桌下那只脚,就这么横住了她出去的去路。
她深吸一口气,夹了一口土豆丝。面上依然没有波澜地静静低头吃饭,好像身边没他这个人。
接二两三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怪异的氛围。
“施梦倩找你一块过去吃饭呢,人家刚才一直等着约你,快去吧。”贺辰如坐针毡,逮着了机会想让他过去。
店里人现在很多,走来走去不方便,方才那个挑染紫发的女孩大概就是施梦倩,一直举着手机往这边看。
段京耀没动,就玩着那支打火机。
手机铃声不依不饶继续响着,响得祁昭脑子嗡嗡疼。
一只青筋分明的手闯入她的视线,下一秒,那部不停振动的手机伴随着一声并不轻的狠狠坠地声,终于不再聒噪。
店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过道上的那部手机黑了屏,就这么死寂躺着。
贺辰太了解他了,段京耀现在八成是心情差到极点了。叹了口气离开了他们这一桌,转头去安抚另外一边满脸委屈的施梦倩。
一碗饭见了底,祁昭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她该走了。
快餐店大门被推开,一群学生嬉笑着进来,店里的氛围重新热闹起来。
为首的女孩子背对着他们,在前桌放下书包坐下来,人还没坐稳,就四下环顾了一下快餐店:“呦,这家店就在一中前面啊。你们知不知道一中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啊。”
别人凑上来连忙问:“媛姐,你男朋友一中的当然你消息最灵通了。”
对面坐着一个穿着一中校服的男生,大概就她男朋友了,笑而不语就这么看着那个被叫媛姐的女生。
人在聊八卦的时候总会无意识间提高声音,而她说得也正起劲,整个店里都是她的声音:“一中有个女的叫祁昭在做鸡呢,听说六百块钱一晚上,同学都叫她六百块。论坛里还有她发的自己照片,可骚了。”
“靠,真的假的,一中也有婊子?哪个祁哪个昭,好想让我见识见识她啊。”
“看照片不,长得巨牛逼,等下我找出来发你微信。”
店里其他几桌都在听着,顺着这个话题不由也都交谈了下去。
“那边在说什么祁昭,你听说过不。”
“没听说过啊,我也想知道长得有多牛逼。”
她以为自己足够冷漠,已经可以忽视掉这些恶毒离谱的话。
低头的那一刻,颤抖得不像话的手出卖了她心里的悲哀。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段京耀玩味体会了几遍那一句“长得巨牛逼”,再看向一旁捏着筷子一动不动的女孩,下巴一抬:“你叫祁昭?”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倔犟不想搭理他。
他要怎么样,跟着那些人一起奚落嘲讽她是个婊子吗。
本一身烦躁不安危险气息的人眼中闪过几分兴致,打火机在手中转了几下,下一秒精准无误地砸在了那一开始挑起话题的陈媛头上。
一声与头骨撞击的声音,砸的人下手半点都没收着。
打火机最后落进了他们桌上一碗汤里,溅了几个人一脸滚烫汤水。
陈媛懵了半天。反应过来把手中筷子往地上一摔,叫嚣着大喊了一声:“谁扔的打火机。”
店里又开始闹起来。看戏的学生纷纷往这边看,暗自觉得今天来这吃饭不亏,一出接一出的好戏。
良久,都没有人回应气急败坏的陈媛。
祁昭斜眼瞥了一眼桌边人。他不紧不慢点了一支烟,双手惬意放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
她不信段京耀是不敢出来承认,只不过是在把她往深渊里逼。
“我再问一遍哪个找死的......”陈媛捂着头,真的都快气疯了,仗着自己带过来的人多,拿出了一副要关店门查监控的气势。
“我扔的。”
一个声音非常平静地响起。
众人望去,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背影纤瘦。却长着一张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冷清的脸。
她的骨相无可挑剔,配得上之前他们所说的那句长得牛逼。
那是一张和论坛上那些照片一模一样的脸,漂亮,倔犟。
陈媛默认了就是当事人砸的她,踩着一双高筒靴走过来:“你就祁昭吧,贱婊子。说你几句就跟我急眼,你哑巴了,你妈没教过你道歉?”
天色渐晚,屋里冷白的灯泡落在祁昭的脸上,冷得更加清寒。她站起来,比陈媛高一点,就这么直着背看着她,看得陈媛心里发毛。
“你先跟我道歉。”
换个人说出这句话,在这种场合怕是要被店里那些人笑死。毫无威慑力的语句,显得苍白无力。
但是她是祁昭。
并不咄咄逼人,没有一句脏话,无比坚定。
“这小姑娘真有胆啊。”贺辰在他们那桌低声感叹了一句。陈媛在职高混得很好,施梦倩见着了也得让着她。
他真的担心那小姑娘出事,泛起了几分怜悯,想着自己要不出去劝劝陈媛。
旁人一把拉住他:“耀哥坐那呢。”
顺着旁人的视线,贺辰才看见那一个黑色的背影还没走,指间升起烟草的雾气,玻璃窗上的倒影邪气又顽劣。
要是段京耀肯帮她,那根本不需要别人再过去;要是段京耀不肯帮她,别人过去了也没用。
贺辰只好坐了下来静静看着,百思不得其解这漂亮妹妹到底是怎么惹到阿耀了。
陈媛想整祁昭,他能想办法劝。要是段京耀想整一个人,没有人有法子能劝住他。
“祁昭你以为你谁啊,不就是一个出来卖的臭婊子......”陈媛一直以为祁昭是个软柿子,声音尖锐,简直是大喊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脸上一热。
蚝油青菜的汤汁落到了地上,汁水和菜叶沾得快餐店地板一滩痕迹。
“跟我道歉。”祁昭握着空盘子,非常平静地往桌上一放,“你听不懂吗?”
一个在一中任人欺辱的婊子在问她听不听得懂,陈媛气得脑子蹭蹭冒火,手都抖了,高高扬起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她不是没扇过人巴掌,都是别人哭着跪在她身边求饶。
可面前灯下站着的人一步都没退,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是那么挺直的脊梁骨。
难怪这么多人想看到这张脸服软的。
陈媛一中的男朋友本来坐在桌边吃饭,想着总不能让女朋友一个人出头,见样子找准时机冲了过来:“你他妈信不信我给你手剁了。”
桌边坐着的人刚好抽完一支烟,看够了戏,在地上踩灭了烟头,声线还带着烟后的沙哑慵懒:“吵死了,怎么还没完。”
“你谁啊,就爱见义勇为是不是。”那男的并不认识段京耀,也才发现祁昭身边坐着一个男的,叫嚣着劈头盖脸给他一顿吼,压根没注意陈媛拉了拉他的衣角。
在女朋友面前总是格外想出头。
脑子一热,直接对着段京耀的脸甩了一杯水过去。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杯水,像是浇灭了所有的灿烂光线,只剩无边莫测的黑夜。
那男的逐渐察觉到不对劲。没有一个人在给他帮腔,一片持续的死寂。
面前坐在椅子上的人一动没动,湿漉漉灰发下那一双痞气的眼睛黑白分明,停泊着冰冷的夜色。
冲锋衣崩着的肩膀宽阔,一下下把玩着打火机:“你把地上的东西吃了。”
那是祁昭泼陈媛的那盘蚝油炒青菜,黏糊糊地沾了一地,被人踩了几脚,恶心得要死。
对方企图再说些什么。忽然踩上他腰的脚往下一压,直接把他的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耀哥,算了吧,这陈媛男朋友,大家都一起玩的。”有几个相熟的人胆战心惊出来打圆场。
“谁再狗叫试试。”段京耀抬眼,扫视了一圈快餐店。
没有人再敢说话。
已经不是看不看戏的问题了,几个人连饭都没有吃完,偷偷摸摸从门后溜出去到了大街上,不愿意再多留,生怕殃及自己。
陈媛是聪明人,想到那支打火机,某一刻忽然就想明白到底是谁扔的了。
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一声啜泣着的“对不起”,快餐店里乱作一团。
陈媛的哭声和外头混沌的夜色绞缠在一起,一丝丝往祁昭身上黏。
快餐店里的菜都炒得很油,并且都是廉价的油炒出来的,吃得祁昭的胃早就不舒服了。
空气闷热中浮动的烟酒气和地上那一滩青菜让她持续作呕,捂着嘴不顾一切撇下所有人,推开门跑到外头的马路边上一阵干呕。
她被恶心得摸不着路,咳得泪眼朦胧,一头往马路上冲。
一辆白车经过,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来不及踩刹车就径直往马路一旁站着干呕的女孩子冲过来。
有人就这么生生一把扯着她的校服后衣领往后甩。
领子布料勒住她的脖子,几乎要压抑住她的呼吸。氧气的缺失让她视线天旋地转,一头栽在身后人身上。
“你说我算什么东西。”
攥着她衣领的手骨节泛白,祁昭微微仰头,视线里那双过于野气的眼眸是模糊的。
“我确实算不上什么东西。”
少年在轻笑,笑得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