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斯陡然挥起拳来,可是在他身边的黄绢,却一伸手,把他的拳头拍了开去。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原振侠:“原医生的意思是……”
原振侠指着已被沙填满了的深井:“把沙子全吸出来,吸得一粒不剩。深井和甬道,不会无缘无故建造在这里,这里可以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少。”
黄绢笑了一下:“好,原医生,教授,将军有一点事要和你们商谈,请登上直升机去。”
普通迟疑了一下,原振侠已爽快地答应,大踏步向前走去。
卡尔斯、黄绢、女保镳和原振侠、普通上了直升机……巨型军用直升机的机舱,改装成了十分舒适豪华的座舱。黄绢首先道:“我们有十分好的深井采矿经验和设备,把沙子吸出来,不是难事!”
普通教授喃喃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黄绢又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考古队的幕后支持人是谁,普通教授,请和他们联络,我们想会见他们的负责人!”
普通立时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十分愤怒,盯向黄绢,黄绢忙道:“消息不能算是你提供的,别忘了我有强大完整的情报网。而那些医生们,对于情报工作的控制,显然没有我那么在行!”普通教授涨红了脸:“我无法和他们联络,都是他们来找我的!”
黄绢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立时道:“我的情形也一样,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们。我想,如果卡尔斯将军的心或肺,忽然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勒曼医院一定会主动来找将军,替他作器官移植!”黄绢的脸色十分难看:“在讨论正经问题时,请不要故作幽默!”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的,两位将军,考古队探索的目标,勒曼医院感到兴趣的问题,两位将军绝不会有任何兴趣!那只是一种生命形式,这种形式,最终目的是放弃肉体!”
卡尔斯眨着眼:“什么意思?放弃肉体,不就是死亡吗?哪有追求死亡的生命形式?”
原振侠耐着性子解释:“任何生命,都以死亡做结束,但是在一代生命死亡之前,必然已有新的一代延续了生命,一代一代之间,有进步、有进化。这种生命形式,是在一秒钟之内有好几十万代,在极快的过程之中,进化到了生命只以灵魂存在的终极,完全不要肉体!”
卡尔斯将军呆了半晌,问黄绢道:“你听懂他的话了?请重复一遍!”
黄绢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卡尔斯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腰际的宽皮带,接着又十分恼怒:“看来,我们是上了人家的当了!”
黄绢面罩寒霜:“我早就对你说过,这里的一切,我控制得很好。你偏要听了不知什么人的话,一定要来这里胡闹!”
黄绢的话,自然一方面是在责备卡尔斯,一方面也是在向原振侠剖白她自己。
卡尔斯“呵呵”笑着:“至少,我们看到了难得一睹的奇景,也算是不虚此行。嗯,也至少知道,那个供给情报的人靠不住!”
原振侠大是惊讶:“什么人?提供了什么情报?”
卡尔斯一瞪眼:“为什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冷冷一笑:“我想,普通教授是希望他的考古工作不受打扰。”
卡尔斯也连声冷笑:“考古队所寻找的,一定是古代的东西,对不对?”
普通和原振侠对卡尔斯的这个问题,都闷哼一声,并不回答。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听来其笨无比,但是卡尔斯再笨,也不会笨到这种程度,他一定另有用意。在未曾确知他的用意之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卡尔斯有点得意洋洋:“我们之间的合约,订明的是考古队不论有什么发现,皆属考古队所有。既然订明是考古活动,自然以发现古物为限!”
他一面说着,一面作手势,样子十分认真,他的话听来啰里啰唆,用词也不是很好,不过原振侠倒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考古队若是发现了什么不是古物的东西,那就不属于考古队所有,他的根据是:考古队一定为寻找古物而工作的!
原振侠这时,仍然不知道卡尔斯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而他心中对卡尔斯这个狂人,厌恶感也越来越甚。他想到这个国家的财富来源,就用十分生硬的声音道:“说得很有道理,所以,考古队若是发现了一个优质钻石矿的话,这个钻石矿,就该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将军直跳了起来,要不是直升机舱的空间不够大,他早就连跳三级了。他吼叫着:“钻石是我国经济命脉,没有人可以在我的手中抢走它!”
原振侠一扬眉:“将军,是你自己说的,合约订明,考古队发现的一切古物,皆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握着拳,向原振侠扬眉:“钻石算什么古物?”
普通教授在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自从卡尔斯将军开鎗,使得深井被沙填满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笑,这是他为卡尔斯被戏弄而高兴。他一面笑,一面道:“将军,世上没有什么比钻石更古老的了。每一颗钻石,都有上百千万年以上的历史!”
卡尔斯一怔,说不出话来,普通教授的回答,自然正是原振侠的意思。卡尔斯呆了一会,才怪叫起来:“你们真的发现了钻石矿?”
在一旁的黄绢,看来忍耐已到了极限,她狠狠瞪了卡尔斯一眼:“你少开口好不好?他们是考古队,不是勘察队,发现了钻石矿,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卡尔斯咕哝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清楚的话,多半是他家乡的土语。而看他那种悻然的神情,可想而知,那绝不会是一句好听的话。
黄绢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心中一阵难过……他在黄绢的眼神之中,看出黄绢在向他要求,要求别再逗卡尔斯。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他、黄绢与卡尔斯将军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黄绢和卡尔斯是情人的关系,和原振侠也是。有时,午夜梦回,原振侠想起黄绢那诱人至极的身体,可能正给卡尔斯搂着恣意抚摸时,他心中就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每个男性都会有这种妒意,虽然出色如原振侠医生,在这种人类统一的感情上,也未能免俗,没有例外。
这时,若是说权力,卡尔斯将军自然超过原振侠千百倍,但是若论智力,原振侠却又胜过许多。黄绢显然是要原振侠别再戏弄卡尔斯,原振侠不会不答应,可是心中的那一下幽幽的长叹,却也是免不了的。
他也用眼神,表示了他接受了黄绢的要求,黄绢吁了一口气:“刚才提到的情报,显然不正确。情报说,在考古队活动的沙漠上,当年,德军曾建立了一个极大的武器库,把大量最新的武器,储放在这个武器库中。有关这个大武器库的存在,是一个极度秘密,德军隆美尔元帅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把许多新型武器,从各地的兵工厂中,运到这里来。”
原振侠和普通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情报提供的情形,并不是绝无可能,但是他们却想也未曾想到过。原振侠闷哼一声:“倒是找出了不少坦克车和别的重武器……”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故意顿了一顿,并且立即向黄绢作了一个“对不起”的手势。黄绢闭上眼睛一会,表示无可奈何。
他和黄绢之间的这种默契,只有情感极浓的男女才会有。而在这时,卡尔斯将军已尖叫起来:“在哪里?坦克和武器在哪里?”
黄绢睁开眼来,淡然道:“我想原医生说的,是那些废铁,那些残骸?”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是,正是这样。你们来的时候,居高临下,一定也看到那东一堆西一堆的废铁了!”
卡尔斯将军总算知道,自己又被人不大不小地戏弄了一次,十分恼怒:“情报来源相当可靠,一定有这样的武器库在!”
普通教授有点不耐烦:“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四十多年,那批旧武器,就算完全无损,也早已落后了,有什么用处?”
卡尔斯将军一听,指着普通教授,哈哈大笑:“考古是你的专长,打仗和恐怖活动是我的专长。四、五十年前的武器,非但不落后,而且极有用途,大家都有核武器,可是谁敢用?用来用去的,还是旧武器。何况,德国的V2火箭,就算放在现在,也一点都不落后!”
一谈到武器和打仗,卡尔斯将军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的这种神态,世人十分熟悉,每次他公开演说时,都是这个样子的。
黄绢侧了侧头:“那个深井已经下去过,看起来,那不像是古代的工程,十分现代化!”
卡尔斯忍不住又道:“极有可能,那就是那个大武器库的入口处!”
普通教授皱着眉,心想,这句话倒不能说他是在胡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大武器库在,那么那深井,和井下的甬道,自然也有可能是武器库的入口。
普通教授用求助的目光,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摇头:“这个深井,一定和一种极神秘的力量有关……”
卡尔斯抢着道:“德国的纳粹军队,就是一股十分神秘的力量!”
他曾在许多公开的场合,表示过对纳粹德国庞大军事力量的崇拜,这时他这样说,也自然之至。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心想,他那么崇拜德军,自然也极渴望得到德军留下来的大批武器,看来考古队的工作,非大受阻挠不可!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我的‘神秘力量’的意思,要深远得多。大家都见过沙井井口处的情形,一股无形的力量,竟然可以挡得住沙子的倾泻,这何等神奇,绝非人类的科学力量所能做得到的!”
卡尔斯一瞪眼:“德国科学家在半世纪前的成就,有很多到现在还是尖端。那种神秘力量挡住了沙子,自然也是他们的杰作!”
普通也看出了情势十分不妙,他盯着黄绢(他知道卡尔斯无可理喻):“将军,贵国是不是想撕毁合约?”
黄绢摇头:“不!我们的意见是:既然有可能已发现的深井,是传说中大武器库的入口,那么,在接下来的探索工作中,我们应该有人参加工作!”
普通教授明显地表示了不满:“你们早已有人参加考古队的工作了!”
普通教授这样说,倒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讽刺……他们发现深井不过几小时,卡尔斯将军和黄绢已经赶到,那自然是有考古队中的人告了密。
黄绢毫不理会普通的讽刺:“我们要全面地参加。事实上,如果没有我们的参加,要吸出深井中的那么多沙子来,对你们来说,就困难之至!”
普通教授压低了声音:“没有你们参加,根本就不必吸沙子上来了。”
卡尔斯将军的忍耐,看来也到了极点,他用力一击,拍在几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拍桌子是卡尔斯将军的习惯,在他的巨大办公桌上,有一尺见方的桌面,下面是空心的。利用空气的共振原理,使他的手掌用力拍在那一方桌面时,发出的声音特别响亮,以收吓人的效果。)
(这时,他拍在茶几上,声音虽然响亮,但是当然不如在他的办公桌上,用力一拍那么威风。)
他气冲冲地道:“那深井的井壁如此怪异,挡住沙子的神秘力量又一碰就破,如果不重新建立可靠的阻挡力量,就那么下去,神秘力量若是忽然失效,下去的人,全得死在下面!”
卡尔斯将军突然之间,讲出了那么有道理的一番话来,倒令人肃然起敬。黄绢首先鼓掌,表示赞成,原振侠和普通也一起点头。
的确,阻挡沙子下泻的力量,虽然神秘,可是却也十分靠不住,用手指去戳,也可以把它弄破。要是许多人在井下,上面忽然有了什么意外,数以万吨计的沙子倾泻下来,在井下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幸免!
要安全地进行探索工作,自然还是先用可靠的围板来阻挡沙子。这样看来,卡尔斯将军无意中闯的祸,倒成为进一步探索的必须程序了!
普通一想到这一点,他自然心平气和了许多,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气氛也大有改善。普通教授点头道:“欢迎贵国的专家加入!”
卡尔斯将军大是高兴,黄绢道:“大武器库的传说不一定可靠,我们再来一项新的协议:从这个深井,如果可以发现那个大武器库,武器库中的一切,归我国所有,而由我国政府,资助贵考古队两百万美金。”
普通一听,还来不及点头,喉头就传来了“咯”的一下口水吞咽之声。显然他同意了。原振侠在一旁,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
黄绢接着道:“如果发现的,是考古队原来要寻找的目标,那么,一切仍然照原来的协议办理!”
普通教授直到这时,才用十分高兴的声音叫:“合理之至,我接受!”
他顿了一顿,又道:“考古队有足够的经费,所以如果贵国政府资助,全部都将按比例,分发给考古队的所有成员,我立刻向全队宣布这件事!”
黄绢作了一个“请立即去”的手势,普通立即兴冲冲地离开了机舱。原振侠也想离开时,卡尔斯将军忽然十分有礼貌地道:“原医生,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原振侠怔了一怔:“请说。”
卡尔斯将军想了一想,才道:“对于北非沙漠中,存在着德军秘密大武器库的可能性,你意见如何?”
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非但在事先想了一想,说的时候,也生涩无比,像是小学生在背书一样。原振侠一听就心中了然,知道他自己绝说不出这么文雅的话来,一定是黄绢早教定了的!
他反手向黄绢指了一下,才回答:“很难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谜团最多。有马来之虎外号的日本军人山下奉文的大宝藏哩,墨索里尼的秘密艺术之宫哩,也有的说希特勒在海中建立了秘密王国,有的说日本制造了一种巨大无比的战舰,叫‘天国号’,至今还在七海遨游。所以,不排除有这样一个大武器库的可能性。”
卡尔斯将军听得十分用心,原振侠讲完之后,略停一停,才问:“请问情报是由哪一方面提供的?”
卡尔斯迟疑了一下,黄绢道:“有一批人,专门在研究纳粹德国留下来的文件。发现当时驻北非的德军,有太多非军事性的预警行动,似乎都和运输有关,也发现德国兵工厂所生产的军火,有许多下落不明。例如一九四一年,德军的各型坦克,工厂方面的纪录,超过四万辆,可是投入战斗的,只有三万辆。”
原振侠大是骇然:“若是说,竟然有一万辆坦克在武器库中,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卡尔斯一扬头:“要不然,怎么叫大武器库呢?”
原振侠想了一想:“这么庞大的武器库,从建造起,到各种武器放进为止,至少需要上万人参加工作,不可能成为那么久的秘密!”
卡尔斯悠然道:“若是由我主持行动,不论参加的人是多少,都全部处死!”
卡尔斯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和语气,甚至都自然之极。原振侠先是想发怒,但接下来,却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凉意!
卡尔斯的话,听来令人发指,可是在历史上,不知曾出现过多少次了,在号称古文明国家之中更多。秘密的工程完成之后,参与者完全处死的例子多得是!
黄绢补充:“隆美尔手下有三个师,将近八千人的兵力,不明不白消失无踪。隆美尔对这件事十分生气,他和希特勒有三次剧烈的争吵,内容一直不为人知。据说,那次谋刺希特勒的行动,他是主谋。”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北非的德军,在一九四三年中,已经开始败退。当时,如果有大量的武器在,败退的德军,没有理由不动用。”
卡尔斯“哼”地一声:“兵败如山倒,怎来得及动用!何况,那里的武器,只怕要最高当局下令才能动用,所以就保存了下来!”
卡尔斯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原振侠看了也觉得好笑。这时,外面传来了考古队员发出的一阵欢呼声,显然是普通已宣布了“好消息”。
原振侠摊了摊手,望向黄绢:“我托你联络的那个人,联络的情形怎么样?”
黄绢皱着眉:“那位灵媒先生不很好找,一有消息,我会立即转告。”
原振侠缓缓转过身去,卡尔斯将军心情愉快,大声叫着:“再见!”
原振侠离开了机舱,将军的那些女保镳才身手敏捷地上了机。她们都对原振侠投以好奇的眼光,显然她们心中不明白,何以这个高大英俊的东方人,会受到这种破格的礼遇。
原振侠下机不久,直升机就发动,卷起一股强风,迅速上升,远去。
原振侠和黄绢的聚和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这次,眼看着她和卡尔斯一起离去,心情难免忧郁。所以回到了车屋之后,羽生来找他,他也懒得说话。
羽生带来了一瓶酒……当然不可能是什么佳酿,但是酒的佳或劣,全然靠需要酒的程度来决定。在需要酒的时候,劣酒也是好酒,在全然不需要酒的时候,陈年佳酿,又和清水有什么不同?
慢慢喝着酒,原振侠听着羽生说话。普通教授显然已把一切都对队员说了,所以羽生摇着头:“大武器库,德军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只有廉价小说之中,才会有这样的低俗情节!”
原振侠叹了一声:“情节无所谓低俗不低俗,看写的人怎样利用情节来写!”
羽生大口喝着酒……他有着印第安人传统的好酒量。他又道:“不过那深井真怪,你认为是什么阻挡了井口边的沙子?”
原振侠摊了摊手,摇了摇头。
羽生仍然想讨论这个问题:“普通教授在着急的时候,说是有一层无形的薄膜阻挡了沙子,这种说法倒也很,很……很……”
他一下子想不出形容词来,迟疑了一下,才改口道:“倒也看来很像。”
原振侠叹了一声:“原来的现象已不存在,无法作进一步的研究了。我始终认为,那深井,那甬道,绝不是人类,绝不是我们同类所建立的。就算是地球人建造的,那种地球人,和我们也截然不同!”
羽生听了之后,有一段短暂时间的默然,才大口喝酒:“就是早就找到了快速进化方法的那种人!”
原振侠点头:“是,他们是……人类中的最先进份子,早已找到了最进步的生命形式,他们已达到了进化的终极目的!”
羽生连酒带口水吞下一大口,所以喉间发出了“咕”的一声响:“想起来十分可怕,生命……变成了没有肉体,这真是进化的终极目的吗?”
原振侠苦笑:“大家都说是!”
羽生一脸不解的神情:“有什么好处呢?若是进化,总对生命有好处的。”
原振侠望了羽生片刻:“你当然早已知道的,没有肉体,也就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痛苦……”
羽生用力放下酒瓶,大声道:“也就没有了快乐!”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对于生命进化的终极目标是舍弃肉体,这一点,他完全可以接受。正如他刚才所说,人如果摆脱了肉体,灵魂独立存在,想像之中,瞬间万里,可以自由翱翔于宇宙之间。(或另一个空间之间……“三十三天”,或者就是三十三个不同的空间,为行动受囿于肉体的生命所无法想象!)
那种情形,等于生命永恒长存。自然也像他刚才所说,没有了七情六欲,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了一切痛苦。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与此同时,也没有了任何快乐!
人在生命历程之中有肉体,肉体替生命带来许多痛苦,可是在痛苦的对比之下,同时也有许多快乐!
快乐和痛苦都是一种感受,感受是对比的……没有了许许多多的痛苦来对比,许许多多的快乐,也就不能单独被感受到!
羽生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永恒的,没有快乐的生命,实在令人难以想象,难以接受那是生命进化的终极形式!
生命追求进化,自然也追求快乐,不然,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原振侠感到了一片迷惘,过了好久,他才道:“或许,在那种形式之中,另外有新的快乐感受。不然,何以那些人要发扬这种生命形式?”
羽生看来已有了点酒意,他道:“开始选择时可能觉得好,但一旦进入那种生命形式,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想要退缩也来不及了。等到进化完成,感到连快乐也没有了时,还有什么办法?”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他又想起金特坚持“快活”和“快乐”不同……这两个词,在中国文字语言中是互通的,但如果“快活”理解为快一点活,那自然大不相同了。
羽生看到原振侠出神,有点歉意:“原医生,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原振侠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不,你的话,当然不是随便说说的,非常值得深思。”
羽生受了夸奖,神情十分高兴,他又道:“可是那却无法证实,谁能真正知道一个灵魂,或是一群已经进化到了没有肉体的灵魂,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羽生这几句话,倒真的可能是“随便说说”的。可是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动,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脱口道:“可以有办法知道!”
剎那之间,他一定神情极其兴奋,因为羽生望着他的眼神相当古怪。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急速地把灵媒金特如何可以认出那种石柱文字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他的结论是:“金特曾和那些灵魂,至少是其中的一个接触过!”
羽生“啊”地一声:“那就是说,如果他再有机会进行这种接触的话,他可以问:你快乐吗?或者问:你们快乐吗?”
原振侠对羽生这种直接的说法,表示好感,他用力在羽生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羽生憨憨地笑,又喝了一大口酒,用舌头舔着嘴唇,神情庄严,如同宣誓,站了起来,一副准备大发议论的样子。
羽生先吸了一口气,才道:“肉体带给人许多乐趣,像喝酒,由口入胃,再被胃壁吸收,进入血管,流到了脑部,影响了脑细胞的活动,使人兴奋,使人产生晕眩的感觉,使人觉得舒畅……这一切,都通过人的肉体在进行和完成,没有了身体,怎么喝酒?”
羽生的问题,乍一听,相当幼稚可笑,可是想深一层,却又大有可深思之处。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羽生又道:“我真的很难想象,灵魂怎么喝酒?一个灵魂如果忽然想喝酒了,而又无法喝,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快乐?”
原振侠勉强笑:“你想象力太丰富了!一切欲望,皆由身体而来。若是没有了肉体,还会有什么欲望,根本不会想到要喝酒!”
羽生大摇其头……他有了几分酒意,辩兴大增:“灵魂是一组记忆,记忆之中如果有过种种欲望,肉体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记忆的存在。举例来说,一个酒鬼,如果死了,他的灵魂一定仍记得喝酒的种种乐趣,而那时他又没有喝酒的能力了,所以一定十分痛苦,欲望并不因为身体的消失而消失!”
羽生这一番议论,把原振侠听得目瞪口呆,羽生十分得意:“喝酒只不过是例子之一,人类的欲望万万千千,都可以依此类推!”
原振侠不由自主举杯喝了一口酒,酒令他的喉际,起了一阵火燎一样的热辣辣,滋味实在不能算很好。可是接下来,却有一阵松散的舒畅感……这一切感觉,都依靠肉体的反应来完成,人类自古以来,就一直依靠着身体,来切切实实地体验着快乐和痛苦。
没有了肉体,若是说这是人类进化的终极目标,原振侠本来可以毫无保留,接受这种观念,可是这时,他的想法大为动摇!
他拿起酒瓶来,一瓶酒已所剩无几,他晃着酒瓶:“你的说法,否定了许多宗教的观念……”
羽生抢着道:“我知道,尤其是佛教的,嗯,中国的道教的……宗教观念都劝人放弃肉体,放弃欲望。我的意思是,就算放弃了肉体,真的可以毫无欲望,那生命还有什么趣味?”
原振侠又呆了片刻,才道:“你多次提到生命的快乐、乐趣、趣味等等,那是你心中生命的价值,但生命的价值应该不在乐趣上。”
羽生问得有点咄咄逼人:“在于什么?”
原振侠感到,羽生这个年轻人有他自己的观念。而且他对自己的生命观,十分坚决地相信,要说服他不是容易的事。
事实上,原振侠也没有想要说服他,相反地,他觉得自己的观念,和羽生相当接近。他这时,只不过提出另一种对生命的看法而已。
所以他这样说:“有很多人认为,生命的目的,在于永恒不灭。”
羽生仰起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永恒不灭而无欲无求,无乐无苦,那是一种什么境界,恕我无法理解。我能理解的是短暂而起伏,有乐又有苦的生命!”
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无法再讨论下去。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人各有志’。”
羽生“呵呵”笑了起来,把瓶中的剩酒,平均分配在他和原振侠的杯子中。两人一起举起杯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多半还在羽生的喉咙中打转,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点怪:“我也知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夏虫不可以语冰’。或许我们都是夏虫,那种永恒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冰,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理解!”
原振侠喟叹:“真是夏虫倒好了,夏虫根本不会想到冰,欢欢喜喜做夏虫。我们却不断地去想冰,想去探索冰的一面是怎么样的情形,而心向往之,结果又永远见不到冰,反倒痛苦莫名。”羽生仍然“呵呵”笑:“我比较好,我是笨的夏虫,或者可以说是白痴夏虫,从来……很少去想冰是什么样子,很喜欢没有冰的生活!”
原振侠仰起头,从车屋的窗子中望出去,沙漠上的星空,看来十分明澈。他感到心中一片惘然,竟然不知道该想什么才好。
而等他发完怔,低下头来时,羽生已经离开了。他的歌声远远传来,听来很是嘹喨,可是听不清楚他在唱些什么,多半是传统的印第安歌。
原振侠把和羽生的对话又想了一遍,发现这个出言直率的印第安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命观,而且十分满足于现在的生命形式。
满足,可以带来快乐,是不是像羽生那样的态度去对待生命,才是应有的生命形式?当晚,原振侠就在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入睡。
接下来的时间中,考古队的工作,十分繁忙,多辆探测车,仍然在不断进行探测……如果在沙漠下面,真有大型武器库的话,其中金属之多,只怕比一座铁矿尤甚,应该很容易探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