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本章的第一节中谈到孔子对于古代文化的敬畏与热爱,在他看来,只有华夏的古代文化才能使我们成为文明的华夏人。这就是说,人只有用人性的东西,具体地说就是仁义礼乐去进行教化,方才成为人。用《周易》的话来说,这便是“人文化成”。在孔子心目中,用仁义礼乐化成的高标准的人就是君子。所以君子是孔子仁礼中庸等等人文原则的具体体现,他对弟子的一条重要教诲便是:“女(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雍也》)孔子的理想人格包含许多层次,最高的当然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他们是华夏文明的创造者,因而是无须教化而自然成就的;在学而知之的人当中,就是仁人和君子,他们是一般人经过努力可以达到的。
孔子认为君子是经过儒家文化的教育熏陶,并且在道德修养上下过体认工夫的人,是一个既有高度文化修养,又有美好道德品质的全面发展的人。他强调君子在文化与品质两个方面均衡发展,以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君子不仅能坐而论道,而且因为具有实际的知识与技能可以起而行动。后来,宋明理学家们特别强调心性修养而忽视了知识技能,违背了孔子原意,也造成了巨大恶果。那些平时只会谈心性的人,没有任何实际的本领,危难之际只有以死来报效国家。
孔子认为,君子必备的基本技能,包括礼、乐、射、御、书、数,也就是,懂得礼节仪式,会歌舞与演奏乐器,能射箭,驾车,写字,运算。君子必备的基本知识,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等书本知识;此外,天文、地理、政治、军事、历史、博物、民俗等各方面的知识君子也应该掌握。孔子博学,经常给人解答一些博物学或文化史方面的稀奇古怪的问题,就连公开场合不愿谈论的军旅之事也懂,并且教过弟子冉求(即冉有,字子有)。但他不是为博而博,他广泛求知是为了把自己培养成为名副其实的君子。
孔子还认为,对于要做一个君子的人,广泛求知固然重要,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严格遵守道德规范,培养卓越的道德品质。君子所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不仅仅是仁、义、礼、乐几条大原则,还包括一系列具体的道德规范。
首先,君子对于仁义原则应有深刻的理解,视之为生命,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毫不动摇地坚持仁义。孔子说:“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君子离开了仁便不是君子,所以他不会有吃一顿饭的工夫违背仁德的,在紧迫的情况下,在流离失所的情况下也会照样按照仁的要求办事。孔子还认为义对于君子也是非常重要的,“君子义以为质”(《卫灵公》),“君子义以为上”(《阳货》)。义是君子作人的根本,第一原则。义就是合宜,就是符合道德原则,不合原则的事坚决不做。孔子如何对待利和欲?和后世儒家中的有些人不同,他不持一概反对的态度,但是强调义是第一位的,求利要符合义。他认为,君子应该“欲而不贪”(《尧曰》),应该“见利思义”(《宪件问》),“见得思义”(《季氏》)。他说过,如果富是符合于义的,即使是给人家执鞭驾车,他也愿意做。这个重义轻利的原则,是我们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过去曾经哺育了千千万万仁人志士,今天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其现实意义更是显而易见的。
孔子重视宗法,重视维持家族中的秩序与和睦,所以着力提倡这样两条道德律:子对父的孝与弟对兄的悌。他认为孝悌不仅使家族和睦,而且可以使人们之间的一般关系更趋亲密,因为爱人是从爱双亲爱兄弟开始的,有了孝悌这个根本,才能生出爱人的情感。君子孝悌就能教育民众,使他们懂得仁的道理。孔子特别强调孝悌不仅仅是一个仪式,重要的是有真情实感。如孝不仅仅是按礼的要求去养老送终,而且更要有敬重的情感。人们养父母,也养牛马,如果对于父母不能敬重,那和养牛马又有什么区别!亲子关系是人类生存繁衍的恒久事实,规定一定的道德原则来维系它,对于家庭与社会都有重要意义。如果不管古代的具体仪节,孝悌在今天也没有过时。
但是,孔子的时代距离今天毕竟非常遥远,在他的孝悌观念中有不少早已过时的东西,如认为父母对子女的慈与子女对父母的孝,关系虽是相互的,但不是平等的;孔子主张,父母有过失,子女可以提出意见,如果父母不听,做子女的仍然要恭敬顺从,劳而不怨。他最欣赏的孝行即是父亲死后,子女仍然按他生前的章程办事。“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子张》)在那个时代,宗法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如果法律与家族利益发生冲突,就要服从家族利益。孔子认为如果父亲偷了别人的羊,做儿子的不可以出来揭发,隐匿不报是正直,揭发反而是不正直。孟子根据这一思路,认为舜的父亲犯了法,舜偷偷将他带到海边隐藏起来,这是孝。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完全不同,它是由法制来维护的,与法制抵触的孝悌是宗法时代的陈旧观念,应当抛弃。
孔子主张君子应该讲究忠恕。孔子给弟子曾参等讲学,说他自己的道是“一以贯之”的。同学都没有弄懂,下课之后问曾参一贯是什么意思,曾参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忠与恕是作为道德观念的仁的内涵。忠是尽己为人,指的是爱人就要对人竭心尽力,诚实负责。孔子的忠是普遍适用的,一般地说,人对他人应该忠,与后来君主专制制度下,专门要求臣对君的忠不一样。他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八佾》)这个忠也只是尽己的意思,而且是以君的礼为条件的,君使臣不以礼,那么臣对君也就不一定忠。鲁公与季孙氏不以礼待孔子,他便不再做他们的臣,跑到国外谋求发展。
恕是推己及人,爱人就要将心比心,以己为譬,从积极方面说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自己想立、达,那就让别人也得到立与达。从消极方面说即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自己所不愿意接受的,就不能强加给别人。当然不论忠恕都不能离开宗法等级社会中每个人的名分。如何尽己,如何推己,都要依照名分来定。孔子认为你要求儿子如何对待自己,你就这样对待父亲;你要求父亲如何对待自己,你就这样对待儿子。你讨厌上级如何对待自己,就不要这样去对待下级;你讨厌下级如何对待自己,就不要这样对待上级。抽象地说,这些原则在今天也是可以实用的,但是在当时,这里面都具有等级的意义。
君子应该有智有勇,它们也与仁一样是君子必备的道德品质。孔子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说这是孔子自谦,其实他是具有这种品质的(《宪问》)。智指道德认识与实践方面的智慧与才能。君子有了这种智慧,方可不惑于不仁不义的歧途。君子对于道德的本质,实践的条件等有正确的认识,使自己的行动总是符合仁、礼、中庸。该说该做的就去说去做,不该说做的就不说不做。情况再复杂,他依靠智慧,也能找到最恰当的行为方式,从而达到时中。所谓勇就是执行道德律令的勇敢精神,它产生于对儒家伦理的坚定信仰。有了这种勇气,就能不顾个人的得失荣辱,不怕任何艰难险阻,见义勇为,知过必改,将道德律令贯彻下去。孔子说的“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都是勇。相反,见义不为,有过不改都是无勇。孔子强调“勇而无礼则乱”(《泰伯》),“有勇而无义为乱”(《阳货》),所以,勇不是不合礼义的鲁莽蛮干。为了在礼义的指导下发挥勇气,孔子认为必须学习,去掉盲目性,增强自觉性。
此外,孔子还要求君子做到“恭”——于己庄重严肃,对人谦虚和顺;“敬”——对于事业严肃认真;“宽”——待人厚道;“信”——诚实无欺;“敏”——灵活勤快;“惠”——给人以关心照顾;“温”——温和;“良”——善良;“俭”——节俭;“让”——谦逊;“知耻”——有羞耻心;“周而不比”——搞团结不搞小圈子;等等。君子所应具有的这些品质当然也就是儒家德目,它们除了与宗法等级制度有关的一些内容外,都是人类从古至今公共的道德准则,是我们可以继续发扬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