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杰曼和那个阴沉的黑人一起缓缓走进拘留所旁的小巷。
这个人大汗淋漓,恼怒地拍向一只蚊子。他嘟囔着什么,然后把手伸进卷曲的短发里擦着。
梅森有股冲动想说些什么刺激刺激他,但又忍住了。
这个人很高,踮起脚就能看到拘留所里的情况。梅森看见他脚上穿着短黑靴,是那种光亮亮的漆皮鞋,使他对这个镇外来的人更增添了轻蔑之心。他怀疑他到底开枪杀过几个人。
“她在里面,”那个人说,“只有一个人。”
“我们把加勒特关在另一边了。”
“你从前面进去,会有人从后面进去吗?”
“我是警察,别忘了!我有钥匙,可以开锁。”他讽刺地说,再次怀疑起这家伙的智商。
这黑人也马上刻薄地反击。“我只是问后面有没有门。这点我不知道,我从没来过这种沼泽小镇。”
“噢。有,后面有门。”
“好,我们就去那里。”
梅森注意到这个人已把枪握在手中了,而他却没看到他什么时候拔出来的。
萨克斯坐在囚室长凳上,被一只苍蝇的动作吸引了。
这是什么苍蝇?她很好奇。如果是加勒特一定马上就能判别出来。他有一仓库的知识。她闪过一个念头:总有一天,孩子在某方面的知识可能会超过他的父母。当父母知道自己生出的孩子已能超越自己时,这种感觉一定很奇妙,很快乐,甚至,还会感到一些谦卑。
这种经验,现在她已没有机会去体验了。
她又想到父亲。他一辈子与罪犯打交道,却从未对人开过一枪。他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却也担心她过度迷恋武器。“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开枪。”他经常提醒她。
哦,杰西……我要对你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当然。我一个字也没办法开口,因为你已经死了。
她好像看见窗前有个人影闪过。但她没有理会,思绪又飘到莱姆身上。
你和我,她不停地想着,你和我。
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莱姆躺在他位于曼哈顿的家里那个豪华的“克林尼特隆”名牌床上,一起看巴兹·鲁曼的电影《罗密欧与茱莉叶》。这是经过改编的版本,场景设在迈阿密。和莱姆在一起,总是离不开死亡的阴影。当阿米莉亚·萨克斯看到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时,她突然明白,他们两个应该死在一起。
她没把这个想法跟习惯用理性思考的莱姆分享,因为他的大脑里没有半个感性的细胞。然而这个想法一出现,她终于安定下来,心灵也得到莫大的安慰。
可是,现在她连用这种奇怪想法寻求安慰的机会都没了。这都要怪她,如今他们被迫分开生活,以后也会分开死亡。他们已经……
通往拘留所值班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警员走进来。她认得他,他是吉姆·贝尔的妹夫,史蒂夫·法尔。
“嗨!”他对她打招呼。
萨克斯点点头。接着她在他身上发现两件事。第一件是他戴着一块劳力士手表,这只表对像他这样的北卡罗来纳地方小镇的警察来说,需要半年的工资才买得起。
第二件是,他身上还挂着手枪,枪套盖子没扣上。
尽管在囚室区门外有一块牌子:进入囚室区前,先将武器弹药放置于保险箱中。
“你好吗?”法尔问。
她盯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今天保持起沉默来了,是吗?嗯,小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现在可以自由地离开了。”他弹了一下那对醒目的大耳朵。
“自由?离开?”
他摸索身上的钥匙。
“没错。他们判定这次枪击事件是个意外。你可以走了。”
她仔细盯着他的脸,他却没正眼看她。
“处分报告怎么说?”
“什么报告?”法尔问。
“任何被控犯罪而关入拘留所的人,如果没有检察官签署的处分报告取消起诉,就不可能被释放。”
法尔打开囚室的门,向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放在枪套附近,离手枪握柄很近。“呃,也许那是你们大城市里的惯例。但在这里,我们简单多了。你也知道,有人说我们南方人动作很慢,但他们错了。完全不对,小姐,其实我们的效率真的很高。”
萨克斯仍坐着不动。“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带枪进拘留所?”
“哦?这个?”他拍了一下手枪,“对这种事,我们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好了,你走吧,你现在自由了。换作是别人听到这消息,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他歪头指向拘留所的后门。
“从后门出去?”她问。
“当然。”
“你不能从后面开枪射击越狱逃犯的背部,那是谋杀罪。”
他慢慢点了个头。
他们有什么诡计呢?她在心中盘算。在后门外,是否有人等在那里,准备从正面做合乎规定的射杀?有可能。或者法尔会把自己的头打破,大呼救命,并朝囚室开一枪。在外面,或许有人正等着,也许是“对本案关切”的市民,会说他听见了枪声,以为萨克斯携有武器,所以才开枪射杀她。
她一动也不动。
“快快起来,滚到外面去!”法尔掏出了手枪。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和我,莱姆……
“你猜得相当接近了,林肯。”吉姆·贝尔说。
他听了一下又接着说:“百分之九十正确。以我多年的执法经验,这种准确度已算得上相当优秀。只可惜,刚才我处于你失算的那百分之十里面。”
贝尔关掉空调。窗户紧闭,屋里的温度立刻迅速上升。莱姆感觉额上淌出汗珠,呼吸也变得困难了。
贝尔警长继续说:“黑水运河沿岸只有两户人家,不肯把运河使用权让出来给戴维特先生行驶货船。”
他用“先生”尊称戴维特,莱姆注意到了。
“所以他的助理秘书便聘请我们几个去处理这个问题。我们和康克林一家谈了很久,最后他们决定让出使用权。但加勒特的爸爸始终不答应,于是我们打算设计一场假车祸,用一瓶那个东西把他们弄昏。”他朝桌上的瓶子点点头,“这一家人每星期三都会出去吃饭,所以我们把毒药倒进他们车里的通风孔,然后躲进树林里。他们从房里出来了,上了车,加勒特的爸爸一打开车上的空调,那个东西就喷出来洒遍他们全身。不过,我们用的分量太多了……”
他又瞟了一眼桌上的那个瓶子。“我们用的分量足以把一个人杀死两次。”他继续说,皱着眉头回忆起几年前的情景,“那一家人开始抽搐痉挛……真是惨不忍睹。加勒特没在车上,但他马上跑来,看见事情的经过。他想冲进车里,却没有成功。不过,他也吸进了不少那种物质,让他变得有点痴呆。我们来不及抓住他,他就跌跌撞撞跑进森林去了。等他再度露面时,大约一两个星期吧,已经完全记不得那天发生的事。我猜,大概就是你说的什么‘多发性敏感失调症’。从那时起我们就不管他了,如果他在家人出事后又跟着死掉,反而容易让人生疑。
“接下来的事就跟你说的一样了。我们烧了尸体埋在黑水码头,把汽车从运河路推进河里,付了十万美元给验尸官取得假报告。当我们听说有人得了什么有趣的癌症,并开始质疑生病的原因时,卡尔波和其他人就会去‘照料’他们。”
“我们刚到镇上时看到的那场葬礼。那孩子也是你们杀的,是吗?”
“托德·威尔克斯?”贝尔说,“不,他是自杀的。”
“可是,他也是因为毒杀芬而生病的,对吧?他得了什么病?癌症?肝病?脑部受损?”
“都有可能吧,我不知道。”但他脸上的表情却表明其实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反正加勒特和他的自杀无关吧,对吧?”
“完全无关。”
“那么,出现在酿私酒小屋的那两个人呢?攻击玛丽·贝斯的家伙?”
贝尔又点点头,露出微笑。“汤姆·波士顿和洛特·库珀。他们也是自己人,在山上人迹罕至的地方用戴维特先生的产品做毒性试验。他们知道我们在找玛丽·贝斯,但洛特发现她后,我猜他想先隐瞒消息,打算把她玩一下再通知我们。还有,没错,比利是我们派去杀玛丽·贝斯的,但他失败了,人还是被加勒特带走了。”
“所以你要我来帮忙,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想杀她,毁掉她发现的所有证据。”
“在你找到加勒特,我们把他从磨坊带回来后,我没关拘留所的后门,好让卡尔波他们可以……这么说吧,让他们和加勒特谈谈,告诉我们他把玛丽·贝斯藏在哪里。但我们还来不及这么做,你的朋友就闯进那里,把他劫走了。”
莱姆说:“等我找到那间小屋后,你打电话通知他们,派他们来把我们全杀掉。”
“实在很抱歉……这真是一场噩梦。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实在没办法。”
“黄蜂窝……”
“哦,是啊,这个小镇倒的确是有一些黄蜂。”
莱姆摇摇头。“你告诉我,为了几辆名贵轿车、豪华别墅和一些钱财,值得毁掉整个城镇吗?看看你身边,贝尔,不久前还有孩子的葬礼,但以后公墓里再也不会有孩子了。阿米莉亚说这座城镇几乎看不到什么儿童。你知道为什么吗?这里的人都得了不孕症。”
“和魔鬼打交道本来就有几分危险性,”贝尔不客气地回道,“不过,目前我只知道,生命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他深深望了莱姆一眼,走向桌边,戴上橡胶手套,拿起那瓶毒杀芬。他逼近莱姆,慢慢转开瓶盖。
史蒂夫·法尔粗鲁地押着阿米莉亚·萨克斯走向拘留所后门,手枪就抵在她的背部中央。
他犯了一个典型的错误,直接把枪口贴在被控制者的身体上。这样能让她感觉到枪的力道——她一走出来,就立刻知道背后那把枪的位置,可以用胳膊肘挥击那把枪。运气好的话,法尔的枪会掉在地上,这时她就可以全力奔跑。只要跑到大街上,那目击者将使他不敢轻易开枪。
他打开了拘留所的后门。
一道炽热的阳光射入满是尘埃的拘留所。她眨了眨眼,一只苍蝇嗡嗡地在她头顶盘旋飞舞。
这时法尔仍站在她身后,手枪仍然贴着她的身体,还有机会……
“现在我怎么办?”她问。
“你尽管走吧。”他愉快地说,耸耸肩。她绷紧肌肉,准备回身挥击,心中已计划好每一个动作。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推了她一把,自己迅速向后退开。她被推进拘留所后面肮脏的空地里,法尔则仍留在拘留所里,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空地旁边,一丛高大的灌木后面,她听见有个声音传来。是手枪保险拉开的声音,她猜想。
“走吧,”法尔说,“快离开这里。”
她又想起《罗密欧与茱莉叶》这部电影。
她也想到他们开车进入这个小镇时,那个坐落在小山丘上能俯瞰整个田纳斯康纳的美丽公墓。现在想起来,已恍如隔世。
哦,莱姆……
那只苍蝇以之字形在她脸前飞过。本能地,她伸手挥开,开始向前走进低矮的草地。
莱姆对贝尔说:“如果我就这样死了,你难道不怕有人起疑吗?我连瓶盖都没办法自己开。”
贝尔警长回答:“是你不小心撞到桌子,瓶盖本来就无法盖紧,里面的东西全泼到你身上。我赶来救你,但还是晚了一步。”
“阿米莉亚不会善罢甘休的,露西也不会。”
“你女朋友很快就不是问题了。至于露西?她说不定会再得病……下次也许无法割掉身上什么东西来保住性命了。”
贝尔只稍微踌躇了一下,便走到莱姆身边,把瓶中的液体倒向莱姆的鼻子和嘴巴,剩下的则全倒在他的衬衫上。
他把空瓶扔向莱姆的膝盖,自己则迅速后退,掏出手绢捂住口鼻。
莱姆把头急向后仰,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吞入了一些液体。他开始咳嗽起来。
贝尔脱下橡胶手套,塞进长裤口袋里。他平静地看着莱姆,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推开房门。他大声叫嚷:“这里出事了!快来人,我需要帮助!”他走进长廊,“我要人——”他径直走进露西·凯尔的射程内,她的手枪正牢牢对准他的胸口。
“天啊!露西!”
“够了,吉姆。你站着别动。”
贝尔警长退了一步。内森,那位枪法神准的警员,走进房里,从贝尔身后掏出他枪套里的手枪。又有一个人进来了——一个穿着棕色西装和白衬衫的壮汉。
班尼也跑进来,他不理其他人,匆匆跑向莱姆,着急地拿纸巾擦拭他的脸。
贝尔也看着露西,又看看其他人。“不,你们误会了!这是意外事件!毒药打翻了,你们得快点——”
莱姆啐了一口唾沫,被这液体强烈的辛辣味呛得气喘吁吁。他对班尼说:“你能不能再把脸颊上面擦一擦?我怕它流进眼睛里。谢谢。”
“没问题,林肯。”
贝尔说:“我是过来帮忙的!那瓶东西被打翻了!我——”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抽出挂在腰际的手铐,一把铐住贝尔警长的双手。他说:“吉姆·贝尔,我是北卡罗来纳州警察局的探员雨果·布兰奇,你被捕了。”布兰奇一脸苦相地看着莱姆,“我早说过他会倒在你衬衫上,应该把那东西放在别的地方才对。”
“可是你的胶带够长吗?”
“哦,当然,胶带又不值钱。值钱的是这些窃听器材。”
“把账单寄给我。”莱姆刻薄地说。布兰奇解开莱姆的衬衫,取下贴在莱姆身上的麦克风和传送装置。
“我中计了。”贝尔喃喃说。
你猜中了。
“可是,那瓶毒药……”
“哦,那不是毒杀芬,”莱姆说,“只是一点月光酒罢了,是我们先前取样实验剩下来的。对了,班尼,如果酒还剩下点的话,现在倒是可以喝一小口。还有,老天爷,谁快去把空调打开?”
准备好,冲向左边,拼命快跑。我可能会被他击中,但如果运气好,他就阻止不了我。
只要不停地移动,他们就逮不到你……
阿米莉亚往前走了三步,踏上草地。
准备……
就位……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拘留所内传来,从他们后面传来。“别动,史蒂夫!把枪放在地上。快点!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萨克斯转身,她看见梅森·杰曼举枪对准这个一脸惊慌的年轻人的平头,他浑圆的耳朵涨得通红。法尔蹲下,把枪放在地上。梅森快步上前铐住他。
空地外也响起脚步声和草叶的沙沙声。户外的酷热加上肾上腺素的作用,让萨克斯感到头昏眼花。她转身面向空地,看见一个细瘦的黑人从灌木从中爬出来,手枪皮套里插着一把勃朗宁自动手枪。
“弗雷德!”
这个穿着黑西装,全身大汗淋漓的黑人,正是联邦调查局探员弗雷德·戴瑞。他走向萨克斯,很不高兴地直拍打袖子。“嘿,阿米莉亚。老天,这里实在太、太、太热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小镇。你看看我的衣服,全都是这种灰尘还是什么东西的玩意。这是什么鬼东西,是花粉吗?曼哈顿可没有这种东西。你看看我的袖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一脸茫然地问。
“你说呢?林肯不知道谁该相信谁又不能相信,所以他要我飞到这里来,和杰曼警官一起过来注意你这里的动静。他需要找人来帮忙,因为不能相信吉姆·贝尔或他的亲戚。”
“贝尔?”她喃喃地说。
“林肯认为一切都是他搞的鬼。他现在正想办法证实,不过看来他是对的。这家伙是那个人的妹夫吧?”戴瑞朝向史蒂夫·法尔撇撇头。
“我差点被他杀了。”萨克斯说。
戴瑞咯咯笑了起来。“你不会孤单一人陷入危险的,门儿都没有。从拘留所后门打开的那一秒钟起,我这把枪就对准这家伙两个大耳朵中间的地方。他只要一有瞄准开枪的举动就完蛋了,保证死定了。”
戴瑞注意到梅森正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大笑出声,对萨克斯说:“我这位警官朋友不喜欢我的这幅德行。他亲口对我说的。”
“等等,”梅森急忙替自己辩护,“我指的是——”
“我敢说,你指的是联邦调查局探员。”戴瑞说。
梅森猛摇头,生硬地说:“我是指北方佬。”
“的确,他没这个意思。”萨克斯为他作证。
萨克斯和戴瑞笑了起来,梅森却一脸严肃,然而,让他笑不出来的并不是南北文化的差异。他对萨克斯说;“对不起,我还是得带你回拘留所了。你现在还是嫌疑犯的身份。”
萨克斯的笑容消失了。她又看了一眼照耀在龌龊枯草地上的阳光,深吸一口户外的空气,吐出,再吸一口。她转身走回阴暗的拘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