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盖万料不到他会在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啊”了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押不芦花”是她的蒙古名,意为起死回生的仙草,只有她母亲才会这么叫她。自从她认识他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叫过。她凝视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中,闪动着罕见的焦灼的热情。又听见他柔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
却说施秀陪着阿盖重新来到兰若楼,一进院中,便见几名羽仪守在那里,伽罗在书房中咯咯发笑,似在与那刺客凌云交谈。阿盖脸色微变,忙抢入房中,果见伽罗正坐在竹床边,笑颜如花,那凌云虽然依旧落落穆穆、不苟言笑,却不再似以往那般冰冷。
凌云见到阿盖进来,急欲坐起,刚抬身便又倒了下去。伽罗道:“哎呀,你这人真是的,都叫你不要乱动啦。”回过头来,问道:“你是谁?干吗随便闯进别人的屋子?”施秀道:“伽罗,不可无理,她是梁王的女儿,本朝公主。”
伽罗才懒得理她公主不公主,咯咯笑了两声,问道:“你们又来打什么坏主意?施秀羽仪长,咱们可说好了,我的病人伤好之前,你们谁也不许动他。”阿盖走近竹床,指着凌云道:“他是我父王的部属,是我的侍卫。”
施秀听她终于指认刺客,不免一惊,伽罗更是一愣,全然不明所以。
只听见凌云道:“属下擅自行刺,连累公主受惊,请公主恕罪。”伽罗惊道:“什么?你是梁王手下?你们两个……原来是一伙儿的?”
正惊疑间,忽听见外面羽仪道:“文公子,你不能进去。”又听见段文道:“别拦着我,我要去找那刺客比武。”羽仪叫道:“文公子!文公子!”
却见段文满身酒气,提着剑一头闯进来,指着竹床上的凌云道:“你起来,我们再来比过一回。”施秀上前劝道:“文公子,刺客受了伤,不能跟你比武。何况昨晚你也没输啊,他腰间那一剑,不就是你刺的么?”段文半信半疑道:“当真?”施秀笑道:“千真万确。”
段文道:“那好,我要亲眼看看他伤口。”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伽罗疾步走到他面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她出手甚重,段文是前任总管之子,从小到大无人敢打他,一时给扇懵了,捂着脸道:“你……伽罗……你敢打我?”伽罗怒道:“有什么不敢的?就算你当了总管,我一样照打不误。”又喝道,“快给我滚出去!还想再挨一下么?”
施秀忙解围道:“文公子,你醉了,走,我叫人带你去药师殿醒酒。”上前扶住段文,夺过他手中长剑,将他半拉半拽了出去。
趁段文捣乱的功夫,凌云自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飞快地塞到阿盖手中,低声道:“公主快些收好。”阿盖问道:“这是什么?”凌云道:“极要紧的东西,千万别让旁人知道。”阿盖一向很信任他,当即顺从地收入怀中。
施秀命人带走段文,这才进房问道:“公主既然承认认识刺客,那么凌云行刺明玉珍使者一事也当是受公主指使。”阿盖道:“凌云确实是我梁王府的人,是我父王的心腹侍卫,可我没有派他来杀明玉珍使者。”施秀笑道:“公主这话怕是无人相信。使者一死,明玉珍迁怒大理,两家结盟不成,反成死敌,受惠最大的难道不是梁王么?”阿盖道:“无论你信不信,我没有派凌云杀人。”
施秀道:“那凌云为什么要冒险行刺?”阿盖道:“嗯,这话我正要问他。”转过身去,凝视着凌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凌云道:“邹兴是我凌家死敌,红巾入四川时,他投靠明玉珍,杀死我全家。身为人子,此仇不报,何以存世?这些事,公主早就知道的。”阿盖点了点头,道:“的确,我早知道这些事,这次本不该带你来大理。”
施秀这才知道凌云刺杀使者不过是一己之私,行刺一事阿盖并不知情。可他这些话尚须向邹兴证实,当即道:“公主既与刺杀无关,就请不要再理会此事。”
阿盖不免又气又伤,气的是凌云为报私仇,阻碍了结盟大计,伤的是他如此伤重,还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刑罚,当即问道:“你们……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施秀道:“信苴自有安排。公主,这就请回五华楼吧。”
阿盖知道自己无力救凌云,也不能救他,只好向伽罗道:“有劳小娘子好好照顾他。”伽罗笑道:“这是当然。”又问道,“你当真是梁王的女儿么?”阿盖点了点头。伽罗道:“可惜僧奴不在这里,要不然你们一个是蒙古公主,一个是大理宝姬,肯定很合得来。”
阿盖自知父王在大理声名极差,人人提到无不咬牙切齿,那些人得知她公主身份后,表面尊重,实际上却是在暗中提防,她虽然单纯,却还是有所感觉。唯独伽罗不同,既不以她公主身份为贵,也不以她是梁王之女为忤,只视她为一个年纪相仿的有趣玩伴。只不过她有她的立场和处境,终究不能像伽罗那般洒脱,只勉强笑道:“有机会一定要结识这位宝姬。”再也不看凌云一眼,昂然走了出去。
凌云尚不知道他行刺邹兴后无为寺中又发生许多变故,自知生机渺茫,此次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当即叫道:“公主!”阿盖略微顿顿脚步,又继续朝前走去,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来。
出来庭院,施秀叫过一名羽仪,吩咐了几句,命他送阿盖去五华楼,又笑道:“公主正好还能赶上午饭。”
阿盖知道这些人不欲自己再留在这里,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从命。当下出寺上马,望城中而去。大理女子常如男子一般骑马外出,只是那羽仪见她公主之尊,又是一副娇弱模样,骑术却是娴熟精湛,不由地暗道:“到底还是蒙古人,天性如此。”
大理都城阳苴咩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延袤十五里,城防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西依苍山中和峰为屏障,东据洱海为天堑,南北则分别以桃溪和龙溪为天然护城河,两溪内侧用砖土夯垒起两道高大的城墙。城墙正中开有巨大的虎形城门,城门上筑有两重牌楼,不断有全副武装的罗苴子往来巡视,煞是威武。
阳苴咩是云南重镇,商旅云集,贸易发达,一进城来,熙熙攘攘,繁华热闹,与无为寺的宁静清逸判若两重天。大街上有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大理大约有七成为土生土长的白族人,其余均为汉人、蒙古人、回回人、吐蕃人、南洋人等,甚至能见到碧眼虬髯的西洋人。
阿盖一路闷闷不乐,丝毫没有留意到这些绝异中原的风土人情,甚至连经过总管府时都未留意到。阳苴咩的主道是一条南北笔直的通衢大道,通连北城门和南城门。羽仪领着她从北城门进来,径直往南,行了二三里路,路过总管府,再往前二里,便到达大理最高最大的建筑五华楼。
到得五华楼前的门楼下马,自有守卫上来牵马。奉命护送阿盖的羽仪还有要事要赶回总管府,便道:“公主,那台阶上站着的小胡子郑经就是五华楼的楼长,也是负责接待的官员,请公主自己过去,只须表明身份,他自会待以上礼。”阿盖点头道:“好。”那羽仪见她慢慢走上台阶,朝郑经而去,便不再理会,往北圈转马头,望总管府而去。
阿盖走到台座,那郑经早望见了她,忙走过来问道:“请问小娘子……”一语未毕,他身后抢出一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上前抓住阿盖手臂,大叫道:“原来你在这里!”那人力气奇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阿盖定睛一看,抓住她不放的正是昨晚那个对她肆意非礼的男子,据说叫什么阿荣头人的。
阿荣笑道:“你还在这里,太好了,这就陪我喝酒去吧。”阿盖道:“快放手,你好大胆!”阿荣笑道:“我别的没有,胆子最大了。”阿盖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出他掌握。
一旁郑经大是着急——昨晚阿荣与梁王使者为争夺一女子大打出手,五华楼家什损失无算,还伤了好些人,甚至惊动了大将军段真和罗苴子,今日一早梁王使者一行去了无为寺听经,罗苴子才撤走。谁知这阿荣一见到美貌娘子,又犯了老毛病。他昨晚不当值,并不知道阿盖就是昨晚引发纠纷的女子,虽说阿荣是建昌头人,又是总管未来的女婿,但总管并非护短不公之人,日后追究起来,他人在当场,难免落个劝阻不力的罪名——忙上前劝道:“阿荣头人,请你……”一语未毕,“哗啦”一声,阿荣的随从将腰刀拔出半截来,冲他怒目而视,他素知建昌族人凶狠强悍、嗜血成性,登时吓得不敢再说。
阿荣自往阿盖秀发上嗅了嗅,道:“好香!我昨晚可是为你大闹一场,今日你得好好补偿我。”一面吩咐随从道:“快去牵我的马来。”挟持着阿盖便拾级而下。他昨晚在五华楼打架遭段功警告,多少也学了点乖,打算就此带着阿盖到外面风流快活去。阿盖惊叫道:“救命……救命……”数名守卫闻声赶过来,却畏惧阿荣彪悍凶猛,不敢上前。
忽听到有人叫道:“喂,还不快住手!光天化日下,你想强抢良家女子么?”阿荣扭头一看,见一名白族少女满面怒容,正瞪视自己。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他不知道这女子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段僧奴,见她虽不及怀中女子貌美,可也长得相当不错,当即笑道:“你也一起来吧。”
郑经惊叫道:“阿荣头人,万万使不得!她是……”阿荣道:“有何使不得?”正欲上前抓住白族少女一起带走,她身后蓦然抢出一名少年,拔出兵刃,却是一根铁鞭,二话不说,凶神恶煞地朝他攻来,竟是拼命的架势。阿荣本就是冲动蛮横之人,好逞凶斗狠,忙推开阿盖,自腰间拔出双刀应战。又有另一名少年自段僧奴身后闪出,拔出刀来,加入战团。
阿盖得脱大难,惊魂未定,她虽是公主,却长年养尊处优,毫无应变之能,眼见一旁三人白光霍霍,竟吓得呆了,浑然不知闪避。忽有人抢将过来将她拖开,正是适才救她的白族少女。那少女笑道:“还不快走!”拉起她的手朝外跑去。
到得楼外,正遇到一队巡城的罗苴子。段僧奴忙叫道:“有人在五华楼闹事打架,快!快去帮忙!”那领头的罗苴子认得她是宝姬,闻声不及细问,忙带人冲进门楼去。
二女相携逃出五华楼,段僧奴越想越觉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她一直躲在无为寺小楼的住处,安全归安全,可既不能见人,也不能出门,实在比杀了她还难受。后来刺客被带来楼下书房疗伤,院中遍布羽仪,她更是连话都不能大声跟伽罗说了,生怕被人听见。幸好今日一大早高兰来无为寺给段功送衣服,段功不知道女儿躲在寺中,故意将高潜、高浪、杨宝三个留下当羽仪。杨宝见高浪被段功召走,知道事情不妙,不能再将宝姬留在无为寺中,只好铤而走险,让高潜去翠华楼找夫人,将实话说了。高兰终究爱惜女儿,同意将段僧奴带出寺去。几人来到段僧奴住处,杨宝三个故意跟看守刺客的羽仪东扯西拉,引开注意力,高兰则带着侍女上楼接应,命段僧奴换上侍女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竟瞒过众多羽仪、武僧、罗苴子的目光,成功混了出去。只有在山门处施秀突然赶来一幕颇为离奇,而且奇奇怪怪地非要留下高潜,幸好只是有惊无险。然而离开无为寺后,高兰语重心长地告诉女儿,她生下来就是宝姬的身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逃避不是办法,要彻底解决这件事,须得与阿荣好好谈上一谈。段僧奴当然不愿意,不想杨宝由此得到提示,认为这是个相当值得一试的法子,段僧奴听完究竟,终于勉强同意来五华楼见阿荣,事先当然已经与伙伴们筹谋了许多恶整未婚夫的法子,要让他知道娶宝姬就是一场大灾难。唯一遗憾的是,杨宝突然被人叫走,不能亲自参加这场谈判。事情再凑巧不过,三人来到五华楼时,正遇到阿荣要强抢阿盖,段僧奴一眼就认出了未婚夫阿荣,他不但没有认出未婚妻,还想轻薄她。高浪早有意杀他,立即向高潜使个眼色,二人便一道攻了上去。他二人嫌临时的羽仪衣裳不合身,又换回了便装,阿荣自无法识别对方来历,当即便打了起来。以段僧奴的身份,当然不便站在一旁看着同伴和未婚夫打架——这也是之前杨宝反复叮嘱过的,万一动起手来,请宝姬迅即离开——她便干脆拉着阿盖逃了出来。她又指引罗苴子进楼,料来阿荣武功再强,也决计讨不了好去,所以放心牵着阿盖的手在街上闲逛。
阿盖见她发笑,似是异常开心,好奇问道:“小娘子笑什么?”段僧奴正畅快得意之时,需要一个听众,当即说明阿荣便是自己那令人生厌的未婚夫,又说了事情大致经过,只是未表明阿荣的头人身份及自己便是大理宝姬。阿盖初时惊讶不已,后来听到段僧奴提到要如何用恶毒的法子对付未婚夫、好叫他知难而退时,觉得十分有趣,不过也只是掩口莞然,颜色甚是矜持。等段僧奴滔滔讲完,这才道:“小娘子真是大胆。不过还要多谢小娘子相救。”
段僧奴笑道:“我虽救了你,你也救了我,咱们互相扯平了,别再提什么谢不谢的。”阿盖奇道:“我怎会救了你?”段僧奴道:“回头我向阿爹阿姆告阿荣的状,阿姊你为我作证,不就是救了我么?”阿盖莞尔道:“好,我一定将那阿荣说得十恶不赦,这样你父母决计不会再逼你嫁他。”段僧奴笑道:“正是要这样。”
阿盖于郁郁中突然遇到这等奇事,不免心情明快了许多,这才留意到阳苴咩满城鲜艳,沿街红花绿草,络绎不绝,简直就是一条花街。
段僧奴道:“我叫段僧奴,阿姊叫什么名字?”阿盖道:“我叫阿盖。你既姓段,该是大理王族了。”段僧奴最不愿意别人因宝姬的身份对自己刮目相看,忙道:“这城中倒有一小半姓段呢,岂能人人都是王族?”阿盖笑道:“也是呢。”
段僧奴又问道:“阿盖,你的名字有点怪,难道你没有姓么?”阿盖道:“当然有,我全名叫押不芦花帖睦尔。”段僧奴惊讶道:“原来你是蒙古人!我看你穿汉人的衣服,还以为……”笑道,“不过现在都是乱穿了,城东下鸡坊住着的蒙古人就常常穿我们白族的衣服。”又重新上下打量着她,道:“你真的不像蒙古人,听说蒙古女子粗犷豪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跟男儿一般。你看看你,粉妆玉琢,袅袅娜娜,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活脱脱的一个汉家美女。”阿盖微笑道:“汉家女子中也有豪爽的,蒙古女子当然也有温柔的。”段僧奴大笑道:“是呢。”重新念了一遍她的蒙古名字,觉得拗口极了,忙笑道,“我还是叫你阿姊好了。”阿盖道:“好,那我就叫你僧奴妹妹。”
段僧奴忽见到路边有商贩卖雪,忙要了两碗,端起一碗递给阿盖。阿盖听见那商贩高叫“卖血”,又见那碗水一片暗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也不敢喝,却见段僧奴一饮而尽,又叫道:“再来一碗。”忙问道,“僧奴妹妹,这是什么?”段僧奴道:“阿姊没有喝过么?嗯,你肯定是第一次来大理,这是雪,是用苍山雪调的乌梅蜜汁。”
阿盖这才知道是“卖雪”,轻轻抿了一口,酸酸甜甜,味道很好,一口下去,雪水寒气沁入肺腑,顿感清凉。阿盖惊道:“很好喝呢。”段僧奴笑道:“从苍山顶峰背下来的雪,当然好喝了。”阿盖几口喝完,又喝了一碗。
二女正要离开,商贩叫道:“喂,你们还没有给钱呢。”大理以海贝为货币交易,她二人都是金枝玉叶,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上哪来的贝币,亦无银两。段僧奴尴尬万分,低声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阿姊有么?”阿盖道:“我也没有。”
商贩登时冷眼相看,道:“嘿,没钱你们买什么雪。走,跟我去见禾爽去!”段僧奴诧道:“你不会因为四碗雪就要拉我们见官吧?”商贩大为气恼,提高声音道:“四碗雪对小娘子来说很少么?那你怎么还给不起钱?你白吃白喝还有理了。”
阿盖见四周已经有许多人围过来看热闹,忙拔下头上珠钗,递给那商贩道:“这个当作雪钱给你。”商贩见那钗顶端一颗大珍珠圆润光滑,知是上等货色,这才转怒为笑,心下却觉得奇怪,他见到那美貌汉人女子左手拇指上戴有一枚金指环,虽也值钱,却远远不及珠钗名贵,不知道她为何舍贵留贱,也不多想,只笑道:“好咧!二位要不要再来两碗雪?”
二女哪里还顾得上,急忙排开众人离开,走出老远,回首适才难堪一幕,不禁相视而笑。段僧奴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我是主人,该我尽东主之谊。这样吧,回头我再送支好钗给阿姊。”阿盖心不在焉地道:“不过一支珠钗,不算什么的,妹妹不必放在心上。”段僧奴见她目光始终不离路旁的茶花,道:“走,我带阿姊去个地方。”
当下领着阿盖来到城内东北的一片大园苑,园门处有人把守,不过那人凑巧认识段僧奴,只躬身行礼,便放二人进去。阿盖早见段僧奴带有随从,知她必出身官宦,也不以为奇。
进来一看,露红烟绿,万紫千红,殊香异色,一望无际。各种颜色的茶花繁多交错,纷纷拂拂,如一块缤纷大织锦。微风轻过,给红骇绿,蓊郁香气。
阿盖忍不住惊叹道:“真美!这是什么地方?”段僧奴道:“这里是百花厅,是第一任大理总管段实所建,这里的茶花可比你适才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些名贵多了。”随手一指道:“门口这棵大树一样的茶花,名叫大富贵,花有八寸大,每朵花都是三十六瓣、十八蕊。”
阿盖见那花虽然娇艳,也不过是大而已,且有个俗气的名字,心中不喜,指着一株小巧玲珑的浅色茶花问道,“这叫什么名字?”段僧奴道:“粉面佳人。”阿盖道:“这名字好听。”段僧奴笑道:“当可配得上阿姊你了。”
又见到一株金红色茶花,中间一朵大花,四周四朵小花。阿盖道:“哎哟,这株花不一般大小。”段僧奴笑道:“别看不怎么起眼,它可是山茶中奇品,每株只开五朵花——一大四小,所以叫子孙茶。”又指着子孙茶旁的茶树道:“这株也是不靠量多取胜的品种,每枝只开花二朵,一红一白,所以称为鸳鸯条。”
阿盖凝视着那高挑纤瘦的鸳鸯条,叹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段僧奴道:“阿姊说什么?”阿盖一时忘情,忙道:“没什么。”忽看到一株大茶花,花径六寸,一朵花两种颜色,内花心花瓣红似胭脂,外花心花瓣白如玉脂,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隐耀,不禁大为称赞,问道:“这叫什么名字?”段僧奴道:“胭脂白面郎君。好看吧?”阿盖点点头,叹道:“想来尘世花间绝色,亦不过如此了。”
忽见到两名花匠有说有笑走过来,其中一人慢吞吞地道:“你知道么?蜀中明玉珍要跟咱们大理联姻,准备将他们大夏国的公主明玥嫁到大理来。”另一人嗓音沙哑,道:“坦绰年纪还小,怕是十五岁还不到吧,不过能娶个公主也不错。”原先那人道:“你想什么呢!明玥公主要嫁的不是坦绰,而是咱们信苴!”另一人奇道:“明玥公主当真要嫁信苴么?嘿嘿,怕是总管有心迎娶、夫人不让进门吧?”
段功是大理四百余年来唯一没有蓄养姬妾的段氏王族,虽则外人尽知段功与夫人高兰青梅竹马、夫妻情深,然王族历来均是后妃成群,段功如此清简,未免太过异类,旁人议论起来,难免要说高兰虽不问政事,却在房事上驭夫甚严,不准丈夫娶妾。那嗓音沙哑之花匠所指便是此事,隐有嘲讽段功惧内之意,同伴当即会意,二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段僧奴再也忍不住,扬声喝道:“你们两个好大胆。”这百花厅是专门培养珍稀名贵茶花品种供给总管府的林苑,寻常百姓不得入内,那两名花匠不防花丛中还站的有人,吓了一跳,心道:“既能入来园中,定是总管府的人。”二人背后谈论总管,颇有不敬之语,心下发虚,也不及看发话人到底是谁,忙转过身,奔出几步,蹲入花丛,假意干活去了。
段僧奴叫道:“喂,你们……”却再也不见那两名花匠人影,这里花树密密匝匝,满目花海,园无隙地,他们躲到茶树下,一时间又上哪里去找?她心下气恼,狠狠跺了跺脚,回头却见阿盖歪着头发呆,似在凝思,忙叫道:“阿姊!”连叫两声,阿盖才回过神来。段僧奴再无心陪她赏花,道:“阿姊,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你先自己慢慢逛着。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再去找你。”阿盖道:“嗯,我住在中坊客栈。不过……”正要说明那是自己之前临时落脚的地方,现在正要搬去五华楼,却见段僧奴已道:“好,中坊客栈,我记下了。”匆匆即转身离去。
阿盖见状不禁有些惊讶,这段僧奴英姿飒爽,极有男子气概,适才还兴致勃勃,夸口要带她赏遍大理名花,如何突然间便满脸乌云?莫非是想起了什么急事?会不会是担心她那两名与阿荣交手的随从?当即想道:“不管僧奴妹妹预先准备如何对付那恶人阿荣,她总算是救了我。那阿荣屡次在五华楼胡作非为,却无人敢管他,想来他势力不同一般,我可不能让僧奴妹妹因为我而受累。”一念及此,忙离开了百花厅,重新往五华楼而去。
一路听见不少人在议论明玉珍要以公主与总管联姻一事,又大谈蜀中多美女,那明玥公主更有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容,不觉又惶惶不安、愁上眉头,心道:“看来段功拒绝发兵襄助父王不全因为他父兄与父王结怨,明玉珍的美人计也是原因之一。哎,若是凌云当真刺死了红巾使者,说不定倒真可以破坏这桩联姻。嗯,他肯定是早知道了此事,不得不铤而走险,希图能一箭双雕,国仇家恨,一并解决。可他不与我商议便擅自做主……唉,我也知道,他是怕万一事败连累了我。”
她本来恼怒凌云坏了父王大事,这时念起他的好处来,不免又怅怅满怀。可是照目前的情势,她非但救不了他,还须得竭力向大理澄清梁王并没有参与刺杀明玉珍使者,不过是凌云擅自妄为、以报私仇,可这样一来,他杀死红巾反贼使者的义举就变成了陷梁王、大理于不义,鞫讯起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虽说大元入主中原后统一了云南刑法,凡罪至当死者应申报朝廷断决,本意就是制止大理总管等土官擅自处决死囚,然而土官势大,这一条律令从来没有被很好地执行过。
阿盖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又生得娇柔貌美,自小万事无忧,金贵无比,如今才是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愁闷无助的滋味,苦雨凄风,酸辛万状。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说服段功发兵襄助?她还有机会救出凌云么?一时间,种种思绪萦绕于怀,万般情愫难以割舍。
自百花厅到五华楼有三里之遥,路途不短,她满腹心事,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完了。刚到门楼,便见几名五华楼守卫正七手八脚地将一人从篷车转抬到担架上,旁侧还拥有数人,有汉人,也有羽仪,并不见那恶人阿荣。心道:“那担架上的人会不会是僧奴妹妹的随从,与阿荣争斗受了伤?”忙上前问道,“请问……”忽见一名汉人转过脸来,警觉地瞟了她一眼,她登时记起早上在无为寺中见过这中年汉子。
这汉子正是在南禅房与阿盖照过面的李芝麻,不过他当时未留意到阿盖,此刻一见,自不相识,只是见到她异常美丽,又是汉人装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却见那小胡子楼长郑经率一名楼丁飞快地奔下台阶,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招呼道:“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羽仪大哥,这几位是……”为首的羽仪答道:“这是明王使者。”
一旁阿盖登时愣住。她虽离开中庆时已经知道明玉珍派使者来结盟,但到大理后并未听闻此事,想来段功尚顾及身属大元子民,不愿意声张,将这些人藏了起来,以免授人话柄,但如今红巾使者堂而皇之地住进五华楼,可见段功的态度起了巨大的变化,且对梁王极其不利。
又听见那羽仪向李芝麻等人介绍道:“这位是五华楼楼长郑经。楼长,信苴命你给贵客们安排一处清静隐蔽的院子。”郑经尚未答话,便被羽仪扯过一旁,低声告诉他那担架上的是明玉珍使者邹兴,遭刺客行刺受了重伤,嘱咐他多派兵士守住院子,入院侍奉的楼丁也须得是心腹可靠之人。郑经虽立即会意,却连声叫苦道:“我哪有那么人手可调?昨晚阿荣头人跟梁王使者打架,伤了我九名手下,包括一名厨子!刚才阿荣又闹事打架,幸好罗苴子及时赶来把他带走,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搞成什么样。”
那羽仪沉吟道:“这样,我留下两名羽仪,专门负责明王使者一行。”郑经忙道:“两人不够!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你看看我这里,梁王使者,明王使者,还有阿荣头人,何止二虎!”那羽仪听他说的有趣,笑道:“也是。这样,我先回去禀告羽仪长,请他再调派些人手来你这里。”郑经点头道:“好。”一转身,已然是满脸堆笑,道:“已经为各位准备了最好最清静的院子。请!”命楼丁在前面带路。
那为首的羽仪之前一直守在南禅房,曾见过羽仪长施秀在院子中向阿盖问话,又下令监禁她,不知道她何时又被放出了无为寺,此时见到她出现在五华楼,以为她与李芝麻等人相识,忙上前问道:“小娘子是跟明王使者一道的么?”又征询地望着李芝麻,却见他摇头道:“不,我们不认识这位小娘子。”
阿盖本来一直默不作声,蓦然被李芝麻这句话激起了胸中傲气,她的敌人如此大张声势,她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岂能输给这些反贼,当即傲然道:“我是梁王之女,堂堂大元公主,岂会认识这群红巾反贼?”
众人瞠目结舌,全部因巨大的震撼而呆住。就连躺在担架上的邹兴也闻声勉力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位大元公主到底是何等模样。
还是郑经迎来送往的人多了,反应也格外敏捷一些,心道,“这下阿荣头人可闯下了大祸,搞不好连累我也要跟着倒霉。”
五华楼还从未接待过一位真正的朝廷公主,按照等级而言,公主甚至远在总管段功之上,他一心要讨好阿盖,好将功补过,慌忙上前,一边行礼,一边赔罪道:“原来是公主殿下,下官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多有怠慢之处。这就请公主随下官进楼歇息。”当即忙不迭引领阿盖进去,李芝麻等人反而落在其后。
五华楼后,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大湖,引龙溪之水,周回七里,水深数丈,内中养着各种鱼鳖。沿湖栽有各种花木,湖光水色,垂柳相依,绿树掩映,花木飘香,景色旖旎而优美。浓密树荫中,又建有二十余座各自独立的庭院楼台,恬静幽雅,专供贵宾居住。阿盖的住处,被安排在南苑四号院,紧挨着行省使者马文铭居住的庭院,邹兴一行则被刻意安排到北苑,与阿盖隔湖相望。
阿盖既亮明身份,便有意拿出公主的架子来,命郑经派人去中坊客栈取自己与凌云的行囊,郑经有求必应。又见阿盖孤身一人,虽不明究竟,却也担心她的安危,尤其适才她表白她是公主时,那明王使者的一名随从即露出了仇恨的神色,忙调派得力的守卫、楼丁往四号院来。
东首二号院即为梁王使者大都住处,大都去无为寺未归,几名蒙古侍从因昨晚与阿荣打架受伤,正留在院中休养,听见门口人来人往,出来问明是阿盖公主住进五华楼,惊喜交加,急忙赶过来拜见。郑经见状,更不敢怠慢,亲自守在四号院中打点一切。
李芝麻一行自然受了冷遇,只被楼丁领进了北苑三号院,再也无人理睬。其时晌午已过,几人还未吃午饭,腹中饥饿。许江武怒道:“不如去一刀去杀了那鞑子公主。”李芝麻摇了摇头,道:“杀了她也无济于事。”顿了顿,又道,“想不到梁王会派自己的女儿来大理做说客。”忽见小厮邹当奔出来叫道:“邹先生请几位进房说话。”
几人进得房内,邹兴神智早已经清醒,精神也好了许多,正半倚在床榻上,先命邹当出去为众人要些食物来,打发他出去,这才问道:“李将军如何看待目下的局势?”李芝麻道:“只怕那大理总管段功已经下定决心,无意与我主结盟。唉,都怪我办事不力,若不是在无为寺盗取藏宝图露了行踪,或许不至于如此。”邹兴道:“李将军何须自责?此次结盟不成,原也在意料之中。大理段氏与梁王积怨极深,也未必能就此化解。我猜大理必取中立姿态,两不相帮,此种局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邹兴在大夏国官任司寇,职高位显,此次主动请缨,又说服明玉珍以公主明玥许嫁段功,李芝麻本以为是对联姻结盟一事势在必得,却不料他早有结盟不成的准备。既然如此,又何必亲自出马来到大理,也不致于平白挨了刺客一剑,若非那书生罗贯中通晓医术,凑巧沈富又购买了许多珍贵药材,只怕早已经命丧在无为寺中。正欲直问邹兴真实意图到底如何,又听许江武恨恨道:“只是藏宝图一事,尚未有任何下落。”
邹兴道:“说起藏宝图,与我们在无为寺中同住南禅房中的沈富,与李将军不是旧识么?”李芝麻道:“正是。”邹兴道:“这沈富富甲中原,又是张士诚的结拜兄弟,却放着舒适的富翁生活不过,千里迢迢来到大理,想来必有所图。他身旁那位书生罗贯中,看来也非寻常人……”李芝麻忙道:“我已经问过沈富,这罗贯中原是太原府祁县人,自幼随父亲在姑苏做丝绸生意,由此结识沈富,不过他对经商并无兴趣,后投靠张士诚做了幕僚,但并不得赏识。前些日子他预备回老家太原祁县,半途遇到同乡,得知父亲病逝、继母改嫁,心灰意冷,决意隐居起来写书劝世,恰好遇到沈富要来大理,仰慕此处藏书丰富,所以特意跟随前来。这次住进无为寺,据说也是想一睹翠华楼藏书风采。”
许江武冷笑道:“这就是了,他无非是想借读书为名进翠华楼找藏宝图而已。”李芝麻道:“即便如此,段功如何能轻易让罗贯中进翠华楼读书?”邹兴道:“李将军有所不知,历代大理总管虽通汉文,却并不知文学,所以他们对中原饱学之士都很敬重。那罗贯中文质彬彬,若当真郑重其事地提出要借阅翠华楼图书,段功定会应允。”姬安礼也道:“张士诚倒是高明,找个书生假称读书,便可以堂而皇之进翠华楼找藏宝图,不似我们几个冒性命危险,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邹兴忖道:“如今中原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与我主各据一方,势均力敌,谁若能得到藏宝图的财富,定可脱颖而出,称霸天下。”李芝麻道:“我也知道事关重大,必定要竭尽全力找到藏宝图。不过,藏宝图未必就在翠华楼中,我仔细找过丹青室,图卷虽多,都是字画而已。”许江武也道:“五楼也全部只是图书。”邹兴道:“嗯,藏宝图极有可能藏在别处。几百年来,多少人想得到这藏宝图,闯入总管府、无为寺的梁上君子不计其数,段氏肯定会有所防备。”
李芝麻道:“我听那羽仪长施宗提起,大理以总管府、无为寺、五华楼三处最为要紧,想找藏宝图的人目光素来都集中在戒备森严的总管府、无为寺上,反倒是作为迎宾馆的五华楼从无人注意……”许江武眼睛一亮,问道:“将军是说藏宝图有可能在五华楼中?”李芝麻点了点头。许江武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什么,我这就出去打探地形,入夜才好动手。”邹兴笑道:“何必等到入夜,现在就可以去找寻,他张士诚会派商人和书生以读书为名混进翠华楼,我们何不以使者身份,正大光明地要求参观五华楼?”
三人恍然大悟,连叹邹兴主意高明,低声商议了一回。虽则几人之前在无为寺行窃事败,然也算与大理正式打过一回交道,知道段功为人宽厚平和,即使这次再败露,也不致于有性命之虞。李芝麻更是有舍身取藏宝图之志更是看轻生死等邹当取食物回来,三人匆匆吃过几口,慌忙辞别邹兴出门,找到一名楼丁,递上一块银子,说如何仰慕五华楼之雄奇,想入楼游览云云。五华楼本非禁地,时常也有贵客要求登楼眺望,楼长无不允准,那楼丁白得了好处,格外热情起来,当即领着三人进楼来。
五华楼方围四里余,垒土五重为基,每重丈二,层收并立五重华表,所以取名为“五华”。这座楼始建于南诏,由巨匠杨连科主建,历时三年始成,屹立数百年不倒,坚固如初,每一块石头都镂刻时光的痕迹,每一根柱子都记载历史的风云。杆栏围屏均取自苍山白玉石,华丽精美。柱梁则是苍山上十丈以上粗二至三围之巨树,横空架成斗拱形状,古色古香。楼有五层,高达百尺,一层台座已然高出地面十余丈。楼前校场空旷无边,可容纳十万精兵。整座建筑气势恢宏,既古朴庄严,又雄峻瑰奇,难怪能成为阳苴咩的标志建筑。
正楼门面朝东方,门匾上写有三个鎏金大字——“五华楼”字大八尺,苍劲有力。姬安礼颇好书法,见那三个字气象纵横,酣畅淋漓,揣度大理当无人有此笔力,有意问道:“这字是哪位总管所题?”那楼丁笑道:“这字可有几百年了,当时都还没有大理国呢,哪来的总管题字?不过我们大理也没人写得出这样的字,这字是你们汉人写的,他名字叫做赵林,他曾祖赵旭被南诏国王世隆俘虏来大理当了奴隶。”姬安礼点头道:“原来如此。”
进楼一看,底楼是个巨大的宴会厅,雕梁画栋,彩绘装饰,极其华丽精美,宽阔得能同时容纳千人入座,据称南诏、大理常常在此处盛宴百官。只是所有物事一目了然,并无什么隐秘之处可以遮掩。再上二楼、三楼、四楼,尽是如此,不过楼层愈高,厅堂面积愈小而已。走廊均是琉璃紫瓦,出阁架斗,工技极其精巧。上来五楼,视野顿时开阔,四周并无墙壁,只用三十六根朱色圆柱支撑起重檐楼,斗拱飞檐,碧瓦琉璃。莲蓬状的金盖宝顶下,并列悬挂着一口巨钟和一面大鼓。李芝麻等三人一上楼来,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钟鼓上。
那楼丁介绍道:“这口巨钟名为‘五凤钟’,重达万斤,这鼓名叫‘红龙鼓’。昔日大理国时,拿它们作为早朝的钟鼓,钟声尤其悠远,可直传到洱海东面。”李芝麻问道:“这么说,这钟鼓是大理建国后新造?”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想到五库藏宝图虽是南诏所绘,但后来大理立国,发掘了其中两库后,才将余下三库藏宝图收藏,若这钟鼓是大理所建,那么很可能就是藏宝图所在之处。楼丁笑道:“是的。南诏建了五华楼,我大理则造了钟鼓与其相配。”李芝麻心中有数,暗中向许江武使了个眼色。
楼丁哪知这些人心怀不轨,又一指四周,道:“此处为城中最高处,可以俯眺整个阳苴咩城。”李芝麻道:“果然是处宝地。这位小哥儿,不知可否方便让我们多留一会儿,此等风光平生难得一见。”楼丁笑道:“大人请随意。”与楼口处的两名守卫招呼了一声,先自下楼去了。
这五华楼每层楼梯口均有两名兵士把守,不过相比起无为寺的严密防守,可谓十分松懈了。李芝麻走向兵士,假意好奇,询问道:“西面的群山可就是苍山?”一名兵士道:“正是。”又伸手一指东面,热情地介绍道:“那边就是洱海。”
此时阳光正浓,只见蓝天白云下一派天高地阔——东面碧水无垠,与天相接,波光滟滟,映衬着明丽的光晖。又有点点渔船扬帆水面,尽展清新。西面群山苍翠,如玉笋般绵亘排列,山顶积雪皑皑,山腰白云缠绕,溪流宛如白练曲曲折折垂挂而下。峰峦岩岫,萦云载雪,夹在中间的城郭在玉洱银苍的辉映下,显得分外生动,当真是风光绮丽,充满了诗情画意。
只是李芝麻似全无心思在眼前美景上,又指着南面脚下一片灰色的石头建筑,问道:“那是什么?”兵士道:“是本城大狱。”李芝麻颇为惊奇,不知道为何要将监牢修建在如此宏伟的五华楼旁,问起缘由,兵士笑道:“事起于一些风流韵事,南诏时,这一带是南诏宫后院,住的均是美貌受宠的女人,五华楼则建在后门出口,专供皇帝和妃子们登高观景。后宫妃子众多,一些人难耐寂寞,与羽仪有染。皇帝听到风声后当然是勃然大怒,立即命人在五华楼东南处修了一座石牢,置备各种刑具,日夜拷问几对通奸男女,让他们的受刑惨叫声传遍后院,以此来警示那些颇不安分的妃子。我大理立国后,将五华楼一带改作迎宾馆,石牢也未拆毁,略加扩建后,成了城中大狱所在。”李芝麻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随意指着城中建筑,东扯西拉地发问,以引开兵士的注意力,好让姬安礼和许江武仔细查看钟鼓。
许江武见那鼓面凹凸不平,质厚粗糙,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朱红色是后刷上的红漆,经历百年风雨,已然开始褪色剥落,多少露出一些流年的沧桑与无可奈何来。他将耳朵贴近鼓面,轻轻弹了弹,鼓面弹性极好,鼓中却似有异声。他扭头见那两名兵士正与李芝麻交谈甚欢,当即蹲低身子,从靴筒中拔出匕首。他猜测果真是有藏宝图的话,当藏在大鼓底部,于是握住匕首往底部鼓面扎了进去。那鼓面皮厚坚硬,他这一刀竟未能刺穿,这才猜到鼓面当是象皮,大理人时常用其作为铠甲,强度犹胜中原铁甲。腕上加劲,终于穿透,只听见异声更响。他忙用匕首将那口子左右拉开,勉强用右手挤进去,不料手指尖刚进鼓面,便有什么东西钉在他中指指尖上,剧痛之下,几乎要惊叫出声,本能地将手抽出,却见指尖有几个圆点,仿若针孔,已见血痕。一时不知道鼓中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再也不敢轻易试探。
正踌躇间,忽闻见木梯“咚咚”作响,有人疾步奔上楼来,却是适才那楼丁,叫道:“三位快请下去,许多羽仪已经到了门楼,说是信苴马上要来五华楼。”李芝麻吃了一惊,心道:“段功又到五华楼来做什么?莫非是为那鞑子公主?”忙向姬安礼、许江武使了个眼色,随楼丁一道下楼。
刚到底楼,便见施宗先率数名羽仪涌进楼来,正遇到李芝麻三人。施宗脸色一沉,上前问道:“三位在五华楼做什么?”那楼丁忙道:“三位大人是想登高眺望城中风光。”施宗厉声道:“我问你了么?”那楼丁吓了一跳,忙退到一旁,惴惴不敢再说。
李芝麻道:“我们确实只是仰慕五华楼风采,想来游览一番,还请羽仪长不要见怪。”施宗道:“果真是这样么?”全然不能相信的语气,又拿刀锋般的目光来回审视着三人。李芝麻倒是泰然自若,姬安礼颇不自在,先垂下了头,许江武脾气暴躁,再也按捺不住,怒道:“羽仪长不如干脆将我们几个关起来好了。”施宗冷冷道:“我倒是很想这样呢。你自己当过一回贼,还想别人尊敬你么?”侧头叫那楼丁道:“你还不快送李大人回去住处?”李芝麻知道成见已深,多说无益,何况己方确意有所图,当即领了姬安礼、许江武二人,跟随楼丁从侧门出去。
悻悻然回到北苑住处,却见院中已然站有两名羽仪,李芝麻颇为吃惊,问起才知道施秀刚进了邹兴房中,预备询问刺客身份。几人急忙进来,正见施秀站在床榻前问道:“邹大人可否看清刺客的面孔?”邹兴道:“当然,就算只看他身形我也认得出来,他是我世仇凌墨之子凌云。”
施秀虽早知凌云供词足以取信,却还是颇为吃惊,忙问道:“大人与凌家到底有何过节?”邹兴道:“说来话长,我邹家和凌家均为蜀中世家大族,百年来多有争斗,积怨甚深。不过我们两家一文一武,各有所长,谁也无法占到上风。凌家到了凌墨这一代,出仕为官,情况大为转变,凌墨利用手中职权,多方罗织罪名,对邹家残酷迫害,害得我家破人亡——长子和次子被诬与红巾勾结,被活活拷掠致死,我和幼子也被下狱,判了死刑,家产被抄没,妻子、女儿流落街头,受尽欺凌侮辱,终被逼上吊自缢。幸好老天有眼,就在我们父子即将成为刀下亡魂之际,明王率红巾入川,杀败元兵,砸开死牢,我父子重见天日,就此投奔明主,幸得明王不弃,加以重用,我才得以手刃凌墨,杀他满门。只有凌墨之子凌云武艺高强,被其逃脱。”施秀道:“原来如此,难怪凌云要找邹大人报仇了。”
邹兴道,“羽仪长,听说你们已经捉到了凌云,不知道你们预备如何处置他?”施秀道:“这个我尚不清楚。不过邹大人请放心,信苴一定会从重处罚,给大人一个交代。”
邹兴叹了口气,道:“我们邹凌两家如今各自人丁凋零,也算是两败俱伤。不知道羽仪长可否代我向信苴求个情,饶过凌云?”施秀大为惊讶,问道:“大人是想为凌云求情么?”邹兴道:“凌云刺杀我不过是为报家仇,情有可原。其实百年前邹凌两家多有联姻,说起来,我邹家有凌家的血脉,他凌家也有我邹家的血脉。若是凌云死了,凌家最后一点血骨就此殁亡于世,实在对不住我们两家的先人。”
一旁李芝麻闻言大感意外——邹兴极具韬略,其人在明玉珍入蜀时投效,才六年时间,如今在大夏国已经官任司寇,地位仅次于皇帝明玉珍及其弟明胜,其才干智谋可见一斑。他完全可拿刺客行刺一事大做文章,怪罪大理疏于防范,令段功生出歉疚之心,以在谈判中取得少许情感优势,没想到他却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还开口为刺客求情。转念又想:“邹大人深谋远虑,绝不致于白白放弃此良机,或许是因为我等三人潜入禁区一事败露,他自感脸上无光,不得已如此。说起来,倒也亏得那刺客引开了众人视线,不然我无论如何都难以进去翠华楼中。”
施秀倒是颇为佩服邹兴的气度,道:“大人可知道凌云已经投靠梁王,成为其心腹侍卫?”邹兴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他一心要杀死我、杀死明王为全家报仇,投靠梁王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施秀见他丝毫不认为凌云刺杀事件涉及梁王,也不再多提。李芝麻却道:“会不会是梁王有意派凌云来大理刺杀邹大人,想就此扰乱明王与大理的结盟?”施秀道:“凌云此次是护送阿盖公主前来大理,至少公主并不知道刺杀一事。”许江武冷笑道:“果真是这样么?适才我们遇到那鞑子公主,她还神气得很呢。”
阿盖温柔美丽,一派天真,而李芝麻等人偷入无为寺禁地,大显心机,施秀心中自有一杆秤,也不接话,只道:“如此,便请邹大人好好歇息。我已经派人去请医师,稍后便到,为大人复诊。”邹兴道:“羽仪长,请务必不要为难凌云,他只为报杀父大仇,何况我也只是受了点伤,并无性命之忧。”施秀道:“如何处置凌云,自有信苴决断。不过我一定会将邹大人的意思转禀信苴。”邹兴道:“有劳。”施秀点了点头,自领羽仪出了院子,往翠华楼赶去。
刚到楼前,正遇见段功领着大都、马文铭等人上来台座,一行人径自进入底楼大厅南部的议事厅,施宗早已经带人布置妥当。段功也不拐弯抹角,请大都、马文铭坐下,肃色道:“普照禅师在无为寺离奇被杀,二位均已经知晓,有些话在无为寺中不方便说,我特意请二位来这里,是想尽快将这件事做个交代。”
他所称的“不方便”,一是无为寺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实在不适于鞫问案情,二来也不愿意大都这些人反复进出寺中禁区。只是以他的目下身份地位,又何须亲自向梁王使者、行省使者做交代,他如此郑重其事,反倒令人不安。合仲正站在大都身后,慌忙辩解道:“下官真的与此事无关,我进去时脱脱大人……不,普照禅师已经死了。”他汉话说得不好,一着急就成了蒙古话,大都便又替他翻译了一遍。
段功道:“我知道。”合仲奇道:“信苴真的相信下官与此事无关?”他原以为自己卷入此事,无论如何都难逃干系,很可能大理就此要将杀人罪名加到他头上,以让梁王立场更加难堪,此刻见段功点头直认他无辜,不免惊讶万分。
段功道:“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渊海,你向两位使者说明一下详细情形。”杨智道:“遵令。昨夜信苴亲至无为寺回光院面见普照禅师,本意是在禅师离开大理前见上一面……”马文铭问道:“敢问信苴一句,普照禅师来到无为寺时日不短,难道信苴从未见过么?”他年纪虽轻,问得却是头头是道。段功道:“正因为素未谋面,所以才特意见上一面。”马文铭点了点头,道:“恕我冒昧。”
杨智续道:“禅师向信苴表示,不愿意再回大都,而是要去中庆辅佐梁王。”大都惊讶道:“普照禅师真这么说?”他知道昔日脱脱落难云南,梁王待其甚是刻薄,蒙古人素来恩怨分明,脱脱亦非大度之人,竟能不计前嫌。杨智道:“绝无虚言。”大都不由地叹息了一声,脱脱才干名闻天下,若其人不死,梁王可算是最大的受益者了。
杨智又道:“就在信苴与普照禅师交谈之时,突然有刺客闯入隔壁南禅房,刺杀了红巾明玉珍使者邹兴,这名刺客,便是梁王的心腹侍卫凌云……”马文铭此刻方得知此事,错愕万分,望向大都,隐有问询之意,大都无奈地点了点头。
杨智道:“凌云行刺邹兴一事,尚有许多不明之处,等彻底查清真相后,再向二位大人通报。”顿了顿,又刻意道,“二位大人若是有什么线索,也请及时告知我方。”大都听出弦外之音,不知所答,不敢轻易接话,只有马文铭道:“这是当然。”
杨智续道:“凌云行凶后很快被人发现,经过一场血战,最终被擒住。信苴赶出去善后处理,离开南禅房时,特意留下两名羽仪保护普照禅师。凑巧信苴之女宝姬当时想借道溜出寺去,自禁区翻墙进入回光院,她的小伙伴为了接应她,将守在院中的羽仪骗走。不过刺杀事件后,全寺戒严,各处均有羽仪、武僧反复巡视,也无人想到回光院会出什么事。然则到了夜半时分,还是有人趁隙溜进了院子,潜入房中,用匕首割开了普照禅师的喉咙……”
马文铭道:“无为寺防卫如此森严,何以能被人如此轻易溜了进去?况且普照禅师绝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如何不加反抗,便被人轻易杀死?他只要呼叫一声,当能惊动外面巡逻的守卫。”杨智道:“只因为凶手并非寺外之人,普照禅师原也认识此人,所以未有任何防备,猝不及防才被对方一刀杀死。来人,带凶手进来。”
一干蒙古人和回回人纷纷瞪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位残忍割开脱脱喉咙的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却见两名羽仪一前一后押着无依禅师走了进来,他手足间未加任何束缚,神态也甚是安详。大都、马文铭等人早上进无为寺时一一拜见过寺中各位高僧,知道无依是无为寺首座,武艺号称无为寺第一,却不知道他如何成了杀死脱脱的凶手,不由得惊奇得呆了。
原来施宗之前为寻找药师殿白草阁丢失的两副孔雀胆,派武僧暗中搜查了无依禅师住处,结果没有找到孔雀胆,却找到了团作一团塞在床角下的带血迹的僧衣,由此引发诸人的怀疑。段功与了尘住持商议后,将正在南禅房中与沈富、罗贯中交谈的无依禅师请到翠华楼,询问脱脱被杀一事。无依一派平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施宗却在他身上搜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刃口血迹犹在,遂成他杀死脱脱的铁证。无依开始尚且辩解说血迹是他把玩匕首时弄伤了手指所留,也证实他的确去药师殿要过金创药,他手指上也确实有伤。然而他武艺精湛,说他自己不小心弄伤了手指,实在难以令人取信。到后来取出带血的僧衣,无依才无话可说,干脆承认了杀人事实。大理佛教地位尊崇,享有很大的特权,甚至可以独立于法外,僧人犯罪,审讯处罚均不同于普通平民百姓,往往由佛寺住持自行料理。但由于脱脱身份特殊,无为寺从来待之以贵客,不敢视其为僧人,了尘不便插手,遂将无依交给段功处置。无依只是缄默不语,并不仗恃武功反抗,段功不看僧面看佛面,令不加以镣铐桎梏。
众人正张目结舌之际,又听见杨智道:“禅师,事关重大,这就请你向两位使者说明为什么要杀人。”言语甚是客气,丝毫没有强迫之意。无依道:“无它,不过是为报家仇而已。”马文铭道:“禅师如何与普照有仇?”无依道:“贫僧本姓徐,是徐州人氏,因自幼好武,被父母送到泉州少林寺出家为僧。后红巾造反,占据了徐州,脱脱率大军攻打,城下后杀死全城所有活物,我徐家上下二百余口,尽数死在这场屠杀中,其中八人是十岁不到的孩子。”
他语气甚是和缓,说到家人死于非命的惨烈之处,也不动声色,沉静得令人吃惊。小厅中鸦雀无声,人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若是换作我,此等血海大仇,如何能不报?”
又听见无依道:“当时贫僧早已经在无为寺安顿下来,由于天高路远,两年后才得知全家死绝的消息,于是赶回中原奔丧报仇。正逢脱脱声势如日中天,率大军攻打张士诚,贫僧在元军大营外反复徘徊,只远远见到脱脱,始终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又见到战火纷飞,万姓死伤,尸骨露野,白地千里……”他的语气陡转低沉,大概回想起那哀鸿遍地的惨状,至今犹自心惊。顿了顿,又续道,“一时感到心冷,就此返回大理。不想过了几月,传来了脱脱被弹劾夺职、发配云南的消息。贫僧还在犹豫要不要趁此良机手刃仇人,又传来脱脱已经被朝廷以毒药赐死在腾冲。不久后,无为寺中特意将南禅房隔了一块出来,造了一座回光院,说是要供新来的挂单僧人普照居住。普照来的第一天,贫僧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改作了僧人打扮的脱脱。”
马文铭道:“既然禅师早已经认出了仇人,为何一直等到现在才动手?”无依道:“贫僧不知道脱脱是如何到了无为寺,亦从未向旁人提起问起,不过心想既然他已经放下屠刀,出家为僧,当是有所悔悟,该给他个改过的机会。虽然夜半梦醒,贫僧也有要去杀他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他足不出户,八年来不过机缘巧合见过几面,贫僧以为他潜心改过,报仇的心思慢慢淡了。但直到昨日,贫僧得知朝廷下了赦免脱脱的诏书,行省也派了使者来,大约是要迎他回朝,这才知道他躲在无为寺中,不过是为了避祸,化装成僧人也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一刻,在我胸中压抑了八年的仇恨突然迸发,这样的人再回去朝廷做官,还是一样会屠杀无辜,残害百姓……”
杨智知道昨日下午羽仪长施秀先率羽仪赶往无为寺警戒,有人无意中漏了口风也不足为奇,况且无依也不算外人,不过心中还是有些疑问,问道:“禅师如何能肯定普照定会就此离开无为寺?”无依道:“贫僧一直刻意留意脱脱行踪,八年来,信苴每月初一、十五来无为寺听经,风雨无阻,却从未与脱脱谋面,昨夜突然到访回光院,自有缘由。所以我猜到脱脱马上要离开这里,决意杀了他。”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无依的身份,自可在无为寺中来去自如,他武艺了得,脱脱又知他是首座,毫不防范,一刀便能轻易得手,割喉案遂告水落石出。
杨智问道:“两位使者可听清楚了么?”马文铭、大都齐声道:“清楚了。”马文铭问道:“信苴要如何处置无依禅师?”段功道:“自有司狱司依律断处。”挥手命人带下无依,道:“我知道行省使者此行来意,既然普照禅师不幸去世,也是天意如此。禅师在大理八年,画有十余卷图轴,尽是中原山川地形之图,我已经命人将图轴送去使者住处,此为普照禅师呕心沥血之作,想必能对朝廷或是梁王有所用处。”
马文铭当即站起,向段功深深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信苴。”他久闻脱脱大名,深知其八年心血非同小可,常人即使不留为己用,也不能在并无他人知道的情况下,拱手送给对手,因而对段功胸襟气度十分佩服。
大都也慌忙站起,道:“多谢信苴。”段功点点头,道:“使者劳累了大半天,请先去用餐歇息。”
大都问道:“敢问信苴,不知阿盖公主现今人在何处?”段功问道:“公主早已经到了五华楼。楼长人呢?”
郑经听到信苴到来,早已经赶至门外等候,闻声忙进来告道:“回禀信苴,公主殿下已经安顿在南苑四号院。”段功道:“妥善照顾,切不可怠慢。”郑经道:“遵令。”又道,“信苴,下官尚有要事禀报。”等大都、马文铭等人离去,才说阿荣头人不知道对方身份,先后轻侮了阿盖公主和宝姬。
施秀奇道:“宝姬来过五华楼?”郑经道:“是,据说是特意来看望阿荣头人的。”段功面色如铁,流露出罕见的令人敬畏的气派。郑经心中惴惴,但还是壮着胆子说了高潜、高浪为了保护宝姬与阿荣打架被罗苴子带走一事。
段功道:“他们几个现下人在何处?”郑经道:“宝姬人不知去了哪里;高潜在争斗中被斩了一刀,血流不止,已经送去医铺救治;高浪和阿荣二人无论如何不肯停手,还误伤了一名罗苴子,被领队护军下令扣押,带去监牢监禁。”段功哼了一声,道:“护军做得对,先关着他们。”抬脚便往外走去。郑经忙道:“信苴,五华楼突然来了这么多贵客,下官担心没有足够人手……”施宗道:“楼长不必担心,信苴已有安排,张希矫大将军会亲率罗苴子驻在这里。”
郑经听了心中不喜反忧,张希矫是出名的仇视梁王一派,丝毫不加掩饰,这里住了三个院子梁王的人,其中包括梁王之女,会不生事端么?虽则犯疑,却不敢表示异议,只好道:“是。”施宗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无为寺药师殿昨日丢失了两副孔雀胆,至今尚未寻到,你可要特别当心这几方使者的饮食,千万别出了岔子。”郑经一时呆住,惊道:“什么?”
段功离开五华楼后,径自回了总管府,在大门处正遇见伽罗。伽罗匆忙下马,上来埋怨道:“信苴,你明明答应过我,要让刺客养好伤再带他走,如何又派人将他带走?”
原来今日段功一行离开无为寺,羽仪与罗苴子也随同撤离,虽然寺内仍有大批武僧,但仍不便将凌云留在伽罗住处,遂将他抬回了城中大狱监禁。
段功无心睬她,只道:“刺客武艺高强,虽然戴了枷锁,你却丝毫不会武功,留他在你楼下养伤,如何能让人放心?我答应你,不命人拷打他便是。你若想要继续为他治伤,尽可直接去南城大狱。”
伽罗一心袒护凌云,还要再闹,施秀忙扯她到一旁,低声道:“信苴正为了宝姬的事心烦,你就别再添乱了。”伽罗只知道高兰带段僧奴离开了无为寺,尚不知道后来的事,奇道:“宝姬又怎么了?”施秀遂说了五华楼一事,伽罗听了大喜,连连问道:“高浪有没有就此杀死阿荣?”施秀白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一副恨不得天下大乱的样子?高浪和阿荣都被罗苴子关进了大狱。”伽罗颇为失望,道:“高浪平日总是自诩功夫了得,关键时刻却是不顶事。”又听说高潜受了伤,忙道,“那我得赶紧去看看。”忙不迭地走了。
段功正向守门罗苴子询问女儿去向,罗苴子回禀宝姬已经回府,段功厉声道:“没有我号令,不得再放宝姬离开总管府一步,知道么?”守门罗苴子尚不知道究竟,愣得一愣,才道:“遵令。”
总管府是处数进的大建筑,气势宏浑。正东门处建有三重楼,驻有罗苴子重兵。穿过重楼,即是一大片开阔地带,类似广场,可以宴会结兵。广场之西便是大衙门,重屋制如蛛网,大将军、清平官、达鲁花赤、同知、教授、司狱司、录事司、库仓、税务、药局等重要官员、机构均在此处办公。
再往西则建有一堵南北向的屏墙,隔断了东西视线。屏墙由五十四块取自苍山的大理石垒成,每块均是三尺见方,横成三牌,上下两排为汉白玉石,冰澈如雪,滴尘不染,意趣淡远,清妙微婉。中间一排均为彩花石,玲珑剔透,五色粲然,纹理天籁生成,千姿百态——有似江河奔泻,有似飞瀑流云,有似奔腾骏马,有似崖上洋松,水墨山卷,珍禽异兽,花鸟虫鱼,时下风物,应有尽有,气象万千,活灵活现。传说大理石乃苍山精魂所蕴蓄,种种纹理神秘莫测,深藏石中,层叠远近,笔笔灵动,云皆能活,水若有声,因而有人写诗赞道:“天孙昔谪下天绿,雾鬓风鬟依草木。一朝骑凤上丹霄,翠翘花钿留空谷。”又被后人比为“恍如黄鹤楼前晴川芳草景,历历又若滕王阁上长天秋水烟蒙蒙”。鬼斧神工之妙,即便将最杰出的丹青圣手画作拿来比拟,也要相形见绌。
屏墙的南北建有两重门楼,由大批羽仪把守。绕过屏墙,才正式算是总管府所在,也是昔日的大理王宫,由东往西分有议事厅、大厅、小厅、寝宫等处。
进来府中,段功不似往日先去大衙门,命杨智等人候在议事厅,自己只带了两名羽仪,直奔寝宫,他如此反常,旁人也不敢多问。此刻,段功心中相当纠结,不为是否与梁王或是明玉珍结盟,也不为无为寺中的接连怪案,而是因为夫人——他猜以女儿性情,去五华楼探望阿荣本身就是心怀恶意,而这样的主意她本人和同伴是断然想不出来的,这一定是夫人的主意。本来高兰暗中从无为寺带走僧奴已经令他不快,如今又闹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她还当他是总管么?早有侍女迎上前来,段功问明高兰正在后苑育兰,当即穿过曲水长廊,望品兰亭而去。
这品兰亭是段功即总管后新建,亭子落成之日,他亲书“幽芳仙苑”之匾额悬挂于亭上。又从苍山移植了二百余品珍品兰花到亭子周围,四季菲芳——清莲沁心润腑,玉腕国色天娇,碧玉株挺拔独立,彩云婀娜多姿,雪素纤尘不染,紫霞奇香如麝,挡架花大如碗而香飘数里。高兰特意作诗贺道:“兰生山野地,馨香无人知。移栽玉池侧,王孙莫攀摘。花虽无言语,玉蕊吐芬芳。但愿育花人,月下共品习。”时人均以为段功与夫人恩爱,特意为高兰修建了此亭,喜爱兰花也不过是爱屋及乌。其实段功爱兰,乃是出于天性。他母亲高药师曾梦见天神赐兰花一株,后怀孕生下段功时,更有兰花馨香四溢,因而母子均喜爱兰花。
及近后苑,果远远见到高兰正在摆弄兰花。段功一见到夫人身影,心下顿时有所迟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侍女望见段功,慌忙告知高兰。高兰舍了手中兰花,迎上前来,笑道:“郎君今日回来得可早。”段功“嗯”了一声,心中有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踌躇间,高兰已然搀住他手臂,拉他到亭中石凳坐下,道:“郎君先坐下来稍事歇息,我进去换件衣裳再来陪郎君赏兰。”又吩咐侍女道,“绿珠,快去取些茶水果子来。”
段功一坐下来,心情便好了许多,每每他有烦心之事,来这花团锦簇、桂馥兰香的品兰亭转上一圈,总会有所缓解。兰花的幽芳总能令他沉醉,令他回忆起无数美好的往事。
过了一会儿,那侍女绿珠端了茶点奉上来,神色却甚是慌张,匆忙将玉盘放在石桌上,转身便走。段功叫道:“等一等,我有话问你。”绿珠道:“是。”却不肯回过头来。段功微觉奇怪,问道:“你怎么了?”绿珠道:“回信苴话,奴婢没怎么……信苴有话请问。”
段功大多时间花在政事上,回到寝宫万事早有夫人料理妥当,极少留意到府中侍女,见绿珠不敢回头面对自己,大为惊讶,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你是害怕我么?”
绿珠进总管府已有数年,深知夫人表面温柔贤淑,实则心机绵密深沉,大凡有侍女接近信苴者,总会莫名其妙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她见段功走近自己,慌忙退开几步,不料已经到得阶边,一脚踩空,尖叫一声,仰身跌倒。段功抢将上来,一把拉住了她,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脸色苍白得如此厉害,是生病了么?”绿珠飞快挣脱他的手,跑到品兰亭外台阶下站定,头垂得老低,这才道:“奴婢没病。信苴是有话要问奴婢么?”
段功自信待人宽厚,对府中下人更是从无半句重话,他本想问女儿人在何处,此刻却不由得十分好奇这侍女为何这等反应,当即道:“我果真有那么可怕么?”绿珠嗫嚅了半晌,终于低声道:“回信苴话,奴婢不是怕信苴,是怕夫人……”说到最后“夫人”二字,已经是声如蚊嘤。段功呆了一呆,问道:“什么?”却见绿珠生怕染上瘟疫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段功不明所以,随口问亭外羽仪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怕我,是怕夫人?”羽仪迟疑道:“这个……”段功喝道:“还不快说。”羽仪道:“是。属下猜绿珠的意思,是怕夫人……吃醋。”段功“啊”了一声,这才会意过来,一股混合着气愤,伤痛、难过、失望的复杂情感顿时涌上心头,手脚冰凉得难以名状。
此时此刻,高兰正坐在内室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表面镇定自若,心中却是大起波澜。她已经从女儿段僧奴口中得知明玉珍要以爱女明玥公主与大理总管联姻结盟的消息,虽然是街头巷尾的传闻,但绝非杯弓蛇影、恍惚无凭。令她感到深重危机的并不是消息本身,而是丈夫竟然一直没有告诉她。这隐瞒的背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示呢?
铜镜中的女人,老态纹上了眼角,无论如何扑粉修饰,还是难以掩盖岁月的痕迹。她年近四十,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已逝,而段功正当盛年,仪表风度翩翩,每每骑行穿在大街,有多少妙龄少女凝神向往。正因为如此,长久以来,她都不敢与丈夫同时在公开场合露面,她本比段功大上两岁,女人的衰老又来得太快,每每二人站在一起,她看起来更像是他的长姊,而不是一位妻子,她不愿意留给旁人这样的印象。
细心地描完眉,抹完粉,又用胭脂润满两腮,再往唇上涂上丹砂制成的唇膏。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有朝霞映雪之姿,从来不施粉黛,也是近年来深感年老色衰,才向侍女学习妆扮之术,但又自恃总管夫人身份,不敢在旁人面前显露,只是悄悄化过几次给自己看。由于练手得少,难免有些手拙,一不小心便将唇膏抹出了嘴唇,又忙用丝帕擦去。勉强弄得妥当,有心问侍女看起来效果如何,扭过头去,却见侍女们都垂首站得老远,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她重新往铜镜中打量自己,面腮因为胭脂增添了不少红润之色,确实令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她满意地笑了下,起身道:“去品兰亭。”
然而当高兰重新回到品兰亭时,却已经不见了段功。那一刻,虽然她全力安慰自己丈夫是因为有事被人临时叫走,但她心中还是涌起一丝不祥之感,恍若湛蓝的湖水中掠过落花的阴影,惊疑瞬间替代了欢愉的情绪。然则更令她沮丧的事情还在后头,她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转头,看见女儿段僧奴正疾奔过来,愣得一愣,勉强挤出笑容,重新露出慈母的样子来。
段僧奴却被母亲的样子吓得呆住了,生生顿住脚步,惊叫道:“阿姆,你的脸怎么了?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高兰摸了摸自己的脸,紧张地问道:“怎么?很难看么?”段僧奴点了点头,她另有急事,不及评点母亲的妆容,又道:“阿姆,我刚刚才知道,高潜被阿荣砍了一刀,高浪也被关进了大狱,阿爹派人守在寝宫外,不让我出去。阿姆,他们两个是为了保护我才弄成这样,你快去救救他们。”
高兰尚未从自己关注的事中回过神来,只是一呆,问道:“什么?”段僧奴又说了一遍,高兰听说侄子受了伤,这才惊醒,道:“他人在哪里?”段僧奴道:“听说送去了孟氏医铺救治。”高兰抬脚便走,段僧奴急忙拉住母亲,指了指自己的脸庞,道:“阿姆,你不能这样子出去。”女儿的直言不讳令高兰彻底失去了信心,匆忙回到内室,取清水洗干净脸,又取出一顶次工戴上,这才出来挽了段僧奴的手,往外走去。
刚到寝宫大门,便有羽仪上前问道:“夫人是要出门么?”高兰道:“嗯,我要去医铺看看高潜。”那羽仪道:“是,属下自当领人护送夫人前往,不过宝姬不能出去。”段僧奴道:“我只是跟阿姆一道去看看表哥,又不是要逃跑。”那羽仪道:“属下奉有严令,不得放宝姬离开,请宝姬恕罪。”高兰道:“宝姬跟我在一起,我可以担保她不会再惹事。”羽仪道:“信苴发过话,若有敢放宝姬离开者,定要处以严刑。”高兰怫然不悦,道:“怎么,连我的担保也不作数么?”羽仪道:“属下职责所在,还请夫人恕罪。”又道,“信苴还说,如果宝姬再一味胡闹,定要严惩高浪、高潜几人。”
段僧奴无奈,只好赌气道:“那我不出门总行了吧。阿姆,你一定要将高浪从大狱中救出来,那里阴气太重,时常闹吸血精。他那个脾气,关着他比杀了他还难受。”高兰早已经知道阿荣戏侮女儿之事,又经段僧奴一番添油加醋描述,心想此事确实是阿荣不对,高浪不过是挺身护主而已,当即道:“好吧。”
大理女子不比中原女子娇弱,即使高兰贵为总管夫人,也习惯骑马。她听说丈夫正在议事厅与大将军们议事,猜想是为了结盟一事,也不惊扰,绕道出了总管府,领人往医铺赶去。
孟氏医铺恰在五华楼与总管府之间,骑马转眼即到。高兰刚一下马,便见伽罗正陪着高潜从医铺出来,高潜左臂捆扎着夹板,用纱布缠绕着挂在脖子间,一见高兰便叫道:“姑姑,你怎么来了?”
高兰忙上前拉住他问道:“伤得重不重?痛不痛?”伽罗道:“夫人放心,只伤了小臂皮肉,未伤到筋骨。”高潜道:“不过,确实是有点痛。”高兰心疼地道:“可怜的孩子。”又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伽罗道:“我们正打算去大狱探望高浪,顺便再打骂阿荣一顿,好好替宝姬出口气。”
高兰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忙道:“你们两个先回总管府陪着宝姬,她现在不能出门,急得跟什么似的。我去看望高浪。”伽罗道:“可是……”高潜却不愿意再惹事,忙应道:“是。”
伽罗孤掌难鸣,也只好同意。她自有马匹,高兰担心高潜伤重无法骑马,命人扶他上马,再由一名羽仪牵了马,慢慢踱回总管府。等到眼见三人两骑走远,这才重新上马,往大狱而来。
大狱是处独立的院落,远看像个封闭的城堡——四周筑有十丈高的城墙,只在东面开有一扇大门,石墙宽约三尺,上可站人,守卫在墙上圈转巡视,足可俯瞰狱中一切。
及近狱门,便见数名带刀武士正围着一名狱卒争吵。高兰见那些武士打扮怪异,猜到是建昌部落的人。随侍羽仪上前喝道:“夫人在此,还不快些让开!”那些武士果是阿荣的随从,一听说总管夫人到来,忙抢上来参见。又有武士道:“还请夫人做主,放我们阿荣头人出来。”高兰道:“阿荣屡次胡闹,关着他,也是给他一点教训。你们先回五华楼去,别再惹事。”语气虽然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那些武士还赖着不肯走,羽仪喝道:“你们是不是也想被关起来?”建昌族人好斗成性,绝不轻易受人威胁,然领头武士已经知晓阿荣头人先后轻薄了蒙古公主及大理宝姬,惹下的祸事不小,被羽仪一喝,心下多少有些气沮,只好领人走开。
狱吏闻听高兰亲来大狱,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忙抢出来迎接,问道:“夫人是来看望阿荣头人么?”高兰也不否认,只淡淡嗯了一声。一进来院子,先闻到一股恶臭,随即听见狱厅中传出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及皮鞭抽打人体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问道:“里面拷打的是什么人?是在无为寺捕到的刺客么?”狱吏忙道:“回夫人话,不是刺客,是通事杨庆。”
杨庆妻子曾为高兰侍女,高兰还是撮合他夫妇的中间人,闻言不禁大奇,忙问道:“杨庆犯了什么罪?”狱吏道:“他接受蒙古人贿赂,泄露许多大理机密。施宗羽仪长交代,务必要一宗一宗地审清楚,现下正在刑讯拷问。”高兰听了半信半疑,只是她从来不予政事,不便过问,只好道:“高浪人呢?”狱吏愣道:“高浪?关在南边监牢里。”顿了顿,又道,“阿荣头人关在北边,适才还叫嚷了半天要出来,这会子喊累了才没了动静。夫人是要见高浪么?”高兰点了点头,狱吏便领着高兰往南狱而去。
那大狱靠近城墙的南、北、西三面均为露天地牢,是南诏遗物,犯人一旦被关入其中,日晒雨淋,极尽荼毒,囚死过无数人,就连唐朝代国公郭元振的侄子郭仲翔也在这里面一间地牢被囚禁过。唐朝天宝年间,二十万唐军攻打南诏,兵败如山倒,主帅李宓沉水淹死,行军判官郭仲翔也被俘虏,被迫当了奴隶,专为南诏王饲养战象,时常受到鞭挞。郭仲翔打熬不过,三次逃跑,三次均被抓回,双脚各被用铁钉钉上了五六尺长的木板,白天罚做苦工也是带板而行,晚上则关进地牢,直到十一年后,才被友人以一千匹绢的高昂代价赎回。因铁钉入肉年久,取下木板时,郭仲翔当场昏倒,数日后才得清醒,返回中原后,双脚疮口数年后才勉强愈合。大理立国后,深感地牢太过阴毒,便改其为重监,专门关押重罪、死刑犯人,另紧挨狱厅修建了两排背靠的监房,各朝南北城墙敞开,外有铁栅栏挡住,名为轻监,用来关押罪行相对较轻的犯人。大理举境尚佛,民风淳朴,百姓向善,罪案较少,加上轻罪犯人允准以钱赎罪,重罪犯人一旦定罪,则要押去矿山服苦役,因而监房大多空置。
高浪被关在南边轻监第一间,正自烦躁不安,听到人声,抢将过来,见到高兰,不由得诉苦道:“夫人,你可要为我做主!”高兰点了点头,走近铁栏,低声道:“装病。”她虽答应了女儿要救出高浪,当然不能背着丈夫就此命狱吏放人,所以路上早想好让他装病的主意,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高浪听了只是一愣,高兰见他不解己意,又低声道:“一会儿你先装病,我好带你出去。”随即退开几步,提高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浪道:“阿荣太过分了,竟然调戏宝姬。”他虽然会意了高兰的暗示,却要摆男子汉气概,不愿意装病。高兰向他连使眼色,他只是摇头,抗声道:“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要关着我?快放我出去!”
高兰无奈,只好问狱吏道:“他们几个孩子不过闹着玩,现下高潜受了伤,很是牵挂高浪,可否通融一下,先让他出去?我可以做保,他决计不会再惹事。”狱吏一时不明白夫人为何偏袒高浪而不是帮自己的女婿阿荣,沉吟道:“这个……”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夫人!”
只见施秀率几名羽仪奔过来参见,又问道:“夫人是来看望高潜的么?”高兰点点头,问道:“你来做什么?”施秀道:“属下奉信苴之命,来提押刺客。”高兰试探问道:“信苴有没有提过要如何处置高浪和阿荣?”施秀道:“回夫人话,信苴只说先关着他们。”
高兰弄巧成拙,知道无法再巧言令狱吏释放高浪,只好道:“你们做正事吧,我先走了。”高浪忙叫道:“夫人,夫人,你可要救我。”见高兰头也不回,又向施秀道,“羽仪长,你评评理看,明明是那阿荣欺侮宝姬在先,我救助宝姬有功,怎么反倒把我关起来了?”施秀笑道:“若果真是阿荣欺侮了宝姬,她有手有脚,功夫又不差,不会自己动手教训阿荣么?还有,她为什么不主动表明宝姬的身份?为什么你们跟阿荣一打起来,宝姬自己反而先逃走?我可记得你们几个素来是极讲义气的,总是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高浪一时愣住,再也答不上话来。
施秀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你们几个计划不够周密,露了破绽,还当旁人傻子看不出来么?”见高浪神色甚是沮丧,又安慰道:“你乖乖呆在这里,别再闹事,过几天等信苴气消了,自然就放你出来了。何况受罚的不独你一个,阿荣头人也被关在这里呢。”不再睬他,回头问狱吏道:“凌云关在何处?”狱吏忙道:“就在前面,我领羽仪长去。”
凌云是闯入无为寺行刺的重犯,本该上三木刑具,关入地牢,因怕他伤重,临时押在轻监中,距离高浪的囚室仅一间之隔。狱吏取钥匙开了牢门。凌云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墙角中,颈项、双脚已经换上了大狱专用的锁镣,不过在赭色囚衣的映衬下,气色似乎好转了许多,虽依旧快快意衰,却再无儽然病夫之容,也不知道伽罗给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恢复竟是如此神速。
羽仪进去拉起他,押将出来。凌云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施秀道:“杀头的刑场。”凌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施秀见他神定气闲,浑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颇为佩服。
凌云先被带进狱厅,只见古旧的厅中摆满了各种血迹斑斑的刑具,甚是阴森恐怖。一名犯人被高吊在屋角屋梁下,血肉模糊,一名狱卒正手执皮鞭,狠狠往他身上抽去,他却哼也不哼一声,显是已然昏死过去。狱卒见有人进来,便停了手,等在一边。
凌云满以为死前要遭到刑讯拷打,多受些皮肉之苦,不料施秀在书吏的桌案旁站定,自怀中掏出几张纸来,道:“这是你之前供述的供词,一共两份,尚需你的画押。”凌云看也不看,嘲讽道:“原来大理还知道讲王法。只是不知道我刺杀红巾反贼,犯的是大元律令中的哪一条?”
施秀懒得多费唇舌,将纸状放在桌上,使了个眼色,两名羽仪左右去执凌云手臂。凌云不愿意就此服软,正好双手未戴任何刑具,立时便要抵挡,却被施秀一把抓住他颈间铁钳,往后一扯,登时将他勒得呼吸不畅,剧烈咳嗽起来。一名羽仪趁机反拧住他左臂,将他上身按在桌上,另一羽仪捉住他右手手腕,将他右手大拇指硬按入印泥盒中沾满红泥。
施秀见凌云犹自大力挣扎,又令一名羽仪上去才抓牢他手腕,强行往纸状上按去,不禁皱眉道:“为何不给他戴上手铐?”狱吏道:“这个……这个……”他知道施秀为人要比其兄施宗好许多,便老实说了实话,“实在是近来狱中犯人太少,粗笨活儿好久没有人做,原打算让这犯人劳作几日,做些苦役,不曾想他上了锁镣还如此凶悍。”役使狱中犯人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顿了顿,又道,“羽仪长可不要告诉信苴。”施秀点了点头。狱吏便慌忙奔去取刑具。凌云反抗不成,最终被羽仪强迫在两份供词上一一按上手印,不住冷笑。
狱吏取来一副绿锈斑斑的铜铁拲,要亲手给凌云戴上,笑道:“给他套了这个,他就再也动不了啦。”施秀摆手道:“不必了,反正他也逃不掉。”收好供词,又向狱吏要了锁镣钥匙,这才出来。
此刻已经是日尽西山,淡紫色的薄暮笼罩了整座阳苴咩城,喧闹了一天的街巷市陌也渐趋沉静。施秀默默领人携着凌云出来大狱,因他腰间伤口初愈,身上锁镣又颇为沉重,只能一步一挪,行甚迟缓。一路蹒跚行去,却并非去施秀声称的杀头的刑场,而是径直来到五华楼南苑阿盖住处。大都、马文铭尽集此院中,正为如何说服段功出兵一事与阿盖公主商议,忽见施秀押凌云进来,不由得全部愣住。阿盖更是大起异色,死死瞪住凌云,手腕轻颤,杯中茶水溅上胸前衣衫,她却浑然不觉。
众人自然以阿盖为首,但她殊无应变之能,一见到凌云出现在眼前,便自乱了方寸。还是马文铭先道:“羽仪长突然驾临,有何贵干?”施秀道:“奉信苴之命,将刺客凌云交由阿盖公主自行处置。”命人开了禁锢凌云的锁镣,随即率人离去,只留下一干惊得目瞪口呆的蒙古人和回回人。
大都是个豪爽汉子,上前一步,怒道:“凌云,亏你号称梁王府第一勇士,大王对你信任有加,派你护送公主前来大理,你却为报一己私仇,坏了大王大事不说,还险些连累公主。”扬手向他打去。凌云丝毫不避,只听得一声脆响,左脸颊上着了一记耳光,登时露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来。他腰间有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大都喝道:“来人,将凌云拿下。”两名蒙古武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去捉凌云手臂,因忌惮他梁王府第一勇士威名,又素来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是个不好惹的人物,惧他暴起搏击,这一抓各自用上了摔跤中的拧裹手法,手一沾上衣襟旋即如铁箍一般收紧,另有人疾奔出去寻找绳索。不料凌云一言不发,也不抵挡挣扎,任凭武士将双臂反拧到身后,只是脸色极其阴冷难看。
阿盖见状,将手中茶杯顿在桌案上,霍然站起来,道:“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大都忙道:“公主,段功不但不杀凌云,还将他送还,分明认为是大王指使他夜闯无为寺行刺,送他回来,就等于是向我们下了逐客令,不如杀了他,用他的人头向大理表明我们与刺杀绝无干系。”阿盖坚决地道:“不行!”大都劝道:“公主,杀了凌云,或许说服段功发兵襄助大王还有一线生机。”
阿盖本无主见,闻言可以用凌云脑袋营救父王,立时又迟疑起来。大都命道:“来人,将凌云拉到院中砍了。”阿盖忙道:“住手!”大都道:“公主……”马文铭忙劝道:“王傅,凌云是大王心腹,不可轻易处死。况且大理送回凌云,未必便是认为大王才是行刺主谋,这或许反而是一种示好的姿态。”合仲更是道:“凌云刺杀的是红巾反贼头领,何罪之有?”
马文铭虽然年轻,却见识非凡,大都对其甚是佩服,一时踌躇,问道:“小侯爷果真认为送回凌云是大理示好的姿态么?”
马文铭先祖赛典赤原是中亚色目贵族,在蒙古军西征时被俘投降,因才干出众得到忽必烈信用,派往云南创建行省制度,担任第一任云南平章政事,死后追封为咸阳王。父亲马哈只袭封滇阳侯,马文铭是长子,将来也要世袭父亲的爵位,所以大都称其为“小侯爷”。
马文铭道:“只是有这个可能。再说这里是大理五华楼,我们在人屋檐下,不可随意喊打喊杀。”大都想了想,扭头吩咐道:“先将这小子绑了关起来,带回中庆再请大王处置。”
蒙古武士取来绳索,反剪了凌云双臂,正要押他出去,阿盖忽道:“等一等……你们……你们先出去,将凌云留下,我有话要跟他说。”大都极为诧异,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道:“是。”与马文铭各领下属,退了出去。
堂中一下安静了下来。沉默了许久,阿盖才幽幽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凌云道:“多谢公主关心,已经好多了。”阿盖道:“他们……他们为何放了你?”凌云道:“属下不知。”阿盖柔声道:“你别怪大都,他要杀你绑你,只因我们目下有求于大理。”凌云道:“那么公主怎么想?”阿盖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这趟来大理身负重任,你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惹事。为什么你心中总放不下父母大仇?”凌云面罩寒霜,冷冷道:“公主何不如大都所愿,就此杀了我,用我的人头来向段功表明心迹?”阿盖涨红了脸,道:“你怎会这般想?”凌云见她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来,心中有所不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阿盖道:“我确实该杀了你,不过你是父王的人,理当由父王处置。”自靴筒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走过去割开绑索,道,“你现在就走吧。父王多半也不想再见到你,你回你的中原老家,去找明玉珍报仇去吧。”
凌云自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灰暗难卜——留在大理极不安全,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而一旦被大都押解回中庆,以梁王狷狭之性格,也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会被凌迟处死;此刻阿盖赶他走,实是要放他一条生路。只是,他真该就此离开么?
阿盖道:“你怎么还不走?”凌云道:“遵命。”走近门口,突然又顿住,回转身来道,“押不芦花,我们一道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云南,离开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门关外的蒙古老家。”
阿盖万料不到凌云会在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只觉得天崩地裂,脑袋“嗡”地一响,天地便一片寂静。过得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押不芦花”是她的蒙古名,押不芦花是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草,只有她母亲嘉僖王妃才会这么叫她。自从她认识凌云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叫过。她出生在塞外草原,五岁才与母亲一道来云南与父王团聚,虽则呆在中庆的时间更长,然而那苍茫辽阔的蒙古草原,那条潺潺的河流,却永远是她记忆中最美的风景。她时常追忆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追忆故乡的一草一木,也曾经暗暗憧憬,将来有一天能与心爱的男人一道再返回那里生活。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中,闪动着罕见的焦灼的热情。又听见他柔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
他腼腆而局促地望着她,期待她的回答。二人的目光胶着到一起,刹那间心神荡漾,百脉沸涌,不知是梦是幻,是假是真。那一刻,周遭所有的杂音都止歇了,沉寂中,能听见二人心跳的声音。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自阿盖唇中脱口而出,可她转念想到父亲兄长正被红巾困在中庆城中,生死难卜,心中奔走激昂的热情又立时黯淡了下去。她不敢答话,扭转了头,眼睛望着桌案上的茶杯,以免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盈盈泪意。
凌云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她回过头来,终于失望,蹒跚着往外走去。阿盖见他依旧是一身赭色囚衣,蓦然醒悟过来,叫道:“等一等……”他回过身来,眼中汹涌着惊喜的火焰,道:“公主,你……”却见阿盖飞快地步入内房,取出他的衣物行囊,又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来——正是他被关在伽罗住处时趁人不备交给她的布包——走上前来,一并交到他手中,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灼灼火焰顿时熄灭了,凌云无可奈何地太息了一声,那一叹深沉得仿佛是自大地最深处发出,随即点了点头,道:“请公主多多保重。”不再迟疑,慢吞吞茹痛步出门去。
阿盖很清楚这次诀别或许便是永别,眼睁睁地望着他没入浓郁的夜色中,不由得柔肠寸断,心如刀割,有心追出门去,可脚下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始终迈不出那一步。她颓然跌坐在坐椅中,泪珠滑过脸颊,甚至连外面传来大都的呼喝声也没有听见。一时间心潮澎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外面月上柳梢,清辉万里。这一晚对阿盖来说,必将是一个难眠之夜。一墀月色,清清冷冷,她久久凝视窗下,眼见茶花在风中摇曳,间有花瓣凋落,目光中渐有凄凉哀怨之意。花开花谢,轮回着生命的欢乐和悲苦;韶华红颜,又能经历几番命运的捉弄?人总有无法抗拒的宿命,她的宿命又将是什么?
与阿盖一般辗转反侧的还有总管夫人高兰。这一夜,段功竟是没有回来寝宫,她几次派人去问,均说信苴还在议事厅中处理政事。以往丈夫有要务羁绊,必会事先派人告知,以免她久候,然而这一晚,始终没有只言片语传来。她在堂前徘徊踯躅,金戺玉阶,彤庭辉辉,眼见月华清凉柔美,如水流泻山河大地,思绪像微风一样拂过面庞,心头也似这溶溶月色一般惘然惝恍。
凡世间种种离人,举头望得见同一轮明月,却望不见彼此的容颜。人自心感,月则更明,想从愁绪中挣脱,又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更深的忧郁中。长长短短的相思,深深浅浅的怀恋,弥久不散。这恬静宁馨的月夜,在充盈了诸多缥缈的情愫和念想后,便有了幽深黢黑的意象。月空下的仰望,是怀念,还是迷离?是寂寥,还是慰藉?是惆怅,还是彷徨?是温情,还是感伤?古往今来,素光中寄托了多少的相思与离情?沧海桑田中,可还记得是谁初次凝月兴叹?明月又是何时照见最初的离人?为何在俯视了古今离合悲欢、世间万般情态后,亦如往昔,一抹淡然,一抹纯粹,诉说着千年不老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