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抬头望向岩壁,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石块映入眼帘。攀岩运动中,这种石块称为“岩点”,旁边还贴着彩色胶带。兜确认正面岩壁上贴有蓝色胶带的岩点的大致路线后,又确认了脚下的位置,随即伸出双手,抓住起始位置上的岩点,一步步向上爬去。攀岩运动的规则不算太多,其中一个便是要求攀岩者必须双手抓住带有起点和终点标记的岩点。
一开始,兜认为攀岩不过就是借助岩壁上这些像石块一样的支撑点向上攀爬的体育运动,但随着不断的尝试,他发现攀岩还需要创意,蕴藏在其中的内涵非常深刻。
岩点宛若一个个巨大的贝壳。双手抓住岩点时,自然地形成了祈祷般的姿势。为了不跌落下去,兜总是紧紧地抓住岩点,还经常在那一瞬间想起祈祷的事。他的工作非常危险且有违道德,已经不可能得到原谅,也没有办法再忏悔,所以兜祈求的是希望家人平安,希望妻子和儿子能够安稳地度过一生。
兜将抓着岩点的左臂伸直,身体贴紧岩壁朝右上角的岩点爬去。肱二头肌隆起,因发力带来了些许酸胀,让兜觉得是在真真切切地活着。他腰部发力,抓住右上角那块淡蓝色目标岩点,同时在心里许下了一个愿望:希望能早日金盆洗手,远离杀手界。但一直给他介绍工作的医生迟迟不同意,说必须要赚到更多的钱。
兜伸手抓住正上方的岩点,身体用力向上抬,左手随即抓住另一个岩点,心中又许下了第三个愿望:希望妻子能早日意识到他的重要性,也希望妻子能对他更温柔。
“我说三宅,你爬得可真快啊。”兜从铺在岩壁下方的缓冲垫上走下来,正坐在椅子上休息,旁边过来了一个身穿正装的男人向他打招呼。平时做危险的工作时,他都被以代号“兜”相称;回到家里,他的称呼又变成了“孩子他爸”或者“老爸”。在公司以外的地方还会有人像这样叫他的本名,确实是一件新鲜事。
“啊,你是下班过来的吗,松田?”
“嗯,我刚到。今天我一定要拿下那条紫色的路线。”
岩壁上有许多岩点,如果攀岩者可以随心所欲进行选择,攀岩未免显得过于简单。因此,规定攀岩者只能借助指定的岩点到达终点。根据每个岩点旁边贴的胶带颜色的不同,难易度也不尽相同。例如,初学者要攀贴有粉色胶带的岩点。
松田往手上沾了些防滑粉后,便踩上垫子,朝岩壁走去。只见他双手抓住了贴有紫色胶带的起始岩点,挺身向上爬去。
兜选择市里的这家攀岩场馆,并没有特别的理由。有一次,兜的任务是利用药店老板的过敏性休克症状致其死亡,他无意间在执行任务的大楼对面看到了这家攀岩场馆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这个秋天,最具话题度的冷门运动”。都最具话题度了,还能算得上是冷门吗?兜觉得这牌子写得有些奇怪,却产生了兴趣。这里离家不算太近,不过坐地铁倒是可以直接到离这里最近的一站。
和兜同一段时间来的,是一个姓松田的男人。据说他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做销售,很早就对攀岩感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次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来这里体验攀岩的乐趣。
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攀岩时一块岩壁仅限一人攀爬,其他人需要在后面等待。这有点像大家轮流打保龄球,不过与保龄球不同的是,攀岩并不打分,也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竞争。这项运动是自我满足的极致,它只要求人们奋力攀爬,而不会让人陷入疯狂进行身体改造的自我陶醉中。
“没想到攀岩也能让人这么有成就感。”这大概就是松田对兜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场馆里的人很多,等待的时间也有些长。可能是松田见兜和他年龄相仿,又碰巧离得很近,所以才主动打了招呼。兜自然心生戒备,担心对方可能知道自己的职业,甚至可能是同行。当时兜只是简单地应付了几句,但随着二人在场馆碰到的次数越来越多,兜渐渐发现松田原本就是自来熟的性格。从那以后,二人见了面便会聊上几句。这样的关系令兜感到新鲜。
某日,兜和松田聊到即将登陆的台风时,松田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说了声“抱歉”,便朝门口走去。兜已经爬完一次了,松田还没有回来。兜不经意间朝厕所那边看了一眼,竟发现松田仍举着手机,频频点头。兜觉得松田可能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问题,但他回来后难为情地说的一番话,令兜瞬间觉得备感亲切。
“唉,刚才的电话是我妻子打来的。说来惭愧,我在公司的销售业绩数一数二,公司上下对我的评价也不错,但回到家里却一点地位都没有。”
不知不觉间,兜已经伸出了手。他想和松田握手。
松田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兜的意思——这是一次革命同志间的握手。“你也……”松田的后半句话应该是“怕老婆”吧。
“嗯。”兜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要是加班到很晚,回家会挨骂吗?”
“她应该睡了,”兜答道,“但还是会嫌我回家的动静太大。”
闻言,松田平静地皱了皱眉,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也是。而且到家之后想找点吃的,她却连我开冰箱的声音都嫌烦。”
“我告诉你一个最佳食品。”兜发现自己的情绪竟然高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既不会发出声音,保质期还长。”
“我会选鱼肉香肠。”
什么!兜大吃一惊。如果一个数学家发现某位学者用和自己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困扰人类百年的经典数学难题,这个数学家应该会和此时的兜有着同样的心情吧。二人的手再一次紧紧握在了一起。从那之后,在场馆和松田聊天便成了兜的一大乐趣。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交到这样的朋友。
松田已经爬到了紫色路线的顶端,接下来必须要用双手抓住最后一个岩点,但他失败了,从岩壁上掉了下来。曲膝落在垫子上之后,他一脸懊恼地走了回来。
“太可惜了。”兜说道。
松田揉搓着双手,可能是在确认手上还有多少劲,闻言,他笑着说:“我抓着岩点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家里的事。”
“什么意思?”
“邻居都说我家庭和睦,当然确实也没有什么不和,但有时候我还是觉得自己是在拼命维持着这个和睦的家。”
“嗯……”
“我没有勉强自己,毕竟妻子和女儿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只是有时我会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也许松开手摔下去反而更轻松。”
“嗯……”兜还没有过这种想法,但他非常理解松田。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家而忍气吞声。
“感情是不会相互抵消的。”松田说道。
“什么意思?”
“不满不会因为有好事而一笔勾销,感情也不能用简单的加减法来计算。”
之后,二人聊得热火朝天。松田突然问道:“对了,三宅,你儿子多大了?”
“今年高三,快高考了。”话音刚落,兜感到一阵紧张。是啊,儿子就快高考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打算的。
“真巧,”松田眨了眨眼睛,“我女儿也是高三,也在准备高考。”
兜喜出望外,随后的谈话更让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兜的儿子和松田的女儿竟然在同一所学校就读。这个巧合让二人先惊后喜,再次将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咱俩就算是爸爸友了。”
听了松田的话,兜心底涌出了阵阵感动。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交到朋友的一天。
兜回到家时,克巳正在客厅吃泡面。长身体的时候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不过兜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在与儿子年龄相仿的时候吃得更差,活得更糟,没有资格去纠正儿子的饮食问题。更重要的是,一旦劝了儿子“不准吃泡面”,妻子很可能会认为兜是在要求她“给我好好做饭”。不光是妻子,世上所有的女人,不,应该说所有的人,都对这种“话里有话”的言外之意相当敏感。人们总是会怀疑别人的话语里有深意、讽刺或批判,这也许就是将语言作为重要交流方式的人类独有的生存之道吧。而令兜困扰不已的,是他的话里明明没有什么弦外之音,但对方总能解读出厌烦或讽刺的意思,而且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两次了。兜的妻子就是这样一个总能从别人的话语中挖出“深意”的天才。
克巳一边吃泡面,一边翻看着单词本。见此情景,兜不禁想起自己十几岁时为了生存拼尽全力的那段岁月。那时为了活下去,他甚至做了许多违法的事。
“你现在吃的是什么时候的饭?”兜忽然有些担心地问道。指针指着下午三点。这个时间,吃午饭太迟,吃晚饭又太早。
“应该是午饭吧。”
“别太勉强自己。”
“嗯,我只是想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要是不行就算了,对吧?”这是妻子以前经常说的话。她总说“每个人能力有限,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要是不行就算了”。兜曾问她这句话是不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她不置可否地说道:“我说的更好理解,也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非常好。”想到这里,兜问儿子:“你妈妈呢?”
“在二楼呢。老妈一收拾屋子就停不下来。”
兜叹了口气。不管是看书还是打扫房间,只要妻子入了迷,就会很容易忘记时间。她本就对如何整理东西很讲究,特别是收拾屋子,更是要一尘不染才肯罢休。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家里的日常作息也就变得混乱起来了。
这时,兜听见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顿时感到胃收缩了一下。
“啊,老公,你回来了呀。”
“嗯,刚回来。”
“我一收拾屋子就停不下来了。柜子里都是东西,一直想整理整理,就大动了一下,把那边的东西都搬到这边来了。你房间里可以放东西吧?”
“当然可以。”说是兜的房间,其实就是稍微经过改造的储藏间,只是将它称为“爸爸的房间”而已。兜曾说想重新装修一下,能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但在妻子的提议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收拾屋子真是辛苦。”“有那么辛苦吗?——不不,我是说你真是辛苦了。”学会慰劳对方,是基本,也是第一步。前几天在攀岩场馆和松田聊天时,松田也表达了相同的意见。“我在十九年的婚姻生活中学到了一点。妻子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一个选择——附和地说上一句‘真是辛苦’。不管她是在抱怨还是在问你问题,这句‘真是辛苦’都是最治愈她的。”
兜表示赞同。比如,当妻子问“这件衣服和那件衣服哪件好看”时,要非常同情地说一句“真是辛苦”来慰劳对方。当然,可能会被妻子责备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其实就算给出了回答,也不一定能保证平安无事。
“老公,今天晚上咱们吃炸猪排,行吗?家里还有冻肉。”
“当然行呀,我正好也想吃炸猪排了。”此话不假,刚才兜在外面踩点,转了很久,确实有些饿了。
“不过我收拾屋子还需要一点时间,还要去买面包糠什么的,晚饭可能要晚点才能做。”
“我去买面包糠吧。”
“你去?”
“嗯,你也辛苦了。”
妻子上楼后,克巳冷冰冰地看着兜说:“老爸,你还真是能对老妈点头哈腰啊。”
“点头哈腰?我只是在慰劳她而已。”
“但是你也有工作啊。而且刚才你说要去买面包糠,老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别瞎说。”
“我要是上了大学,开始一个人生活了,还真是有些担心你。”
“什么意思?”
“我怕你和老妈两个人过得不顺心。”
儿子是在关心我以后的生活吗?兜感动得想上前抱住儿子,不过他自然没有这么做。
“最近,我们年级有个男生突然在学校里大闹起来,明明平时都挺稳重的。”
“他被人欺负了?”
“不是。他是个认真的人,就是缺少点那个。”
“哪个?”
“应该说是社会性吧。”
“我到现在也没有啊。”
听了兜的话,克巳笑了起来。“上课的时候,那个男生突然朝旁边的女生大喊大叫,怒吼道:‘不要说得好像你很明白似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家庭关系挺复杂的,应该是积怨很深。旁边的女生说了几句同情的话,他就爆发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觉得,迟早有一天你也会爆发的。虽然你和老妈关系不错,但一直都是你在让着她吧。”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兜加重了语气,向前探了探身。果然苍天有眼啊!兜不禁想仰天长啸。但转念一想,他一直都在做收人钱财、取人性命的事,那么不堪又不可原谅,且短时间内无法金盆洗手。如果真是苍天有眼,这种见不得人的行为必然会遭到严惩,只是早晚的问题。迟早有一天,他是要付出代价的。就算这一天真的来临,他也不希望家人受到牵连,卷入不幸之中。
“因为每次都是老爸你在道歉啊。其实你应该更有威严的。”
“我就是这种性格。你要小心以后别像我一样。”
“嗯,不过太大男子主义、总摆一副臭架子也很不像样。”
“我差不多该去买面包糠了。”兜站起身,又问克巳,“你们学校有没有一个姓松田的学生?”
“松田?松田风香?”
“你认识吗?”
“我们同班啊。刚才我不是说有个女生说了几句同情的话,结果被人吼了一通吗?那个女生就是松田风香。”
这么巧!兜大喜过望。原来这两个孩子不仅同校,还是同班,而且儿子刚刚还提到过。与其说是偶然,倒更像是命中注定,彼此之间擦出爱情的火花也不足为奇。
楼梯上又传来了妻子下楼的脚步声。兜此时的感觉像是背负着莫须有的婚外恋罪名一般紧张不已。他刚想问妻子扫除是不是已经告一段落了,妻子却先指着楼上说道:“还要再收拾一会儿。”
“真是辛苦啊。”
“要不别吃炸猪排了,吃点清淡的吧,行吗?煮点挂面什么的。”
此时的兜一心想吃炸猪排,甚至觉得胃都已经变成了猪排的形状。而且妻子是在用商量的口气问“行吗”,要是一般人,恐怕会坚持己见,说“还是想吃炸猪排”。但对兜来说,这未免太不专业。多年的相处让他早就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听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也正想着煮点挂面更好。”
克巳扑哧笑了出来,翻着单词本念道:“可悲,可怜,poor。”
内科诊所的候诊室里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日的关系,只有一个老太太慢慢地坐到了长椅上,可能是膝盖有问题吧。这家诊所位于办公楼群一角的某座大厦的中间楼层。
“这里的医生都冷冰冰的。”老太太向兜搭话道。
兜愣了一下,答道:“啊,是啊。说得好听点就是沉着冷静吧。”
“没血没肉,我觉得这个词更贴切一些。”
“有医生的资质和知识就行吧。”
“说得也是。有血有肉也不一定能治好病。”
老太太正笑着,兜就被叫进了诊室。
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圆框眼镜的医生坐在兜对面,含糊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兜自然不会提起他交到了朋友的事。
医生翻看着病历,说道:“我推荐你做这个手术。”
兜接过医生递来的病历,大致看了看便立刻还了回去。“还是算了。这是恶性的吧?医生,我说过不再接恶性手术,而且我也不想再动手术了。”
“可是,简单手术的费用是很低的。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与良性的手术相比,恶性的反而不会产生那么多负罪感。”医生的皮肤光滑紧致,像人偶一般面无表情。要是能用检查结果中的数值直接推断出具体病因,医生也许可以用只会打印结果和处方的人偶代替。兜发挥着想象,甚至怀疑眼前的医生就是那类人偶的试制样品。
“那这个手术怎么样?”医生又递来了一份病历。
这份病历上写着一个杀手的名字,此人擅长使用剪刀、美工刀、锥子等工具,体貌特征、活动范围和迄今为止完成的工作也都一一记在了上面。为了伪装成病历的样子,这些内容多是用行话写成,以德语为主,兜费了一番功夫才在脑海中将其翻译出来。
“一说起用刀,我就想到了蝉。”
“真怀念啊。”医生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怀念的感觉。
接着,医生又夹杂着行话向兜说明了一下情况。这个杀手想脱离现在所属的组织,高层得知后便要除掉他。虽然还没有悬赏通缉这么夸张,但许多杀手和代理已经接到了委托。看来,叛徒和逃兵只有死路一条。
克巳出生后,兜一直希望能辞掉杀手的工作。在他看来,也许某一天,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还有别的吗?”兜问医生有没有其他工作,最好是安全一些的。他和使用类似美工刀的同行交过手,确实很难对付。还有一次差点和擅用刀的蝉碰上,不过没有打起来。“我一直都感到奇怪,业界没有新陈代谢吗?”
“什么意思?”
“我干这行这么久了,几乎没听说过什么年轻杀手。做这份工作确实需要习惯和直觉,可是每次听来听去都是那几个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新人吗?”要是有的话就赶紧让我退休,让有能力的年轻人大显身手吧。
“值得信赖的,终究还是老手。”
“但老手也都是从新手过来的啊。”
“确实如此。不过任何事都会两极分化。有名的只会越来越有名,无名的则永远无人问津。”
“这是恶性循环。”
“嗯。不过也正因如此,没有名气的杀手才会愿意去做一些夺人眼球的事,借此提高声誉。比如他们会选择难度很高的工作,或向知名杀手发起挑战。”
兜不禁苦笑。有像他这样想金盆洗手的人,就有想在这行拼出个名堂的人吗?
“这个怎么样?”医生又拿出了一份病历,“这个手术的目的有些不太一样。”
兜看了一遍病历,听医生低声介绍了手术情况。简单来说,这次是要“准备一具尸体”,确实跟平时的要求大有不同。目的不是为了杀掉某个具体目标,而是因为需要尸体才必须杀人。据说委托人是为了躲避追杀,想找一具尸体作为伪装,让追杀他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需要一具尸体来当“替身”。他的身高、血型和体貌特征等也都写得一清二楚。看来是要杀掉一个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但是真的能找到这么合适的吗?
医生否定了兜的想法。只要性别一致,年龄大致相符,再将尸体处理一下便可蒙混过关,所以不一定需要所有条件都吻合。
“这么说,”兜说出了他的想法,“刚才不是还有一项委托吗?就是有个杀手想辞职。”
“DIY。”医生脱口而出。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医生说的是那个杀手的代号。不知起这个名字是源于对使用工具的业余木匠的印象,还是因为杀人用的工具都是在DIY用品商店置办的。
“先干掉这个DIY,再把他的尸体交给第二个委托人,岂不是一举两得?”兜虽不打算这么做,但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把第一台手术切除的肿瘤用在第二台手术上?”
“是的。”
医生似乎有些同情兜,缓缓摇了摇头。“这两台手术是连不到一起的。”
“是吗?我倒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二台手术的委托人,就是DIY。”就是说,DIY正在寻找一具作为“替身”的尸体来摆脱组织的追杀。看来,医生接到了“杀掉DIY”和“为DIY寻找替身”两项委托。虽然很有趣,但确实无法一起完成。
“你对哪台手术有兴趣?”
兜耸了耸肩。准备尸体的工作更为轻松,只要杀掉一个普通人即可。但要从罪恶感更少、报酬更高的角度考虑,则应该接下杀死DIY的工作。毕竟,将普通人作为目标,很可能会引起警察的注意,而且选择什么人动手也要花一番功夫考虑。
兜告诉医生要再考虑一下,便离开了诊室。仍旧坐在候诊区长椅上的老太太冲他点了点头。这个老太太会不会也是杀手,还是她只是来看病的?兜胡乱地想着,答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我今天和以前认识的妈妈们碰面了。”妻子说道。
“以前认识的?”
兜一家三口正围坐在餐桌前吃寿喜烧。
“就是克巳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一起在家长教师联合会帮忙的那几个妈妈。包括我在内,一共有四个人。好久没见了,便一起吃了个午饭。”
“真是辛苦啊。”
“你怎么知道?”
妻子这样一问,兜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了。他赶紧用筷子夹起一截大葱塞进了嘴里,试图蒙混过关。
“有件事情我挺在意的。”
“嗯,嗯。”兜附和着,希望那件事不会让妻子备感压力。而旁边的克巳只是灵巧地用单手打着鸡蛋,不时翻看单词本。
“你还记得铃村吗?和克巳一个年级的。”
“女生?”克巳抬起头,简短地问道。
“对,对。她爸爸最近好像去世了,听说以前是开药店的。”
兜正咽下刚放进嘴里的肉,听到妻子的话差点噎着。“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道,脑海中浮现出曾接下的那项杀掉药店老板的委托。他事先并不知情,但一想到可能杀死了儿子同学的爸爸,他就不由得感到恐慌。可能这时候更应该关注的是“不管是不是儿子同学的爸爸,杀人都是不对的”,但他还是强烈地意识到应该尽快离开这个行业。
“听说是因为交通事故。”
“啊,那太不幸了。”兜一边回应,一边放下心来。他举起筷子捞着锅中的食物,似乎在掩饰刚才心中的慌乱。
“然后,铃村太太露出了很难过的表情,可是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她。”
“是啊。”兜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还是表现出了一副感慨颇深的样子。
“这时,久本太太——对了,克巳,你还记得久本吗?就是那个很活泼的男孩。”
“嗯,久本我记得。真怀念啊。”
“久本太太说了一些安慰铃村太太的话,那些话完全没有恶意,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想到铃村太太生气了,还说久本太太‘其实根本就不理解丈夫意外去世后妻子的心情’。”
“啊?”克巳皱起了眉头。
兜想起了前几天克巳对他说的学校里的那件事。遭遇不幸的人,确实会对旁人一副感同身受、深表同情的样子感到厌烦,认为对方其实根本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铃村太太也是一样吧。
“她的心情其实大家都能理解,毕竟她老公是意外身亡的。”
“嗯,嗯。”兜拼命点头,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妻子的心里。他希望妻子能设身处地地想想“失去了老公”的生活,也希望妻子能想象一下她以后后悔当初没有对老公温柔一点的样子。
“不过要是说了‘其实根本就不理解我的难处’,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确实很难啊。”妻子苦恼地说,“久本太太其实也是一片好心。”
“是啊,太难了。”兜应道。见碗里的米饭吃完了,他便起身打开电饭锅,又盛了一碗。
“你跟我说一声,我来盛就行。”妻子的话听起来似乎不太情愿,而兜也决不能松懈大意,真的让妻子去盛饭。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最保险的。
“可是……”兜刚坐回去,克巳便说道,“可是,当时久本阿姨没说什么吗?”
“什么意思?”妻子明显愣了一下,不明白克巳在问什么,兜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说了吗?因为久本太太的话,铃村太太才生气的。”
“我不是说这个,那看来久本阿姨没有告诉你们啊,她还真厉害。”克巳用一副只有他自己明白的语气说道。
“什么意思?”兜问。
“久本的爸爸和姐姐,很早就因为事故身亡了。”
妻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力眨了眨眼,像个机器人一般僵硬地转向了兜。兜以为又要挨骂,心下一惊,不由得挺直了脊背。看来必须要说点什么,他便向克巳确认道:“那还真厉害。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啊。我们还上初中的时候,久本就告诉我了。不过他不怎么对别人说。”
“那久本就和他妈妈生活了?”
“嗯,这就叫单亲家庭吧。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久本特别心疼他妈妈。”
“铃村太太说‘其实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心情’的时候,其实……”
“应该是理解的。”克巳的语气稍显冷漠,似乎事不关己。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她的老公和女儿也都不在了呢?”
兜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望着妻子和克巳。一直以来,他都在为生存而竭尽全力,无法体会人面对生死时的感受,更未想过身边有人离世时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可能就是因为她非常理解铃村太太的心情,所以才知道那个时候不该说吧。”妻子自问自答般喃喃低语,说着说着竟一下子哭了起来。兜静静地望着妻子,只见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挤了出来,接二连三地滚落。
“大家都很辛苦啊。”妻子说道。
“真是辛苦啊。”兜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他还没有彻底明白妻子为什么哭,但也渐渐有些理解了她的心情,而且还想再进一步理解。此时的兜像一个正在不停观察人类言谈举止的外星生物一般,努力领悟着其中流露出的情感与心境。真想赶紧辞掉现在的工作,兜一边大口嚼着肉一边想。现在或许为时已晚,但他还是不想失去人类的情感,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攀岩场馆里的人不多,兜没有休息便一遍遍攀爬起来。他一边爬,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家人身体健康,也希望妻子的情绪永远稳定。过了一会儿,兜从垫子上走了下来,想趁抹防滑粉的工夫休息一下。这时,他发现身旁有一个年轻女子笑着对他说道:“你太厉害了,爬得真快。”说话时,女子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只见她穿着一身运动服,梳着短发,给人一种十分清爽的感觉。客观地说,她是个美女。
“可能是找到窍门了吧。”兜回答的同时,精神立刻紧张了起来。虽说和其他女人聊天不是坏事,且兜也没什么其他企图,但这会不会是妻子设下的陷阱?不,兜觉得应该不可能,但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妻子现在正监视着这里,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大概与你迄今为止的所作所为产生的罪恶感有关。”兜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进行分析,“触犯法律、夺人性命的人,不可能家庭幸福,也不可能被人原谅。因为害怕自己的家庭随时会分崩离析,才会让妻子骑到自己头上,以此来提醒自己、警告自己,不是吗?”而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不,这都是因为她真的很可怕!”
看到松田来了,兜不禁松了口气。他感觉像是见到了经常帮助自己保持心态平衡的医生。
“晚上好啊,三宅。”松田打了声招呼,便开始热身。随后,他选择了一条贴有蓝色胶带的路线,开始攀爬。这条路线他从未失手,就在即将爬到终点的时候,他却手滑掉落了下来。这时兜才注意到松田比往常憔悴了许多。“我失败了。”松田挠着头走了过来,眼睛有点肿,脸色苍白。
“你身体没事吧?”兜问道。
松田看上去有些懊恼地说:“唉,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那当然。”兜还想加上一句——我们不是朋友吗?
“昨天我和妻子谈话谈到了半夜。”
“谈话?”
“嗯,其实平时我们都不怎么谈话的,因为我基本上不会回应,应该算不上是谈话。只是,这次的事和妻子的娘家有关。”
按照松田的说法,他的岳父岳母开了一家店铺,由于经营不善,想找他借钱,帮忙救急。对松田来说,力所能及的经济支援自然不会吝惜,但岳父岳母的态度却令他颇有微词。
“我妻子也在上班,而且挣得不算少,所以我觉得她和她父母可能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还真是……”兜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松田的烦恼和他的不太一样,“很难受啊。”
“所以昨天我就罕见地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她也回应了。但是三宅,让我特别不能理解的是,我明明已经斟词酌句了,她却很情绪化,还说‘你怎么这么说’,让我都有些担心了。”
兜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可以归结到男女大脑结构的差异上,最后还是用沉默催促松田继续说下去。
“结果我们俩就吵了起来。我真的身心俱疲,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越想越睡不着。”
兜望着松田,感受着心里涌起的种种情绪。他不知道这是同情、共鸣还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东西,比如像是对工作中要杀的目标抱有的那种阴暗想法。
“不过,三宅,”松田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扭曲,让人很难觉得他是在笑,“反正睡不着,我就去收拾了一下房间,找到了女儿以前画的画。”
“画?”
“用蜡笔画的,我记得当时她还在上幼儿园。大概是父亲节到了,上面画了一张脸,挺像我的。”
“是吗?”
“旁边还写着‘爸爸加油’。”
“是吗?”兜不由得想起了克巳上幼儿园时的事。克巳应该也为他画过这样一幅画,还在家里的某个地方放着呢。他想回家之后去找找。
“今天过来我才发现,”松田指着岩壁说道,“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头,就像是蜡笔画上去的一样。”
兜同意松田的看法。下次再来攀岩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将岩点牢牢地抓在手中,拼命往上爬,因为那些彩色石块象征着他们不想失去的与孩子之间的点滴回忆。
“咱们去喝一杯吧。”受到松田的邀请,兜很高兴。他和同行一起去过夜间的繁华街区,不过有时是为了完成任务,要在酒吧或居酒屋里消磨时间,有时是因为目标是酒吧或居酒屋的客人。
说起与工作无关的邀请,这也许是第一次。兜在结婚前也和妻子去过类似的地方,但如今回想起当初的甜蜜时光,已如追忆公元前四大文明古国一般遥不可及。
松田说经常去那家店,还向兜说明了店面所在的大楼位置。兜并不清楚具体在哪里,不过也欣然表示了同意。如果非要说兜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就是他还没有告诉妻子今天会晚点回家。就在兜想着要不要往家里打个电话时,只见松田已经一只手举起手机,另一只手朝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好意思。对于妻子的介怀,二人如出一辙,所以很容易达成共识。兜一边感慨他和松田的默契,一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我和朋友喝几杯就回去。”兜说道。
“哦,好的。”妻子的心情似乎还算不错,不知道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好事,还是因为刚好没做晚饭。
“那我先挂了。”说着,兜望向了旁边的松田,只见他还在对着电话不停地边说边点头。兜想到自己也是这样一直点头,便觉得他和松田实在是太像了。
繁华街区里的商业街热闹非凡,既有穿着西装的公司职员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在路上,也有举止轻浮的男女嘻嘻哈哈地从身旁经过。
和松田聊天,兜感到很开心。不管是“要说麻烦的事,必须挑妻子心情最好的时候”,还是“就算是工作上的事,也不能让妻子看出高兴的样子”,这些在旁人看来可能无足轻重的话题,对兜来说却仿佛是在确认宇宙的真理。
“三宅,我要把这些技巧都记下来。”
“哎?为什么?”
“不是要给谁看,只是想着在遇到事情的时候能做个参考,而且我也担心可能会忘记夫妻相处时什么才是重要的。”
“原来如此。”
“况且,能将自己努力的成果用这种形式呈现,不是挺好的吗?”
嗯,是挺好的,赶紧写吧,兜想。
还没到店里就已经聊得这么起劲,要是坐下来,恐怕会聊到忘记时间吧。
兜和松田正往前走,迎面过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撞到了松田的肩膀。
松田立刻道歉,对方却捂住了左肩,大嚷道:“你以为道个歉就没事了?”另外两个打扮相仿的年轻人也跟了上来,站在松田和兜面前说道:“老头,别给我在这儿装傻充愣。”
兜不想和这些人纠缠,拉住松田就要往前走,却被人猛地从身后拽住了夹克外套。
“站住,你还想跑?”一个年轻人凑近了兜。
真是麻烦,兜感到厌烦,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松田一脸担心的样子,试图挡在兜和年轻人中间。兜见状伸手制止了他,催促道:“没事,咱们快走吧。”
兜当然知道年轻人还牢牢地抓着自己的夹克外套,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扔到了松田旁边。
“啊,三宅。”就在松田俯身去捡手帕的瞬间,兜利落地脱下夹克,绕住了年轻人的手,然后转身顺势隔着衣服掰断了年轻人的手指。突如其来的剧痛顿时让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兜随即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再不走我就全部掰断,断了的我也能让它再断一次。”年轻人脸色煞白,另外两个人立刻害怕起来。兜利落地抖开夹克,重新穿在了身上。
见松田递过手帕,兜接了过来。那几个年轻人早已不见踪影。
出了商业街,兜和松田沿着一条岔路走了一小段,在一处僻静的十字路口前停下,等着红灯。二人正说着话,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请问……”兜瞬间警惕起来,不知是刚才那群年轻人回来报仇了,还是另有杀手来要他的命。
仔细一看,他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孕妇,看上去快要生了。她似乎只是想问路,但兜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孕妇也可能是杀手伪装的。在仔细观察了一番后,兜确定她并无恶意。
松田耐心地为孕妇指路,兜则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同时回忆儿子还在妻子肚子里时的情景。
正在这时,兜突然意识到这条路好像没什么人经过,路灯也有些昏暗。微弱的灯光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形瘦高、戴着口罩的男人,手上拿着一把刀身长约十五厘米的菜刀。
松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挡在了孕妇身前。兜摆出随时出击的姿势,测算与口罩男的距离。这次应该是同行要来杀自己了,兜小心防备着,却见口罩男用刀指着松田和孕妇喊道:“把钱交出来!”
“要钱可以。”见松田要伸手打开包,口罩男大叫起来,不停地挥舞手中的菜刀。眼看刀朝自己这边挥过来了,兜随即后退躲闪。
孕妇显然吓得不敢动弹,松田和兜举起双手,摆出了投降的姿势。在兜看来,口罩男破绽很多且并无防备,应该能够一击制胜,轻松解决。但一想到要在松田面前上演武打片,他不禁有些犹豫。
口罩男拿着这么醒目的凶器,而且已经失去理智,要想制服这样的对手,恐怕必须得用上一些非常手段了。但要是被松田看到了,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继续和自己来往吗?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就要就此失去了吗?想到这里,兜心有不甘。
口罩男像是把松田和孕妇当成了夫妻,高喊道:“看来你们俩很幸福啊!”
松田怯生生地答道:“不,不是这样的。”孕妇也急忙摆了摆手,害怕得说不出话来。看见她戴在左手上的戒指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口罩男更加气急败坏起来。“连孩子我也一起捅死!”
这时,松田对身后的孕妇说道:“快跑!”
孕妇虽然行动不便,但还是拼命地逃离了现场。
口罩男非常气愤,正要追上去,被松田拦住了去路,兜也站到了松田身旁。口罩男的手因紧张和兴奋颤抖不已,兜见状立刻明白了他并不会用刀,显然是个外行。他的体格看上去不错,似乎还很年轻。他是在自暴自弃吗?
“你们怎么可能会理解我的心情!”口罩男喊道。
兜突然觉得最近好像经常听到这种拒绝别人好意的话。
“看到别人幸福,我就一肚子火!”口罩男继续说道。这时,只听一句语气强硬的话传来:“你说我幸福?”
不是兜的声音,说话的是站在他旁边的松田。“你说我幸福?我看你才是不懂装懂!”松田激动得鼻孔大张,满脸通红。
口罩男显得有些难堪,也可能是一开始就失了方寸,只见他一个劲地比画着手里的菜刀,高声喊道:“你少自以为是!”
“你怎么知道我就幸福了?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每天压力有多大!”松田仿佛忘了兜在旁边,面对口罩男开始了一场滔滔不绝的情感演说。他诉说着自己受到了妻子的何等压迫,甚至还提到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妻子了。松田的双肩不停颤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如泥泞般的苦楚不断堆积,仿佛带着热气渐渐在他体内沸腾,令他恨不得七窍生烟。
“那你也比我强——”
口罩男话音未落,松田便吼道:“你竟然说我幸福!”他的吼声回荡在夜晚的街道上,而人已朝口罩男扑了上去。
兜一下子愣住了。除了震惊,松田爆发的情绪更让他触动。他和松田整天看着妻子的脸色小心行事,彼此以同志相称,但松田心里的压力似乎与他不在同一个等级上。
松田跨坐在口罩男身上,疯狂地殴打着对方的头。
兜一边确认四周有没有人,一边悄悄上前。松田呜咽着,一拳拳挥个不停。兜轻轻拍了拍松田的肩膀,松田吓了一跳,双目圆睁,像是刚回过神来。
“你冷静一点!”兜慢慢拉起松田,“这时候最需要冷静。深呼吸。”
松田像个听话的孩子,开始调整呼吸。与此同时,兜朝仰躺在那里的口罩男走了过去。只见口罩男一动不动,兜扯掉他的口罩一看,他的嘴巴无力地张开,瞳孔也失去了光彩。兜觉得他应该已经断气了,但还是上前摸了摸他手腕的脉搏——感觉不到跳动,人果然已经死了。
恐怕是后脑勺着地的时候,恰好磕到了关键部位吧。
“三宅……”松田跌坐在地,呆若木鸡地说,“怎么会这样……”
兜着实有些苦恼——他早就见惯了死人,也习惯了夺人性命,却从没有主动与杀了人的家伙搭过话,更不曾想过要去安慰对方。思来想去,兜还是走到松田身边,说道:“这是他自找的。”
“啊?”
“说什么他才是最不幸的,别人都比他强,谁听了都会一肚子火的,没办法。”这并不是在替朋友开脱,而是兜的真实想法。
松田还是像丢了魂似的说不出话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口罩男,开始不停地喘粗气。
兜偶尔也会遇到身边的人发生类似情况。惊慌失措的他们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也根本不曾想到人生将会就此断送。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没有预告,没有征兆,没有心理准备。为什么会这样?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总觉得一切都还有转机。交通事故中的肇事者和受害人也是同样。
“怎么办?”松田问蹲在一旁的兜,“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三宅,你说我会有事吗?”
“这件事不怪你。”兜说道,“那个男人连孕妇都不放过,本来就死不足惜。而且平白无故惹上这种事,确实也没有办法。刚才你骑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死了。”
“可是,一切都完了。”
“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肯定脱不了干系,我女儿的人生也会受到很大影响,不知道最后会成什么样子。”松田紧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这里交给我,”兜说道,“你就直接回家吧。记住,你今天做的事并没有多坏。”
松田自然对兜的说法感到疑惑,但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了。兜在稍远处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半带强迫地将松田推了进去,最后说道:“喝酒就等下次吧。”
剩下的事,兜自有打算。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夜间急诊的专用电话。医生应该还没睡,但他等了一会儿才有人接听。
“我做了DIY的工作。”
“哪个工作?”
“DIY委托的那个。他要的尸体我正好找到了一个,不过不知道合不合适。”
“你做手术了?”
“没有,大马路上捡的。”
医生没有笑,只是告诉兜他会马上派人过去,随即挂断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一辆鸣着警笛的白色特种车到达了现场。
“老爸,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认识松田的爸爸啊?”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克巳突然问道。
“嗯。”兜大概猜到了儿子要说的话。
“前阵子,她转学了。”
“是吗?”
从那天起,兜再也没有在攀岩场馆里碰到过松田。他本以为可能是二人的时间正好错开了,但场馆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段时间松田根本就没来过。
原因不难想象。松田或许还没有从那天晚上受到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也可能是兜将尸体处理得滴水不漏,反而令他感到害怕。
“那个孩子马上也要高考了吧?真是辛苦啊。”
“嗯,据说她爸妈好像离婚了。”
“是吗?”
不知道和妻子离婚后,松田是否已经得到了想要的自由。也许他觉得再也无法牢牢抓住岩壁上的岩点了,所以才会选择放弃。希望他可以因此活得轻松一些。
妻子从二楼走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流行整理房间,这段日子只要有空,妻子就会一个劲地收拾屋子。“我找到了这个。”她把一个旧箱子放到了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折起来的图画纸,展开后是一幅蜡笔画。“这是克巳幼儿园时画的吧?”
只见上面画着一个脑袋很大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谢谢你为我们做的努力”。
兜不禁想告诉松田,他的孩子也写过这样的话呢。
“这个还是收起来吧。”面对妻子的提议,兜干脆得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当然要收起来。”
兜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手中的画,大脑一片空白,胸口仿佛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剧烈的疼痛让他恨不得将用蜡笔上色的图画纸塞满胸口。
“老爸,你怎么了?”克巳托着下巴,翻看着课本问道。
“没什么。”兜声音嘶哑,“他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啊。”
兜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去攀岩场馆了,但每当抓住岩点,他总会有一两次祈祷可以和松田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