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上的果酱画舍不得洗掉,被陆在川放进了冰箱冷冻室里。
江见月吃饱饭后趴在厨房岛台上,后背晒着太阳慵懒地看男人洗碗。
男人的衬衫袖口卷起,露出雕塑一样的小臂,动作慢条斯理的。白色蓬松的洗洁精泡沫慢慢淹住他的手,又有几朵气泡飘到空气中。
他忽然用手捞起一蓬泡沫,猛地一口气吹到天上,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她笑。
看见漫天飞舞的气泡,江见月像个小孩一样兴奋地跳起来去戳那些大的泡泡。于是更多泡沫被吹到天上,围绕着她,在阳光中变成彩色。
就这么玩了很久,累了,才又重新坐好趴下,看着男人收拾残局。
阳光铺满他的肩背。
以前江见月没进过厨房,也没有过这种体验,现在只觉得整个人都为了此刻的人间烟火气在深深地着迷。
当然她也不是故意要当甩手掌柜的,刚才试着自己刷锅洗碗了,结果一下就把睡衣打湿了一整片。后来男人就给了她一条干净毛巾,让她在旁边坐着看。
“你怎么什么都会呀?”江见月问他,有点羡慕。
“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男人一笑。
哦,肉铺伙计,江见月想起来。
“跟你一比我啥也不会。”她有点自惭形秽。
“我在,你不需要会。”男人背对着她,用一条干净的白色餐布擦干刚洗完的盘子上的水。他说得很自然,让人几乎都忘了这才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还没到。
江见月出了出神,突然醒过来。
“你也不一定会一直在。”她喃喃地。
男人背影一顿,但什么也没说。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江见月隐约察觉到他情绪变化,解释说,“只是突然想到我家人。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是和他们吵架了才一个人来这边的。现在我觉得……我家人好像都不要我了。”
自从她把哥哥的电话拉黑后,她哥就再没有别的想办法找过她,好像忘了有她这么一个妹妹似的。这件事她只要稍微一想到就会很伤心。
“没有人会不要你。”男人柔和的声音突然打断她。抬头,一下望进他深黑的眼里。
“没有人会不要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就这一句话的瞬间,江见月忽然感觉心里的空洞被填满了一点点。这个认识才不过几天的男人让她莫名有种宿命相连的安全感,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
“待会儿我送你去上班吧。”她揉揉鼻子,觉得不能光是让人照顾她,“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女孩子圆钝的面孔透着浅浅孩子气,好像意识不到自己随口一句承诺的分量可能会有多重。
“好啊,那你记牢。”陆在川敛起笑,深深看她一眼。
你要记牢。
休憩了一早晨,江见月收拾了书包准备去艺术学院,今天是进修课程开始的第一天。
男人似有些不放心地摸摸她额头:“烧退了,头还晕么?”
“有点,但也还好。”江见月仰头贴着他的手掌。这么亲密的动作,她竟然没觉得不自在,甚至很自然地在他掌心蹭了一蹭。
“多穿点。”男人大手顺势揉了她的头。
有一瞬间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窗外阳光更灿烂了,把整栋房子像梦一样照亮。
临走时,江见月开门看见房前门廊上满地散落的招聘海报——她之前贴出去的那些,被某人撕下,又被雨水泡过了。
她把它们搜集起来,捡回房子里。
男人看见了便抬手接过去:“昨晚就想问你,招聘启事上为什么要贴自己的照片?”
“哦,这个啊。”江见月翻开海报看了一眼,那上面有她的一张自拍照。
“因为我好看啊,”她耸耸肩,“不放照片都没人来。画模很难请的。”她也是没办法才利用自己的美貌去吸引路人注意。
“放了照片就有人?”男人问。
“对呀,”江见月一脸天真地点点头,“我手机上现在一百多个未接来电。”
话没说完,她看见那一摞残破海报被男人三两下卷起,然后送进了静静燃烧的壁炉里。
“诶?”江见月眼看着火舌将它们吞了,都来不及说她本来还想着能不能再回收利用一下呢。
“我来了,不用再找别人。”烧完海报,男人回眸对上她的眼睛。
江见月一怔。
他……竟然还霸道起来了。
随后两人一道出门。
走没两步江见月想起忘了东西,转头跑回去拿,再出来时远远就看见男人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亮眼的金发美女,拿着手机似乎在向他索要联系方式。
她板着脸,大步走过去在男人身边站定。金发女人看见她,悻悻一笑地走开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人走了,江见月的脸还是冷冷的。
“谁?”男人无事发生似地看着她。
“那个女孩。”
“哪个?”
“就刚才那个漂亮女孩!”江见月小脾气上来了。
见她真不高兴,陆在川不再故意逗她了。
“我就只看见一个漂亮女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有点生我的气。”他笑着用指背刮了下江见月气鼓鼓的腮帮子。至于什么别的女人,是真的连看都没看见。
江见月的小脾气又下去了。
但还是有一点点不爽,于是她掏出自己手机甩给他。
“我要你电话。”
陆在川很顺从地拿起她的手机解了锁,给她存了自己的号码。
江见月刚要满意,忽然又眉毛一挑:“等下,你都不想要我的电话吗?”
这一次男人顿了顿,才笑着解开衬衫袖扣露出一截手臂递给她。
“我忘带手机了,写给我吧。”
江见月也没客气,直接从书包里翻出笔袋,挑了一支很难洗的油性签字笔把自己号码涂在他冷白的皮肤上,而且有点坏地故意写很大,一整排从小臂一直延伸到腕骨。
写完她还觉得缺点什么,又大大地添了自己的名字,还在旁边画了一个小王冠,意思是江见月小公主。跟圈地做标记似的。
“好了。”收起笔,她才真的满意了。
垂眼看见手臂上的涂鸦,陆在川目光一滞。
他还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串号码他在梦里也能背得出。
江见月真像自己说的一样把男人送到了屠夫谷的小肉铺门口,还嘱咐他“好好上班”。
她觉得自己比他大点,应该是成熟稳重关照人的那一个。
虽然过后挤两小时地铁去上课,她又觉得差点死路上,恨不得马上有个人来照顾她。
第一节课是艺术史,课上教授讲到文艺复兴时期西方写实艺术与抽象艺术的碰撞。江见月本来在认真记笔记,偏偏隔壁座位的一个金发男生要凑过来打岔,跟她发表见解说所谓写实根本就不算是真正的艺术。
江见月瞟了男生一眼,没理睬。她今天本来就看金色头发的人特别不顺眼。
结果那大金毛还以为她是认同了他的说法,又补一句“古典派艺术家不过是人形照相机而已”。
作为一个标准古典派,江见月顿时就不乐意了,小声跟他辩了几句。
没想这下对方直接笑起来,说:“不要紧,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儿,就算不懂艺术也没关系。”
到这江见月就真的忍不了了。什么嘛,不仅攻击她的画派,又攻击她的性别,居然还敢歧视她长得漂亮。
她眼尾一斜瞪着大金毛,开学前同学联谊的时候她看过这人的作品,只能说对某些声称是当代艺术的玩意叹为观止。
“怎么,一定要像你一样头上顶着马桶满街跑到才叫艺术吗?”毫不留情地炝了一句。
金毛终于被她怼得不说话了。但他俩也都被教授从教室里请出去了。
课上不成,心情正郁闷的时候,江见月又接到许明明电话。
许明明说朋友圈的里一个艺术投资人今天从国内到伦敦,问她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下。
这倒是个好消息,毕竟艺术圈就是个圈,想要混得好人脉很重要。以前在家时一切有哥哥,她不用操心这些只需要专心创作,现在出来了,什么都得靠自己。
她没什么社交经验,为了给对方留个好印象,还特地很认真地补了个淡妆。
约好的见面地点在海德公园附近的一个挺大的私人画廊。据说那个人是画廊老板,在圈里小有名望。
江见月到画廊时对方已经在等她,一见面就十分热情地自我介绍叫Aaron·王,翻译过来就是王亚伦。这人说夹英文的普通话,年纪不大,让江见月觉得挺亲切的。
王亚伦先是领着她在画廊参观了一圈。里面开着暖气,他还很有风度地亲自接了她的大衣。
参观的过程一开始很愉快,但后来他们看了一场现场创作表演,内容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年轻女艺术家把染了色的牛奶喝下去,然后再刺激喉咙吐出来喷到画布上,形成一幅抽象画。
江见月看得胃难受,必须得坐下休息会儿。
于是两人来到画廊内的酒吧,江见月给自己要了杯矿泉水。
缓了缓,她向坐在对面的王亚伦坦白说:“很抱歉,我对刚才那种先锋艺术一窍不通。如果您喜欢的是这些比较新颖的艺术形式,那我想对于我的作品,您应该不会有太大兴趣。”
“哦不不,艺术不应该有太多界限。其实我觉得你很好,特别好。”王亚伦笑容亲和,话语间拍了拍她的手背。
“您看过我的作品?”江见月一边惊讶,一边悄悄把手缩回来。
“我看过你。”王亚伦此时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
“嗯?”江见月一时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你很有名啊,娇贵的小公主。”王亚伦仍然在笑,但只字不提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说起,以前在国内的某场画展上见过她一面,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被保护得极好,身边有专业导师、经理人和保镖,根本注意不到他。
“现在落单了?能这样见到你,我感觉还挺荣幸的。”说到这,他笑容多少变得有点奇怪。
江见月开始有点不舒服。
她根本不想提起以前的事。不能否认家里确实给过她太大的支持,她也自知没有很高的天赋,却凭空得到了最好的资源。但无论如何,她总还是在尽全力认真对待创作这件事的,不喜欢听人拿这个开玩笑。
“所以,您对我的作品有兴趣吗?”她刻意问得很生硬,因为已经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但王亚伦没急着回答她,而是给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手指缓缓拨弄着杯里的冰球。
“其实我想说的是,女人想要在这个圈子里立足,靠自己并不容易,喏,就像那样。”他边说边一抬手,指向旁边展厅里那个正在呕吐作画的女艺术家。
江见月转头一看,注意到那个女艺术家周围的观众大多是男人,而且一个个都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没穿衣服。讽刺的是这组作品的主题是“挣扎的女性”。
她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偏偏王亚伦还在对她笑,又说:“没关系,你年纪小又刚来,很多不懂的事我都可以帮帮你。咱们也算朋友了。”说着挪了下椅子坐到她身边,又抬手绕过她后背搭上她另一侧的肩。
江见月非常抵触这种肢体触碰,后背一紧还来不及躲,就见王亚伦又把一张黑色卡片塞进她的手里。
“有空来找我,很多事儿可以教你。你这么漂亮,家里靠不住的也没关系,以后路还很长。”
江见月低头一看,手里的居然是一张酒店房卡。抬头再看王亚伦一张意味深长的笑脸,瞬间全身一阵恶寒。
终于听明白了,这是知道她现在身边没人护着,趁机来拿捏她的。先说她不行,又夸她漂亮,最后扔给她一张房卡,指望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
她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莫大的屈辱感的让她鼻子狠狠发酸。
但总不能这时候哭吧。
她蹭一下站起来甩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抄起面前的水杯恨不得直接泼恶臭男一脸。不过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觉得那样有失风度和体面,就不应该在这种人面前破防。
于是她迅速调整了表情,以一个温柔而冷静的姿态将那一杯加了冰块的水匀速倒在王亚伦的裤子上。
对方显然是没料到她这一出,被冰得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张大眼睛瞪着她。
她紧接着又把那张房卡轻轻扔到他脑门上。
“你现在冷静点了吧?”做完这两件事,她悠悠地说,“其实你说得对,我的路还很长,但是不好意思啊,就你这样的人,连做我一块垫脚石都不配。”说完一撩头发转身走了。
然而一背过身,眼圈就不听话地红了。最后她把牙都咬疼了才在走出画廊之前维持住脚下镇定自若的步伐。
到了外面冷风一吹,眼泪刷地掉下来。
她抹着眼泪飞快地拿出手机,可下一秒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以前如果发生这种事情,当然是第一时间打给哥哥,但现在不行了。
沮丧地捧着手机愣了半天,她找到那个今天上午刚刚保存的号码。
那个男人把号码存进她手机的时候没有留下姓名,备注的是一个河流的图标,有卷卷的蓝色水波和白色浪花。竟然和FlowingRiver的邮箱头像是同款。
她心里一暖,感觉更亲切了一点,立刻就给他打过去。
“我在。”电话很快接通。
“……”然而江见月一时又开不了口。
她和他不过才认识一周半,没有理由在这种时候抓着他诉苦。一方面刚才的事让她觉得丢人,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他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在外面打工的男孩子,生活对他自己来说应该已经很不容易了,一定不会想再听她抱怨什么。
所以她忍着。
“怎么了?”电话另一边的人在询问。那语气太温柔,让江见月没有忍住小声抽了下鼻子。
“在什么地方,我来找你。”男人的声音立即微微沉下。
江见月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吓到他,于是尽力调整好呼吸,对他说:“没事,不用了。打电话是想说……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对面沉默了片刻,才说:“好,等你。”
挂了电话后她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想一个人好好消化一下情绪。
只不过还没开始,手机就立刻又收到了邮件提醒,是沉寂一宿的FlowingRiver终于给她回了信。邮件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小狗图片。
在她年纪小一点的时候,FlowingRiver有时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发一些可爱小狗的图片来哄她,因为她特别喜欢狗。后来她长大了,他也就不用这种哄小孩的方式了。
此时此刻又一次看到毛茸茸的小狗头从收件箱里蹦出来,她心里猛地一酸,像一下又变回那个十几岁的娇气小女孩。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抱着手机,哒哒哒地飞速打字把刚才遇到恶臭男被羞辱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包括那个男的是怎么摸她手、碰她的肩膀,又是怎么给她塞房卡,原原本本都说了,最后还委屈万分地加了一整排哭泣表情包。
写完这封邮件发出去,她心里才稍微舒畅了一点。
江见月的邮件发出后大约十分钟,原本安静的画廊中突然回荡起陌生的脚步。
脚步声沉稳有力,不疾不徐,能让人很轻易地想象出其主人的样子,必定是个风姿卓越且从容优雅的男人。
刚被浇了一裤子冰水的王亚伦此时用白色餐布盖住裆,正一脸气恼地坐着等助理送干净的裤子来换。
听见有人靠近的时候他先是极为不耐烦地转头去看,然后在看清来人面孔的一刹那,脸上表情歘一下就变了。
“陆,陆先生?”连声音都瞬间高了三个调,夹英腔的南方口音一秒变回字正腔圆的东北话。
“什什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陆在川: 都让一让,我切大号。有人想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