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上方暖黄的白炽灯忽然“滋滋”闪了几闪,变暗了一些。
不知谁把暖气调高了,暖气片不断散发出干燥的热意,以至于明明是深秋的夜里,空气中却莫名有种盛夏的情绪。滚烫茶杯中的白色雾气悠然升起,在两双注视对方的眼睛之间来回游移。
原本热情参与对话的女店员此时敏锐地收敛了表情,默默退开了。谁都能感觉到不知从哪一秒起,气氛突然间变得有点奇怪,连旁观者都能明显感觉到心绪飘摇。
在这种氛围里,江见月挑起眼角,将目光推进了一截,带着点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强势。她说不清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明明从小到大一切对她来说都唾手可得,从没想过有一天,面对一个人,她会觉得非要不可。
那个曾经让她怎么找,也找不到的画中人。
从来没谁有资格像这样,让她像个要糖吃的小孩一样痴痴等一声“愿意”。
而偏偏这种时候,她面前这个糖果人还在故意馋她。
男人唇角隐着笑,却迟迟不开口。
她一直等到不耐烦了,嘴角开始向下,心里开始生气的时候,才看到他收窄了眼角,忽然露出笑容。那笑容里带有一丝顺从意味,也有莫名的克制。
他是故意的吗?故意抻着她。
江见月突然觉得脸发热,后悔刚才不应该表现得那么明显。
“你怎么说嘛?”她微微扬起下巴,虽然是问句但语气反而显得更霸道了。
不管了,是她的就是她的。
凶巴巴地问完,终于看见男人的薄唇微动,似乎说了个什么字。
只可惜这个字被猝不及防响起来的电话铃声盖住了。
手机在包里不停地吵,无情打破了空气中让人心中悸动的氛围。一切突然恢复正常,白炽灯安静亮着,暖气温度适宜,茶水已经微凉。
陆在川敛起声音微微垂眼,一手解开袖扣将衣袖卷起,然后提起水壶为江见月的茶杯里添热水。做这些的时候,他的嘴角仍带着一抹笑意。
另一边,江见月有点恼火地翻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顿时更烦躁了,皱着眉冷冷地接起来:“喂,陆逾明,再骚扰我就把你也拉黑。”
在一周前那场莫名其妙的订婚宴之后江见月就跟家里所有人彻底翻脸了。之前她哥江见君被拉黑了,现在就换成陆逾明给她不停打电话。
“陆逾明,你总不会也觉得我俩有戏吧!”江见月没好气地对着电话。
她跟陆逾明彼此很熟了,也不用太客气。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原本在她心里陆逾明仅次于江见君,是一个可靠的哥哥。她对早早离世的父母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从小精神上最依赖的就是这两个哥哥。
所以可想而知,当这两个人沆瀣一气把她变成生意利益上的一环,且完全没有考虑她本人感受的时候,她得生气难过成什么样。
“陆逾明,你别说了,我现在一听你说话就讨厌!”陆逾明在另一头不知说了句什么,江见月根本懒得听,只是冲着手机发脾气。
“我没告诉你我现在不想跟你们家扯上一点点关系吗?你听好,现在任何一个姓陆的人来烦我我都觉得恶心的,OK?”说完狠狠挂断电话。
“恶心!”还补了一句。
挂完电话,江见月瞪着墙壁又继续生了几秒钟的气,接着才连做好几个深呼吸调整好情绪,想起接电话之前没说完的话。
“香香,你刚才说……”她重新看向吧台对面的男人。
然而话还不及问完,却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和刚才不一样了。
此刻男人静立灯下,还是看着她,但一双深黑的眼睛已经隐在眉骨下方的阴影里,里面的情绪晦暗难以捉摸。他什么也没说,只用一只手将添过热水的茶杯轻轻推至她面前。
水汽绕过他的手,灯光刻画出硬朗的腕骨线条,指间的痣被净白的皮肤衬得十分明显,此时此刻却显得冷而疏离。
明明是递茶的动作,却带着拒绝的姿态。
他不愿意。
垫在杯底的餐巾上洇开了几点茶渍。
江见月有点不死心,重新问他:“我刚才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画模,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态度明显有变化,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很无辜。明明就只是接了一个电话的工夫。
可男人根本就不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转身从她面前走开了。
看着他背影,她本来已经被陆逾明搞差的心情一下子又往下沉了一截。
“香……”到嘴边的话被她咬住了。突然感觉不再适合用那个带点恶作剧性质的昵称去叫他,因为很明显,这个男人眼里那种温柔又带点纵容的笑意消失了。
明明三分钟之前他还在看着她那样笑,而现在,初见时的神秘感一瞬间又回来。本来还以为……
“算了。”江见月再没更多耐心,起身一把抄起自己的东西转身就走。心里一股突然爆发的情绪让她每个动作都风风火火,走得飞快。
开什么玩笑,她活这么多年什么时候看过这种脸色,受过这份气。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爱答不理过。对,她骄傲,脾气不好,但那是她足够有资本,身边人都愿意宠着她——至少以前是。怎么会有人敢对她说翻脸就翻脸啊?她欠他的吗!
夺门而出到一半,她突然脚步一顿转过头,掏出一大把硬币纸币,也不看金额就一股脑重重拍在吧台上。
“吃饭的钱!才不欠你。”冷冷扔下一句,她才又头也不回地冲出小店。
店里瞬间安静下来,原本温馨活跃的气氛消失殆尽。
一枚硬币在吧台上打转。细小的嗡嗡声断断续续,直到硬币从桌边掉下去。
陆在川沉默不语,低头将硬币捡起。
这一秒,一如当年。
那是零五年左右,江山明月舫正在鼎盛时期,海城港口纸醉金迷。
当时江陆两家人的关系还十分密切,常常一同聚在舫内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像一个大家庭那样相处。
那时候的陆在川,还不姓陆。
第一次跟着母亲去见陆家人,正是在江山明月舫上。在那之前他已换过好几任父亲,具体数目记不清,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这一次母亲拿到亲子鉴定报告时脸上狂喜的表情。总之,他突然就被告知自己是个流落在外的“小少爷”。
这几个字落在当时的他身上自然带有讽刺意味,因为他是那种看到地上有硬币都一定会弯腰去捡的孩子。
那一天,他的手里正好就捏着一枚捡来的硬币。
江山明月舫的顶层有一片私人区域,是江见月专属的游乐区。因为他也是个小孩子,所以就被大人领到了这里。
他还记得那天,阳光明媚得像宫崎骏动画片。
踩着色彩艳丽的羊绒地毯,他踏进一间装饰精美的小画室,看见一个穿红皮鞋的小女孩吊着脚坐在漂亮的高背椅上,正用手指头蘸着颜料往画板上抹。
她看起来比他小几岁,穿着白色小纱裙,坐得又高又远像个公主。在他进门时,她明明朝他看了一眼,但又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一脸高傲的样子什么话也没说。
偏巧在那个时候,身旁的母亲发现了他手里沾灰的硬币,立即夺走。
“捡它干什么,丢不丢人。”说完又从他背后推了一把,“去,乖一点,好好陪妹妹玩。”。
早在来的路上,他就被反复交代过江见月作为江家小女儿,是两家人共同的心肝肉,尤其受到陆家老爷子的疼爱。所以只要把她哄开心,什么都好说。因此他的母亲甚至还找借口叫走了陪江见月画画的人,十分刻意地把他和她单独关在画室里。
但他没有兴趣,站在进门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跟着母亲四处辗转,所谓“亲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早就养成了不爱与人亲近的疏冷性格,更不可能去主动讨好任何人。
另一边的江见月在很专注地继续涂涂抹抹,也不理他。
两个人就这么僵了不知道多久以后,他看到她把整张画板都抹完了。这时候,她突然转过来歪头看着他,看了会儿又从她的高背椅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他:“小哥哥,你刚才捡的是什么呀?”
小哥哥。
小姑娘说话奶声奶气,完全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高冷。
原来刚才母亲说的话她也都听见了,只是乖乖把自己的画画完了才来问他,也不是故意不理他。
意识到误会了她,他心里有点难为情,但脸上还是绷着。
半晌才开口回答:“是硬币。”
“噢,”小姑娘听完眨巴眨巴眼睛,不解,“为什么要捡呀?我有好多。”说着转身跑到一个小柜子跟前抱起一只粉红色小猪存钱罐,又跑回来。
“给你一点吧。”她边说边把存钱罐递给他。小猪肚子里的硬币叮叮当当响。
他皱起眉,摇头。一瞬间心里很凉。
她这样给他钱算什么,被大人发现了又会怎么样?
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他见多了大人嘴脸也知道人情冷暖,很清楚她的东西他不该要,也不惜的要。
“你干嘛不要呀?”小姑娘显然不懂他在想什么,用一只沾满颜料的小手往他身上抓。
“你走开。”他嫌恶地往后躲,一不小心让自己后背重重撞在墙上,碰掉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画框玻璃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他扭头一看,顿时感觉后颈发凉,因为挂在这里的东西不用说,必然很贵。
更要命的是还不等他回过神,身边那个满手颜料的小女孩就已经扔了小猪存钱罐,嘴一扁就开始哭。
当时,他都觉得他可能会死在那个地方。
果然一眨眼的工夫就有大人闻声冲进画室,用刀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看一眼旁边正在哭的小姑娘,然后主动低下头认错。该怎样就怎样吧,也不是没挨过打。
“对不——”
“哇……是我摔坏的啦!”
然而他的道歉声才刚出口,就立刻被女孩尖尖的哭声盖过去。
再看,那小姑娘哭得委屈极了:“呜呜……人家想把画画拿下来给这个新来的小哥哥看一下,就一下子摔坏了啦……”
这下子原本正要发作的大人们都瞬间熄了火,改成一脸的痛心疾首地说:“诶唷我的小祖宗啊,这可是克里姆特,真迹啊!”
但小姑娘不管不顾,哭得越来越大声。
见此情形他愣住了,好久都没反应过来。因为平时他只有扛包的份,是不会有人维护他的。跟着母亲栖息在不同男人家里的生活本来就不容易,他早都忍惯了,但今天闯这么大的祸,没想到竟然……
很快,越来越响亮的哭声把江见君给引了过来。
“一幅画而已,不要大惊小怪。”那时的江见君刚成年,但眉眼间已带着威严。他一开口,其他人纷纷起身颔首,也不敢再说什么。
来到小姑娘面前蹲下,江见君的语气才柔和下来,问她:“我们月儿有没有受伤,嗯?”
小姑娘这时候不哭了,用一双红红绿绿的颜料小手抓着她哥哥的衣领,然后扭过头来看了看站在后面的他。
甚至还偷偷冲他眨了下眼睛。
啊,原来是个心机小鬼。
他明白过来了,突然想笑。
但他没有真的笑出来,而是直视着江见君坦白说:“不是她,是我碰掉的。”
注意到江见君的目光似有几分诧异,他便又重复一遍:“画是我不小心碰掉的,对不起,我赔。”
别开玩笑了,总不能真的让个女孩子替他扛。
但是那个女孩一听不干了,一脸“那人家岂不是白哭了”地瞄他一眼,然后眼睛一闭又开始哭。
“哇呜呜……就是我就是我……”穿小红皮鞋的脚在地毯上跺啊跺,比之前还更伤心。
他一边被她弄得不知所措,一边又想笑。
最后还是江见君把小哭包抱起来,贴着耳朵一遍遍地哄:“别怕,别怕,哥哥一点也不在乎是谁弄坏了那幅画。咱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于是小姑娘很给面子地把哭声收住,又扒着她哥哥的肩膀低头来看他。
江见君也跟着看过来,问他:“你就是阿川?”
他默然点点头。
面对陌生人,那时候他总是很拘谨。
“你也别怕,一起来吧。”江见君没再说什么,腾出一只手臂弯腰将他一并抱起来,就这么离开了画室。眼泪未干的小姑娘缩在哥哥怀里,咧嘴给了他一个胜利的笑容。
之后他们俩被带到餐厅,面对面坐着,一人一个冰淇淋球。
他不吃,只坐着看,看对面小姑娘吃得腮帮子都沾上巧克力酱,像只小花猫。
踌躇半晌,还是没忍住问她:“刚才为什么骗人?”
“因为没人敢揍我呀。”女孩咬着勺子,含混不清地嘻嘻笑,“陆逾明他们就老是挨揍,我就说是我嘛……”
她的意思是,这种事儿还没少干。
还挺仗义。
还挺得意。
他终于放松紧绷的脸笑了一笑,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那时的他没有朋友,也完全不擅长交朋友。
不过对面那个倒是很自来熟,马上又跟他说:“等下我们去跟陆逾明他们打仗,换你保护我喔。”她口中的打仗是一种小孩子之间类似沙包躲避战的游戏。
小姑娘说完不放心,又伸出小手指想跟他勾一勾。
“换你保护我喔!”
他慢慢伸出手,终于还是勾上了那截软软的小指头。
“好。”
那天下午,和一帮男孩子的打仗游戏他帮她赢了。以后的很多场也都赢了。
后来他们一群小孩子一块玩的时候,无论是谁犯了错他都主动站出来揽责,于是小姑娘再也没有因为谁而白白洒眼泪。
又后来,江父江母接连去世,江见君接手江山明月舫,与陆家关系渐疏。他和她见面便少了。
再往后,巨舫不复当年盛况,逐渐衰落直到停业,就都只是听说了。
他离开陆家多少年了,到今天已经不太记得。
只是常常感觉只要一转身,那个穿红皮鞋的小姑娘还依然在他身后,眼中含泪又带点狡黠地看着他——
“说好了你保护我哟!”
“好啊,好。”
小店外忽然风声萧萧,打断陆在川的回忆。
他看着手里刚捡起的硬币,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
人长大了,脾气也变大了。
比小时候还难哄。
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拘谨的小男孩。他走过了很多地方,也拥有了很多力量,只是一回到她面前却又恍如昨日一般,仍旧不知道该拿这个小姑娘怎么办才好。
他们已经不玩打仗游戏了,所以他不知道她现在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或者讨厌什么。
外面夜色深黑,风声越来越大。
先前那个女店员终于忍不住,上前小声提醒说:“先生,下雨了。”
陆在川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抄了把伞推门追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的渊源很深,只是一个不知道、一个忘不了。
Ps.克里姆特真迹,价值也就几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