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在川回身去取外套的时候,没想到会跟追出来送外套的江见月撞个满怀。
好像他们的脚步都有点急躁,这一下撞得蛮重,衣服互相摩擦发出闷响,类似炉火中的木材被翻动的时候那种火星和灰尘一起溅起的声音。
“没事吧?”他抬手扶住面前的女孩。
这时候的江见月低头捂着脸,顾不上说话。
刚刚她的鼻子正正撞到男人胸口,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缓了缓她还是忍不住,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
“呜呜……你怎么这么硬啊。”
“我什么?”对方像没听清她说话,凑近了点低声问道。
“我说你怎么……”江见月因为太疼了,一时有点生气地抬眼瞪着他。但嘴里的话重复到一半,她终于发觉了里边的歧义。
“呃,我是说你……身上硬,撞得人家鼻子疼。”她声音陡然一收,尴尬道。
男人闻言,微微俯下身来看着她的脸,忽然用食指轻轻一碰她的鼻头。
“对不起啊小鼻子,哥哥下次软一点。”嗓音里带一丝笑。
月光洒落眼角,让他那双微微收窄的眼睛看上去似有似无的轻佻。
江见月这时候才回过味来,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她重复那句话的。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着逗她玩。
按理说她作为艺术生,又常跟各色男模打交道,平时大家开起玩笑来尺度再大都有,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但这一刻,她分明都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往脸上涌的声音。
这个人,这个男人!
好心好意出来给他送衣服,反而被他开玩笑。
“你!”她话也不想说了,干脆把手里的皮夹克用力往对方身上一丢,然后转身就走。
“等一下。”
“等等,小鼻子。”
身后接连传来两声,江见月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扭扭捏捏回过头。
“你有话快点说,我已经很冷了!”
外面风凉,她出来得急没穿外衣,身上就一件松松的白衬衫,还是他给的那件。这时候她已经冻得缩起脖子,两只手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男人走上来,把手里的夹克披在她身上。
“给你穿,别感冒。”说着又将衣襟拉紧,把她整个人裹起来。
衣服宽大,在她身上像件半长大衣,立刻挡住了冷风侵袭。
“我走了。”男人这时隔着夹克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真的掉头离开了。
江见月静静地看着风掀起他衬衫的衣角,月光洒在他肩头。这道身影在走出视线之后,又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了许久。
回到房里,炉火依然在噼里啪啦地烧。
窗外不远处的屠夫谷彻夜亮着灯。
江见月独自在异国他乡的第一夜过得意外安稳,既没有噩梦也没有寒冷。清晨叫醒她的,是雨后的清澈阳光。
男士夹克散发着淡淡皮革气味,被她当做盖毯压在身上。承着它的重量,浑身有种令人安心的被保护感。
江见月平时不是个喜欢赖床的人,但今天由于贪恋这份重量,她醒来后又在床垫上懒散地窝了很久,直到放在床尾的手机突然发出特殊的提示音。
这个声音属于一个很重要的人。江见月一听见就立刻从被窝钻出来,拿起手机打开邮箱,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河流图标在闪烁。
这个图标的主人,是第一个正式收藏她画作的人。
那年她才上中学,还只是一个刚喜欢上古典油画的小姑娘。她的美术老师在伦敦一间小画廊办画展,也将她的一幅画带来参展。当年的她对自己的手笔并没有太多自信,还因为走后门偷偷觉得羞耻来着。
但是,就在那场画展之后,她很意外地得知自己的画竟然被人买走并收藏了。那位陌生买家还给她留下一封信,信中是优雅的手写字体:
“In this morning and every morning,a man fell in love with your delicate brushwork(在这个清晨和未来的每个清晨,都有一个人爱着你细腻的笔触)。”
虽然已经过去了近十年,江见月至今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读到这封信时那种震撼又感动的心情。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像对待一件真正艺术品那样对待她稚嫩的画作,所以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往后一生都不会放下画笔。
信中留下的落款是FlowingRiver,翻译过来是“流淌的河”。江见月很喜欢这个意向,很长一段时间都念念不忘。后来她通过画廊老板联系上了对方,此后两人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一开始是手写信,后来变成电子邮件。
她没有见过FlowingRiver本人。但由于所有来信中使用的都是十分正式的英文,所以在她的想象里,他应该是个饱读诗书的英国老爷爷,有点社恐,一个人住在古老庄园中,每天下午戴着老花镜边看书边喝红茶。
她跟他渐渐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什么事都会跟他分享。
他给她的信通常很短,但语言总是又温柔又包容,有时也带点小幽默。这些年来每一次她不开心的时候,总是能从他那儿得到安慰。有时她觉得,他就像一颗在远方守护着自己的星星。
虽然这个社恐老头一直不愿意和她见面,但她仍然觉得遇见他是莫大的幸运。
江见月愉快地打开今天的新邮件。
来自FlowingRiver:“相信今天伦敦的天气不错,非常适合你这只自由的小鸟。我已经能看见你开心的样子。如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虽然我认为你完全有能力胜任一切),记得告诉我。”
一如既往简单又板板正正的文字,江见月反复读了几遍,心情大好。对了,他常常在信中叫她“小鸟”,而她也莫名很喜欢。他们两个就是一条河,和一只鸟。
窗外阳光很应景地照进来,铺满整个房间。
回完邮件后江见月梳洗整齐,然后迅速罗列了一下目前的待办事项。
首先是房子泡水的问题。
昨晚那个肉铺小伙计送她回来的时候,她跟人吹牛说联系了房东来修,其实心里根本没谱。她上网查了一下,这种情况不给房东赔钱就算好的了。
没想到今天她试着一联系房东,对方竟然真的大发慈悲答应来修,不仅要修水管,还要直接给她换新地毯,甚至还要添置全屋家具,连墙也要重新刷一遍。
两天的火速施工下来整栋房子焕然一新,变成温馨小窝,并且还没有涨房租。
江见月差点都以为自己遇见了心软的神。
开开心心收拾好新家之后,她马不停蹄去皇家艺术学院报到。
这边的进修课程她感兴趣很久了,这也是她这次选择来伦敦的原因。
登记交费后,她去图书馆按教授给的书单借了书,然后坐下来一边看,一边在头脑中整理自己的接下来的创作计划。
她的创作方向一直很明确,就是追求单纯极致的画面美感和意境。当然,这个听着简单,落到实处就很难了,比如之前那个让她不停陷入瓶颈的大问题——找不到满意的画模。
她的画风是基于最传统的写实,所以画模本身的气质给作品带来的影响很大。一想到这个她就苦恼,趴在桌上用手机刷脸书,想看看有没有比较出名的本地画模可以尝试合作。
刷了半天也没有结果,反而肚子饿了。
江见月摸摸肚子想起前几天晚上那碗云吞面,又想到替她煮面的那双手,于是麻利收拾了书本离开图书馆,去找回家的地铁。
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屠夫谷小肉铺又亮起了灯。
门一推开,还是“叮铃”一声。
“香香?”江见月的声音几乎盖过了铃声,一点也不见外。
店里像之前一样安静,虽然是饭点但也不见什么客人,只有一班伙计守在里面。听见那一声“香香”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脸想笑的表情,只有被叫到的那个人面容平静地抬了抬眼,就像那本来就是他的名字。
他甚至还回了她一句:“来了。”
声音里带着点懒散,好像和她很熟。
江见月把手里的一摞书放下,甩甩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她之前的座位上,趴在吧台上用惨兮兮的声音说:“麻烦给我一杯水,我快死了。”
怪她自己,不小心撞上晚高峰。挤一个多小时地铁对她来说堪比极限运动,差点又低血糖了。水杯递过来的时候她都没端稳,把水弄洒出来一点,发现是热的。
男人重新拿过杯子,用了一张四折的白色餐巾垫在杯底,才又推倒她面前。
江见月的眼睛跟着他的一双手由远及近地移动,然后听到他问:“需要吸管吗?”
只有那些喜欢装可爱的小女生才会用吸管喝白开水,她心想。
“要。”她点点头。
眼睛继续盯着面前的那双手,看着它们慢条斯理地抽出吸管、撕开包装,然后放进水里。无名指上的痣若隐若现,水里鼓出一个泡泡。
江见月觉得嗓子越来越干,索性直接抬头衔住吸管,就着这双手咕咚咕咚地喝水。水温刚刚好,入喉的那一瞬间她甚至幸福得闭了闭眼。
她这个样子完全就像个刚在外面吃过苦头又逃回窝里的小动物,趴在柜台上歪着头,鼻尖和脸带着冷风吹的红,头发微乱,一副很容易让人心疼的模样。
至少,是让某个人心疼了。
吧台另一边的男人沉默不语地看着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江见月很敏感地拨弄一下头发,小声嘟囔,“要不你去挤挤下午六点的地铁试试,恐怖死了。”
“好啊,明天你约我。”陆在川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江见月瘪瘪嘴,没当真。
然后又听见他问:“想吃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吃饭的?”她立刻坐坐直。
男人一抬眼接住她目光,同时推过来一张菜单:“我们这里就这些东西,你不来吃饭,还想吃谁?”
“吃谁?”江见月一手托腮,眯着眼睛仰头看他。
吧台上方的暖调灯光让整个气氛十分慵懒,偏偏把人衬得过分好看。睫毛的阴影、衬衫的褶皱、束紧的袖口,旋身时隐约可见的背部肌肉曲线,还有没进领口的锁骨结构……每一处细节都让目光忍不住停留。
对啊,她还想吃谁来着?
江见月出了片刻的神,忽然勾起嘴角。
“我想吃云吞面。”她丢开菜单,决定先温饱了再说。
“菜单上可没有这一道。”男人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少来,”江见月扬起眉毛,“那就给我上隐藏菜单吧,反正我不想吃跟别人一样的。”
话语间她的神态里不经意流露一丝大小姐的骄纵和霸道,但坦白不加掩饰的眼神又让人觉得娇憨可爱。陆在川点点头,一瞬间目光里闪过宠溺般的刻意顺从。
“隐藏菜单么,好的。”
“哦,还有啊,”这时候江见月突然敲了敲吧台桌面,很计较地盯着他,“我不会付钱的噢!你请我吃,你欠我的。”
男人带笑的目光掠过她的脸,没说话。
“你不会忘了吧?”江见月理直气壮继续道,“之前在机场的时候你拿了我整整一百三十五刀,只给了我三个钢镚!算起来你还欠我……”她算了算,算不清楚。
随便说个数:“好几十块钱呢!”
“这样啊,欠得可真不少。”男人一声低笑。
“我是认真的。”江见月怕他以为开玩笑,“你得请我吃好多碗云吞面,别想骗我啊。”
是呢,现在的小姑娘不好骗了。
陆在川垂眼压住笑意,转身去了后厨。
一碗热腾腾的云吞面足够江见月满血复活了。
男人还另外做了一份姜撞奶给她作为饭后甜品,真的很巧,也是她从小就特别爱吃的。
“啊……好吃,谢谢!”刮干净最后一点碗底,她幸福地叹了口气。
温饱过后,就开始想别的。
她托腮看着灯下的男人,发现他抽了张餐巾按住右手食指,似乎是刚才磨姜汁的时候不慎蹭破皮了。
还细皮嫩肉的呢。
“香香啊,你有没有兴趣试试做兼职?”她问他。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兼职了。”男人语气平平。
但江见月深感有戏。
“那你听我说,”她认真道,“其实我是一个画家,现在需要找一个画模,你看大概就是这种风格……”边说边从包里抽出速写本,翻开来展示出一些草图。
这时候旁边一个很年轻的女店员突然兴趣满满地凑上来打岔:“哇哦,你画得太棒了!我可以做你的模特吗?我一直都特别想要一幅这样的画像,就像《泰坦尼克号》里Jack给Rose画的那幅!”
“不好意思啊,”江见月合上速写本,扭头抱歉地看着女店员,“我可以单独为你画一幅,但是我的作品需要的是一位男性模特。”
“为什么不画女孩子?几乎所有名家都画女人,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女店员看她的眼神变了变。“难道你歧视女性吗?”
“不,”江见月摇摇头,表情变得认真又严肃,“你说的那些大师作品我也很欣赏,但是每次看到都忍不住会好奇,想知道他们画中的那些女孩都叫什么名字。”
女店员一听噗嗤笑了,“这谁知道啊,像《蒙娜丽莎》主人公的真实身份至今也还没有定论。”
“对啊,没人知道。”江见月没有笑,谈及创作相关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很认真的。
“你知道,在几个世纪以前只有男人才有资格成为画家,极少数的几个女画家还被人视为异端。而那些普通女人呢,对于她们来说能做到最接近绘画的事就是成为画模,像一件静物一样为男画家展示自己的脸和身体,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像静物一样换掉。她们中的大部分出身很低,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去留,最多最多,她们会短暂地成为——”
“画家的情人。”
此时,吧台另一边一直安静听她说话的男人突然开口接下了她的话。他的嗓音带有磁性,存在感很强。
江见月一怔,回头看见男人眸光深邃,似笑非笑。
“嗯,短暂地。”她表情依然严肃,直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等她们老了丑了,或者等画家们厌倦了,这些女孩就会被抛弃,重新变回农妇,甚至技女。”
“喔,我懂了!”这时一旁的女店又急忙插话问江见月,“你是想‘报复’?你是女画家,所以决定画男人,让他们来为你展示自己的脸和身体,或许也短暂地成为你的情人……然后被你抛弃?”说着笑起来。
江见月没有附和女店员开的玩笑。她的想法当然不像“报复”这么简单粗暴,但要真正解释明白就得写上好几篇论文了。
只有对面的男人仍然看着她的眼睛,好像很清楚她此刻心中的想法。
在他的注视下,她心里某些异样的感觉又开始蠢动。
“所以……你愿意吗?”她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