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夜空放了晴。这里是城郊,空气清冽,月光明澈得可以在地上投下影子。
江见月踩着影子,听见自己的鞋跟与路面发出的“嗒嗒”碰撞声。她的影子身旁还有另一个影子,被月光拉扯得瘦长,但仍然具有绝好的轮廓。
因光线的角度,影子与影子之间互相遮挡了一部分,好像它俩牵着手。
江见月记得上一次有这种心情似乎还是小时候。在年少无知崇拜陆逾明的那个时期,她也曾这样傻傻地开心,偷偷地雀跃,仅仅是因为能和某人并排走。
身旁的人很安静。走了一会儿,是她先忍不住开始说话。
“香香,你是做什么的啊?”问他。
“你不是看到了。”男人语气平淡自然。
他指的应该是肉铺,江见月心想,同时转头看了看他。
今天他没有戴口罩了,露出仿佛被某位雕塑大师精雕细琢过的侧颜,刀锋一样的鼻梁,硬朗而收敛的下颌线,连接着线条清晰的脖颈和肩。
她忽然掩嘴轻笑。笑声散开,像积在路面的小水潭里冒起的泡泡。
“你笑什么?”男人的声音也随之柔和下来。
“不像啊,”江见月直言,“你一点儿也不像卖肉的。”
刚说完,她发觉到自己话里有潜在的双关性,于是邪念一闪地用眼神把他从上到下一扫,又改口:“不,我收回我的话。你其实……”
“喂,”身旁男人及时出声打断她,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脑勺,“你好好说话。”
江见月抬头去看他的脸,而他凝视着前方的路。月光照在他脸上,暴露了咬肌收紧的轨迹。
天哪,他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路面的小水潭冒出更多泡泡。
“好了好了,不逗你。”江见月收起表情正经道,“其实我平时不这样。”
“最好是。”
“嘿嘿。”江见月耸耸肩,做了一个乖巧中带点傻气的表情。说真的,她平时真的从来不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概就是觉得好玩,心痒。
笑了一会儿,她把话题拉回正轨。
“那香香,你是从国内出来打工的?”因为他说的是很流利的普通话,所以她这么猜想。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
只要他不说话,江见月就当自己说得对。
“那你一个肉铺小伙计,怎么会那么厉害?”她提起先前机场发生的事。如许明明说的,会徒手拆枪的不可能是普通人。
“你出国以前当过兵吗?”她眨巴着眼睛,又猜。
良久,身旁“嗯”了一声。
江见月在心里夸自己真聪明。话说到这她心里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人物肖像——家境贫寒的年轻退伍军人为了生活漂洋过海来打工,在一间城郊肉铺做苦力。
“这边工作很累吧?”以她平时的生活环境,对出国务工人群了解很少,但想想也知道一定很不容易。
这时扭头再看看身旁这个男人,心里又有和之前不一样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挺心疼的吧。
他已经不是陌生人了,退去那一层神秘感之后看上去要比先前年轻不少,乌黑的短发被风吹动,显得很柔顺,再加上穿着随意,白衬衫外罩一件简单的黑色夹克,被风吹得鼓起来,有种不加遮掩的少年气。
“香香,你年纪应该很小吧?”江见月打量了一番,肯定地说,“我觉得我比你大,你好像应该管我叫姐姐。”
面对她的趁机占便宜,男人浅浅一勾嘴角,没有回应。
她不在意,很认真地补充道:“以后我会多多照顾你的。”
“好,大姐姐。”这时男人终于嗓音带笑地回答了她。
江见月颇为满意,也听不出别的意思。
说话间两人走近了租住的那间老宅。
江见月发现门口的那一小段路没有灯,黑得吓人。之前出来的时候被饥饿驱使着还没怎么害怕,现在觉得恐怖了。
“幸好有你在。”她轻轻拽住男人袖子,往他身边缩了缩。
没想下一秒,男人走着走着忽然定住,眼睛死死盯住前方黑暗处,微微开口似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怎么啦!”江见月后背一凉,哆哆嗦嗦地戳戳他。
然而戳了两回,都没见他有反应。
一瞬间她想到无数恐怖片场景,什么恶灵附体之类的,顿时把自己吓得手脚发麻。
“香、香香,你怎么了嘛?求你别吓我……”说话声音都变成抖抖的了。
就在她又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身旁浑身紧绷的男人忽然松懈下来,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大姐姐你胆子这么小,是怎么活下来的?”
江见月慢慢回过味来,气得想打人。结果她手软脚软地不仅没有打到对方,还左脚绊右脚一整个人向前扑倒了。
下一秒,跌进男人臂弯里。
四周太黑,只有触感明显。她感觉到男人结实的手臂承托着自己的呼吸,又隐隐察觉到他胸口心跳的频率。
心突然就莫名慌起来,刚才路上那个厚脸皮调戏男人的劲儿荡然无存。
“咳,”她赶忙站好,在他肩上胡乱拍了几下,“以后不许吓唬我。”
虽然是一句警告,但声音和语调却都是软的,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奇怪。
她闷不吭声,拿钥匙开门。
房门打开时,屋里还弥漫着潮气,两人都是一个不小心就踩进了沼泽地一般的地毯里,踩得地毯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泡泡。
“你就住这种地方?”男人抬起脚,问她。
“呃,爆水管了,”江见月尴尬,同时也死要面子,“但是没事,房东明天会叫人来修的。”
男人听了没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要走。
走前,他抬手指了指客厅窗户的方向,告诉她:“需要帮忙的话,去那儿找我。”
江见月闻言回头一看,居然直接就透过窗户看进了屠夫谷,连刚才那间小肉铺门口的招牌都能清楚看到。
“原来直线距离这么近!那你刚才干嘛故意带我绕远路啊?”她吃惊地看着他。
“你那么多问题要问我,路太短怎么问得完。”男人在淡笑中与她短暂对视。
他声音很平淡,像随口开了一句玩笑。但是江见月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而且这感觉已经是今晚第二次,也可能第三次出现了。
忽然不想让他走了。
“哎。”她不经思索拉了下男人的衣服,把人从门外扯回了屋里。
回过头又发觉有点不妥,支吾几声好歹挖出个借口来。
“你会不会……刚好知道怎么给壁炉生火?”
男人回身看着她,顿了顿,接着默不作声地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口,来到壁炉前拾起地上的木柴扔进去。
噗簌一下,壁炉里腾起一团烟雾。
很快,炉火燃起来。
一开始是几簇懒散的青色火苗,后来越烧越旺,将墙壁和地毯映得一片赤红,构成一副色彩浓郁极具质感的画面。
江见月看见男人赤着小臂用火钳拨弄壁炉中的柴,火光融进他的皮肤,逐渐烧红他的手。那么好看的一双手,仿佛不遗余力地就将火升起来。
他很专注地看着炉中火焰,本来就已经足够精致的侧颜此时被光影打磨得像一尊黄金比例的完美雕塑,当然又比任何雕塑都更生动迷人。
江见月看得出神,恍惚间像是穿进一幅古典油画里,去到某个时光缓慢的年代。
不知道在平行世界,是否会有另一个他和另一个她,他们一起住在这栋古老房子里,已经相依为命很多年。在那个世界,地毯没有变成沼泽,墙壁上会有小花朵,他们也许养着一只小狗,每到这样深秋的夜里就一起依偎在炉火前打盹。
房间内温度升高,地毯的水汽被蒸发,空气渐渐变得有些闷。然而越闷,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越明显,江见月就越是出神地陷人幻想里。
直到对方放下火钳起身,她才回过神来。
下一秒,目光猝不及防碰在一起。
“谢……”
“我——”
两个人的话都意外被对方截住,紧接着又都下意识收敛起来等对方先说。
但偏偏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有火光在摇曳闪动。
江见月看见男人整理袖口的手顿了一顿,停在一个略微紧绷的姿态。她自己同样也忘记把眼睛从他身上挪开,就那么楞楞地盯着他看。
炉火太旺,把目光都照得透明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察觉到男人的薄唇微微一动,自己也意识到应该说点什么了。然而下一秒两人双双开口,又引发了新一轮的碰撞和安静。
其实也不算完全安静了,因为壁炉中在不断传来的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细听,还有火星溅起、灰尘翻卷的声音。
再细,还有呼吸声心跳声,紧张时的吞咽声。
最终也不知是谁先感觉到这样下去可能不行,两个人同一时间避开了目光。
“别忘了开窗通风,注意安全。”男人动作利落地扣好袖口,又抬手推开一扇窗。
“喔,”江见月顺势扭头盯着窗外,看着远处屠夫谷里小肉铺的那一抹灯火。
“我刚刚是想说……谢谢你,嗯,又要谢谢你了。”她心还在莫名一下下地跳,只能努力装得不在意。
“不用。”男人浅浅一摇头,听上去是真的不大在意。两个字说完,他就直接扭头走出门去了。
江见月感觉到他语气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就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有点发愣地目送着他离开。
那一道修长的背影看不见了,只剩一只过分好看的手扣着门边从外面把门带上。他背身替她关好了门,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觉得如果把两人的位置换过来,自己应该不可能做到像他一样镇定,这么说走就走的。所以又一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只是身后的炉火还在烧,又让她觉得今晚这一团奇奇怪怪的事情似乎还远远没结束。这种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她不自觉地把整个房间都巡视了一遍,试图找到一个让它继续下去的理由。
然后她发现壁炉前躺着一件黑色夹克外套,很显眼,他却忘了带走。
抓起这件衣服,她想也没想就推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你以为他害羞的时候,他是真的有点害羞
你以为他风平浪静的时候,知道他要多努力才能装出来吗:)
至于为什么装,后面会说
PS. 陆在川实际没有当过兵。喜欢的宝贝看到最后,在番外里告诉你们他为啥会徒手拆枪,这件事也跟江见月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