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迷蒙,秋风夜雨,伦敦的空气冷得不近人情。
在风声呼啸的老旧地铁口,江见月裹紧身上的薄外套,悄悄打量着前方的男人。
身形高而舒展,肩线宽且平直,轮廓利落得像是削尖的铅笔在纸上画出的线。口罩和帽子遮住了他大部分的面孔,但一双浓黑深邃的眉眼就已经足够让人印象深刻。走在人潮之中,他突出得就像一只高贵的鸟。
男人从最近的便利店里带出一个小纸袋,递到她手上。
“热的。”说的竟然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江见月坐在自己的登机箱上,接过那个带有温度的纸袋。刚才那阵低血糖症状还没完全缓过来,此刻她整个人依然是飘忽的状态。
打开袋子,看见里面装着一杯热牛奶和两块圆圆的焦糖饼,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这种两片脆薄饼夹着一层焦糖酱的小饼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之一,但那时候大人只准她每次吃半块。
她有点馋,但没立刻往嘴里送,毕竟是陌生人给的东西。下意识犹豫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面前的男人。
没想对方面无表情道:“我不是坏人,吃吧。”
同时看着她的目光里带了点冷肃,像是在监督她,不吃完就不许说话。
被人一眼看穿,江见月脸刷一下红了,忙补救:“不,我是……想谢谢你来着。”
“嗯。”男人神色不变。
江见月:“之前转机的时候是你救我吧?我认出你来了。”确切地说是认出他的手。
“嗯。”
江见月小小激动:“谢谢你,谢谢你乘以二!”说着站起来。
结果一起来头又晕。
那双漂亮的手又一次扶住她,然后亲自从袋子里拿了焦糖饼喂到她嘴边。
江见月几乎是本能顺从地乖乖张嘴,就着男人的手把一整块饼吃掉了。
填饱肚子满血复活后,她对面前这个救命恩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哎,你之前去哪儿了,转机之前我怎么都找不到你。话说你好厉害呀!你知道吗当时我都吓死了……”
“吓死了?”男人这时终于开口搭上她的话茬,但声音听上去沉沉的。
“那你下次再想见义勇为的时候,别忘了想想今天有多害怕。”他接着说。
听出男人语气偏冷,江见月怔了怔,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这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在生她的气。
也可能,他是觉得她之前的行为是不自量力给别人添乱,所以才是那种语气。
这么一想,她低下头。
感觉被责怪了,心里有点委屈。
“不管怎么说,还是特别谢谢你。祝你……生活愉快吧。”她向男人鞠了一小躬,然后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
余光悄悄往后看,那人在原地没动。
她磨磨蹭蹭走到出口附近,翻了下钱包,又顶着一张红红的脸折回来,重新站在男人面前。
“那个……请问你有没有钱?”闺蜜电话打不通,她出门太急身上没带英镑现金,伦敦地铁站又不能手机支付买票,所以她现在连地铁都没法坐。
男人没说话,好像对于她又回来求助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只是默默地把插在裤袋里的右手抽出来。江见月看见他净白的掌心里躺着几枚两镑的硬币。
“一、二、三……这些够了,谢谢!”她松口气,数着数把硬币捡到自己手里。
也不好意思白拿人的钱,她揣好了硬币又低下头去翻包,最终找出来几张不同面值的美钞递过去:“我拿这个跟你换吧。”
本以为他会选价值差不多的十元美钞,没想直接把她手里那一把都抽走了。
“这些够了,谢谢。”男人轻轻一扬眉尾,把她的话又还给了她。
江见月一愣,一百三十五换六块钱,真的好亏啊,回过神来她悄悄瘪嘴,但有求于人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她发现,这个男人眼里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一抹笑意。
“嘿嘿。”她自己也笑了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尾朝下弯,满眼的坦白不设防,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天真在脸上。
男人目光深邃,神色不明。
两人同路走进地铁口。先前一起下飞机的旅客都已四散去往不同的方向,月台上只剩下她和他,还有两个偏偏倒倒的醉汉。
江见月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把和男人的距离拉近了些。在这个异国他乡冷冷的晚上,那一丝抓不住的微小安全感让她不自觉地想要离这个陌生男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一阵强风带起雨水泼洒在月台边缘,江见月不自觉缩着脖子往男人身后躲。对方随着她的动作回头看,两人的目光就此在空中碰撞,一瞬间里似有些微妙的氛围蔓延开。
“嗯……认识一下吧。”江见月拢了拢凌乱飞舞的头发,向男人伸出手,“我叫江见月,你呢?”
她注意到对方眼尾稍稍收窄,似乎也在微笑。但他没有立刻来握她的手,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名片,向她递来。
男人的动作随意松弛,却把她看得一愣,心想怎么可以有人连递个名片都这么好看?这令人发指的优美身形和体态,她都恨不得立刻提笔画下来,还有那双让她从一开始就念念不忘的手,再普通不过的白卡纸名片被夹在他指间,也莫名多了一层让人心痒的神秘感。
江见月突然有种喉咙发干的感觉,好像刚才的焦糖饼并没能真正缓解她突如其来的馋欲。
就在她准备从男人手里接过名片的时候,一双做了夸张美甲的手突然出现在视线里,一把抓住她就往旁边拽。
是她的不靠谱闺蜜许明明。
“在逃公主!”许明明慌慌忙忙跑过来,警惕地扫了一眼江见月身旁的男人,接着不由分说把她拉到了月台的另一边。
“你怎么才来呀,人家等你都等得低血糖了!”江见月转头跟许明明推推搡搡。这一路熬得太辛苦,现在终于见到了个熟悉的面孔,她一时也忘了别的,只顾着跟姐妹撒娇。
“什么呀,我路上手机钱包被偷了,只能走过来,脚后跟都磨破了……”结果许明明那边也是一肚子委屈。两朵玻璃花就这么互相怜惜了半天。
诉完苦,许明明才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问江见月:“诶刚才那个男的是谁啊,看着不像好人。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江见月扭身回望,远远看见那男人仍然身姿笔挺地在原地等车,看上去无波无澜的,手里的名片也早已经收回去了,貌似也并没有多想认识她。
一抹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
但这种小心思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她理了理头绪,跟许明明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之前发生的事,包括那个还不知姓名的神秘男人是如何连续搭救了她两次的,意思就是人家肯定不是坏人。
没想到许明明一听,表情更惊恐了:“神经病啊,会徒手拆枪的能是正常人吗?我跟你说他和歹徒是同伙都说不定,呃,搞不好就是恐怖分子内讧……”
“少夸张了,又不是演电影。”江见月听不下去。她觉得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谁都是坏人。
“生活只能比电影更精彩,你还小你不懂。”许明明故作老成,“要不然新闻干嘛不报?就有问题我跟你说。”
“但是他还同意给我换零钱了啊,喏。”江见月还是不乐意听这话,立马掏出她的小硬币。
“怎么换的?”
“六块钱换一百多刀。”
“……”
“总之你给我离这些人远点!”许明明气得揉揉眉心,“救你两次也不一定是真的救你,说不定就是盯上你了,当心又被人贩子抓啊!”
“能不能别提那件事。”江见月这次不吭声了。不得不说,幼年时期那次遭遇绑架的经历多少还是给她造成了一点心理阴影的。
怀着复杂的心情,她又忍不住看向月台另一边。
那个人还在原地,依旧好看而神秘,神秘又危险,像小时候没胆量看的那些电影,让人只敢从指缝里偷窥,一边又为之深深着迷。
“不说这个。”另一边,许明明的声音又把她的注意力拉回。
“你还没跟我说江见君这次发什么神经呢,居然给你安排相亲。”许明明问。江见君是江见月的哥哥。
一说到这个江见月顿时来气了,把眉毛一拧:“不是相亲,是订婚,江见君他不是人!”
她爸妈走得早,哥哥比她大十来岁,所以从小是哥哥把她当女儿养。也许是心疼她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江见君一直特别宠她,给她宠出了一身骄纵臭脾气。关于这些,但凡是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
“所以你哥是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早就嫁人的啊?真想不通。”许明明挠头。
“没什么想不通的,”江见月神情低落,“我听说,是因为江山明月舫快要沉了。”
江山明月舫是一座拥有百年历史的巨舫,也是江家的祖产,早先作为食府,后来渐渐发展成了全国唯一的海上大型餐饮娱乐集合体。在江见月父母接手的年代它就已是风光无限,后来在江见君的经营下又繁荣了一阵子。
只可惜近几年受到疫情影响连连停业,再加上船体本来就已非常老旧,每年还需要花掉巨额的维护和修缮费用,这么一来资金链就很难维持下去了。
“陆逾明有钱,所以我哥就把我卖给他喽。”江见月恨恨地接着说。
陆逾明就是这次害她一路跨洋过海逃到英伦半岛来的那个“订婚对象”。陆家的产业遍布全球,是真正的大资本,钱嘛确实是有,至于人……
“我还以为你和陆逾明挺好的呢。”许明明这时插了句嘴。
其实江陆两家是世交,他们几个小辈在小时候经常一起玩。江见月被人绑走那次,就是和陆逾明一起。陆逾明比她大几岁,当年要不是他拼命保护她还机智地报了警最终把她救下来,江见月早都不知被卖到哪儿去了。
然而现在,江见月对这个人非常过敏。“谁和他好。我早都不喜欢他了!”
她承认在自己还是个无知小女孩的时候曾经因为被陆逾明救过,就对他迷恋了一小下。但长大的后的陆逾明身上早就没有她喜欢的那种英雄少年气了,尤其现在接手了家族事务,已经完全蜕变成一个精明老练的商人。
“俗气!”她皱着鼻子强调道。
许明明都给她的小表情逗笑了,刻意调侃她:“那咱们不嫁陆逾明好了,他们陆家还有其他男孩呢,你挑呗。”
实际上,陆逾明他爸儿子有三个,但没一个是正经婚生的,所以家庭关系稀烂。目前只有陆逾明负责继承家业,老二在外面当医生,娶了个运动员,还有个小儿子更是早早切断家族关系出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做什么。
“我挑个臭袜子小饼干啊!”江见月被许明明说炸毛了,小腰一叉声音不自觉大了点,“他们全家我现在都不喜欢!从今往后,只要是姓陆的我就讨厌,讨厌讨厌!”
“好好你厉害……”许明明见她真生气了又赶紧安慰。说话间列车轰轰进站,两个女孩拉拉扯扯地上车去了。
车开走后,女孩气呼呼的说话声还若有若无地从车厢里飘出来,又被风吹回月台上。
人都走了,只留一道身影还静静立在夜色里。
男人手里还虚握着那张没来得及送出的名片,上面特意用钢笔手写的名字被拇指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个姓氏——
陆。
还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姓氏。
陆在川夜空般的黑色眼眸里再次浮起难以捉摸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的纯情boy阿川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