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出乎迈洛的预料。
伊妮德带着几个人去找杜勒家族的麻烦,然后就被人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了回来,执法队不能轻易对贵族阶层的人动手的潜规则还是没法轻易打破的,再加上现在整座楠薇城面临着歌剧院以及数百失踪人员这么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就算伊妮德手里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也没工夫陪着她去闹腾。
更何况她手头压根就没有证据。
所以一通电话过后,伊妮德的小队就被撤了回来。
懵懵懂懂的她当然不知道自己昨天夜里潜入杜勒家族的全过程都是虚假的,纵使分形规则完美复刻了这座城市的所有细节,那杜勒家主的保险箱里的确藏着他们举行邪恶仪式的罪证,但伊妮德已然没有机会再接触到那些东西了。
她找上昨日贵族晚宴上出现过的那些人,包括那个被她揍了一顿的贵族少爷,但这些人要么就是失踪,要么就对昨夜的事情表现出一种浑然不知的反应。
这让伊妮德一度陷入了自我怀疑。
……
她明明记得非常非常的清楚。
她以自己肯特小姐的身份混进了那场晚宴,找到罪证,还目睹了非常不堪的淫乱恶臭的晚宴画面,但这些事情似乎就只有她自己记得。
就连事后再次碰上严问起此事,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当然,严这边肯定是得到了迈洛的指示,所以才对模仿者世界里的一切闭口不谈的。
所以这一宗“天大的案件”就这么压在了伊妮德的心里。
她本以为自己这一次可以搬出一些真相,或许能够找到执法所刑侦组曾经失踪的那些成员,包括上一任的组长席恩,但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迈洛也知道这件事情不管怎么解释都是解释不清楚的。
站在楼层中庭,看着下方办公区里趴在桌子上犯愁的伊妮德。
一旁埃里克的影子在墙壁上浮现了出来。
他快速地打了几个手势。
迈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怎么办嘛,是要我过去告诉她,你经历的那些事情都是假的,都是邪神捏造出来的,刑侦组的人也没有遇害,而是变成了幽灵一直呆在执法所里,是这样么?”
埃里克身旁,亨利也冒了出来,迅速地比划了几下。
迈洛瞥了对方一眼,然后继续摇头:“我当然知道她的本意是想帮我啦,拜托我有张眼睛和脑子的。”
他摆摆手,一脸晦气地转身离开走廊回了办公室。
留下埃里克和亨利的影子杵在走廊的墙壁上面面相觑。
看着迈洛离开的背影。
埃里克嘀咕道:
“我怎么感觉他有点暴躁呢?”
“谁知道。”
亨利耸耸肩。
…
……
夜深。
迈洛再一次把自己关进自家屋顶的阁楼上。
这一次他没有打开任何一份从密大要过来的典籍,而是平静地端坐在阁楼地板最中央的那张椅子上,双目紧闭。
伊姆纳尔曾对迈洛晋升黯影序列的事实表示过不解与震惊。
按照它的说法,除了肉体上超脱现有秩序的束缚以外,生命体想要成为进入黯影的序列,还需要将灵魂之中最平庸的那部分彻底切割掉,那就是人类那最驳杂且多变的情绪。
迈洛确实省略了后面的那一步。
但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自己在那一刻是“晋升”成为的黯影,他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并非自己摆脱了秩序,而是秩序抛弃了他。
最开始这只是一种感觉,他自认为是错觉,但是随着时间地不断推移,这种认知在他的脑海中越发变得强烈起来。
事实的确如此,他并未在那一战中得到过什么,甚至就连《纳斯编年史》,除了给予他对恐惧之力的全新认知以外,也没有对他的造成什么本质上的改变,这一点只有迈洛自己心里清楚。
伊姆纳尔剥离了当时歌剧院内的秩序,诱发了后续的一系列突变,看起来是它误打误撞让迈洛成为了黯影。
但其实并非如此,它只不过是“验证”了迈洛已为黯影的这一事实而已。
可能在早些时候,甚至再往前倒退几年的某一天,迈洛就已经被这片宇宙的秩序所抛弃了。
……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迈洛其实有着诸多的不解。
其中最大的谜题仍然聚焦于——他到底是如何脱离原有的世界来到这片陌生世界的。
就好像,冥冥之中早有剧本将一切的细节都编写完毕,那些常人所无法触及的秘密,一件一件,接二连三地,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与迈洛的人生路径交织到一起,不断地彼此盘旋、交错,直到最后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都彻底无法分清……
“我们的视野还不够开阔,畏惧旧神之血。”
然而对应教会的这句箴言来看,迈洛的视野已经足够开阔了,借助这一年多以来他窥视的所有亡灵记忆,加上诸多邪恶典籍的阅读,还有那些本应该将他逼疯的经历,包括格拉基的远古记忆,诸多神明的纠葛。
所有的这一切,已经让迈洛的视野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开阔程度。
然而这从未帮助他达到豁然开朗的状态,相反,迈洛感觉自己并没有在实现生命等级的晋升与超越,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往上走”,而更像是在一座泥潭中越陷越深。
他讥讽迪拉肖是个踌躇不定永远处于自我矛盾与挣扎状态中的可怜虫,但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直以来秉承的洒脱与随性,就真的是真实的么?
……
在自己身为黯影的真相被验证了之后,那些过去未曾对迈洛造成过困扰的,或者曾经一度困扰过他但最终被他摆脱或放下的东西、情绪,却在一瞬间像涨潮一样,几乎要将他淹没、吞噬,是那么的无力抵抗。
某一瞬间,迈洛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高等级序列的存在们会那样诟病人类这种低等生物与生俱来的情绪。
或者说感性。
没有人可以做到绝对理性,如果有,那么这个人就已经超出了“人”的范畴,成为了另外一种,一种无法被单纯用好与坏来进行定义的东西。
此刻的迈洛就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维逻辑上的自我矛盾。
他的身体好像在催促着他把这些无用的情绪舍弃掉,但他所拥有的一切学识,甚至他已经掌握的力量,却未被了这一本能。
就比如他战胜伊姆纳尔最关键的手段——恐惧之力,恐惧难道不也是低级生命所具备的情绪之一么?
……
就好像人体生理上免疫系统出现的自我矛盾与紊乱会导致各种威胁生命安全的病症一样,迈洛此刻的遇到的问题,是出现在脑子里的。
他所拥有的力量、体魄、生命力,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些被他读透读懂了的知识体系,然而此刻这些知识体系内部却出现了自我矛盾,用更加直白的话来说那就是出bug了。
这对他的威胁将有可能是致命的。
……
他把自己锁在阁楼里静坐了整整一夜。
这漫长的一夜里,迈洛思考了很多东西。
他尽可能地在思绪上放缓了脚步,因为到了他这种级别,思绪上的“胡作非为”,与在真实的物理世界里乱冲乱撞一样,都会导致非常可怕的恶劣下场,甚至可能更加糟糕。
因为,如果你在楠薇城街头闭上双眼横冲直撞,最凄惨的下场不过是被街头的马蹄踩踏而死,亦或者被汽车的车轮碾死。
但思维的界面上要远比真实世界要凶险得多,他有可能一个不慎就堕入无法自我挽救的深渊,到那时候,他所要面对的,将是比死亡还更加可怕的东西。
或许又是死灵之书中所说的那句“即便是死亡亦会消逝”另一种角度的解释。
或者更准确点来说,这里的“消逝”也应该翻译为“死去”才对。
“在奇妙的万古之中,即便是死亡,亦会死去。”
……
迈洛的脑子此刻充斥着的无数杂乱交错的信息、知识。
这些东西就像是乱入了人体免疫系统的外来物质一样,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将它们完整的消化、分解并吸收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当它们积压得足够多的时候,知识与知识之前产生了互动,就好像物质与物质之间产生了无法控制的化学反应,在人体内部引发了一系列不可知的变化。
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走错一步,就有可能彻底堕入深渊。
所以不得不谨慎谨慎再谨慎。
否则,疯狂与死亡,就是他所能够得到的最为仁慈的下场了。
……
…
迈洛以为自己在阁楼上静坐了一夜。
然而事实是,当他推开阁楼的小门,走下楼梯来到大厅厨房的时候,发现此时日历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4月3日了。
他扭过头看向玻璃窗户上自己的倒影,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一下。
发现自己脸上除了多出一些胡须的轮廓以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变化,他还特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两侧太阳穴,确认没有黑洞洞的子弹孔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婆娑着下半张脸的皮肤上那些扎手的粗糙胡须,迈洛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看起来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