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巡抚衙门前,黑压压的人群,正上演着,跟府试看榜时,相同的一幕,或哭、或笑、或喊、或闹,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巡抚衙门前另一面,贴着考卷的墙前,却一反常态的鸦雀无声,没有人如以往那样,窃窃私语,评头论足,都俱是呆愣愣的看着墙上,贺书渊,贺解元的试卷,脸上露出或是惊诧,或是钦佩之色。
此次秋闱的题目,甚是奇诡,即使已经考完了,众学子们对此,还是一头的雾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别说他们,就连一些当世大儒,在听到题目的时候,也觉得有些无从下手。
一直在心中留有疑问的众学子们,此时看到贺书渊的回答,才突然惊觉,原来这道题,应该这样回答!原来这道题,还能这样回答!
“圣人是以,一人而为万世师,一言可为天下法!”这句气势磅礴,龙翔凤翥般的话,犹如一道闪电,划破暗空,让人茅塞顿开,每个毛孔都战栗舒展开来,除了敬服仰望,竟让人生不出一点别的心思来!
贺书渊写的这句话,和这篇关于“子曰”的精彩策论,犹如长了翅膀般,在全国读书人中,飞快的传播开来…
第二日中午,由秋闱两位主考官,亲自主持的鹿鸣宴,在位于江南贡院与夫子庙中间,秦淮河畔著名的春意楼举行了。
春意楼上下三层,雕梁画栋,大气中透着婉约,既有文人骚客挥斥方遒之气,又有江南水乡潋滟迤逦之姿,是平时读书人们,十分喜欢聚在一起,谈经论学之地。
春意楼内,连中试的学子,加上秋闱的考官,一共将近二百来人,每桌十五人,摆了十三桌,整个春意楼里,欢声笑语,人声鼎沸,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春意盎然,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机。
酒席正中间的主桌,是如众星捧月般,与本次秋闱的两位主考官,京城来的翰林学士吕尚贤,和南直隶巡抚易明磊,坐在同一桌的贺书渊,和其他前六位高中的学子,让其他在座的学子们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了几分艳羡。
第一次与这样大的官员同桌,学子们都有些拘谨,束手束脚的放不开,只有贺书渊,虽然年纪最小,可是却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即不自恃,也不谄媚,与两位高官,竟是相谈甚欢,让原本就对他的学问,十分赞赏的两位主考官,对他越发的喜欢。
心中有着更多打算的吕尚贤,看着面前的贺书渊,更是欢喜无限,那个既能写出,那样惊才绝艳的经义策论,又能做出那样,高瞻远瞩的时务策论的人,果然非同一般,不是那等死读书的书呆子,所能比拟的,将来,必成大器!
其他的学子们,看着主桌上,谈笑自若,芝兰玉树般的俊朗少年,也不由得纷纷发出感叹,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写得出那样的惊世之作来!
虽然,这场鹿鸣宴上,贺书渊是毫无疑问的全场焦点,熠熠生辉,然而,能够在全南直隶,参加秋闱的七八千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不到百分之三的佼佼者,其他的学子们,也俱是骄傲自豪之色,溢于言表。
然而,这所有人中,却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程文奕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深陷的脸颊上,一片铁青,眼中的阴郁之色,浓郁的好似要把他整个人吞没。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坐在主桌上谈笑自若,顾盼生辉的贺书渊,眼中渐渐溢出一抹浓烈的颓败与绝望之色。
曾经与他处于伯仲之间,难分上下之人,如今,却早已将他,远远的甩在了身后,而更让他绝望的是,当他看过贺书渊的文章后,竟也只能感叹,只有仰望,再升不出一星半点的比较之心!
秋闱高中,对于别人来说,即使是最后一名,也会欣喜若狂,荣耀乡里,可是,对于他,程文奕来说,却是一个耻辱,一个永远提醒他,与第一名贺书渊,那巨大差距的耻辱!
程文奕木然的举起酒杯,再次仰头,想要一醉方休,只有喝醉了,他才不会去想起这些,让他日夜难安,钻心刺骨的痛苦之事。
可是,谁知,他手中的酒,却并没有喝到嘴里,而是被坐在他旁边的人,用力一推他的肩膀,洒得他一头一脸。
刚要转头发火的程文奕,一转头,却看见了霍荣钧,那张得意,而又让人讨厌的脸。
“哎我说,你之前不是说,要是考不过小爷我,你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吗?现今怎么像没事儿人似的,小酒喝得这个痛快啊,怎么着?假装听不见小爷说话,就能当做事情没有发生过了?小爷可是一百六十九名,刚刚好,不多不少,就压了你一头,哈哈哈哈,你怎么还有脸坐在这里喝酒,还不去寻死啊?”
对了,还有这么一个,让自己钻心刺骨之人,看着霍荣钧那张得意猖狂的脸,耳边回荡着他那肆意嘲笑的狂笑声,神情有些恍惚的程文奕,突然之间,心中升起了浓浓的自我厌恶之情,他连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都比不过,活着也不过,就是一个笑话,什么神童,什么前程,全都是骗人的!他又何必,再苟活在这世上,平白让人笑话,成人笑柄!
心灰意冷,对自己丧失了信心的程文奕,突然一把推开,坐在他身边,还在不停嘲笑着他的霍荣钧,猛地站起身来,一转身,从身边敞开的窗子里,跳了出去,“噗通”一声,落入了春意楼旁的秦淮河中!
热闹嘈杂的春意楼里,除了跟程文奕一桌之人外,竟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发生的事情。
跟程文奕一桌的其他几个学子,正在兴高采烈的说着什么,因为程文奕一副阴郁吓人的模样,几人都刻意避开了跟他交流,此时,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都不由得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就连霍荣钧,也没有想到,程文奕他,竟然一声不响,毫无征兆的,说跳河,就跳河了!
直到半响后,跟程文奕一桌的学子们,才纷纷回过神来,都大惊失色的高呼起来。
这个年代,可没有后世那样的游泳馆,又不能在人前袒胸露腹,所以大多数人,都是不会水的,等到众人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叫了会水的衙役,跳下去救人时,已经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了。
贺书渊倒是会水,可是也没会到,能从深不见底的江水里,救起一个人的程度,所以也只能跟春意楼里的众人一起,焦急的等待着。
因着下水的时间,有些迟了,几个衙役在水里,上上下下了好几回,才终于捞到了程文奕,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他拽了上来。
待到贺书渊看到,被衙役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人,毫无血色的脸时,才知道,落水之人,竟然是程文奕!
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忙向呆立在一旁的霍荣钧,走了过去。
贺书渊刚刚走到霍荣钧的身边,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霍荣钧便先一步梗着脖子低声喊到到:“吓唬谁呢!真想死,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跳?非要在这个场合,当着大家的面跳,紧怕别人救不上来他么!”
他虽然还在嘴硬,可是,贺书渊却能听出,他声音里,抑制不住的颤抖。
贺书渊微微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可是,围着躺在地上的程文奕那边人群中,此时,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怎么会,怎么可能”的惊呼之声,随即就听见有人高声喊着:“人没呼吸了,已经不行了”之类的话。
霍荣钧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起来,他猛地冲到围在程文奕的人群前,一把扒开挡在他前面的几个人,冲躺在地上的程文奕,看了过去。
浑身湿透,鬓发凌乱的程文奕,脸色惨白,毫无声息的躺着地上,胸腹间已经没了起伏,显见着已经没了心跳和呼吸。
霍荣钧踉踉跄跄的向后退去,满脸的惊惶无措,耳边不停的回荡着,刚才自己说过的那句,“你怎么还不去寻死啊”的话,拼命的摇着头。
他是有名的闯祸精,可其实,不过是少年心性,闯的祸,不过就是些打架、赌钱,斗鸡、摸狗的事儿,可从来也没有出过人命,这会儿,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就这样,被自己挤兑没了,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了。
闻声赶过来的两位主考官,看着躺着地上,眼见着已经没了活气的程文奕,不由得脸色铁青,心中冒火。
今天,这是什么场合?是三年才有的一次,为了庆祝秋闱,圆满成功的庆功宴,是为了多少人劳心劳力,付出心血的盛会,完满结束的标志。
可是如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死了,将来传扬开来,今天的事情,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这件事情,必然会成为他们两位主考官人生中的污点,在将来的仕途上,成为别人攻诘他们的手段,怎能不让两位主考官,怒火中烧!
“大夫呢!有没有派人去请?”易明磊阴沉着脸,对站在一旁的衙役吼到。
还没等站在一旁的衙役答话,已经有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从外面快步跑了进来,被人一路带着,来到了躺在地上的程文奕身边。
那大夫一看,躺着地上的程文奕的样子,眉头便皱了起来,待到伸手,放到他的鼻下探了探,又把手搭在他的脉门上,片刻后,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便站起身来,冲众人摇了摇头。
不用他说话,春意楼里所有的人,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响起了一片不敢置信的惊呼之声,而易明磊和吕尚贤两位主考官的脸色,已经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再去多请几个大夫来!”巡抚易明磊还不死心的喊着,但心中,其实已经知道,这样并没什么用了,只不过是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罢了!
前世只是对心肺复苏术有所了解,也并没有系统学习过,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贺书渊,看着程文奕那张年轻惨白的脸,再想到霍荣钧那副惊惶失魂的模样,咬了咬牙,上前几步,走到躺在地上的程文奕身前,蹲下身来,双手叠在一起,放到他的胸前,用力按压了两下后,又伸手,捏开了他的嘴巴,捂住鼻子,冲里面,用力吹了口气,接着再继续在他胸部,按压两下,再附到嘴边吹气,如此,不停的重复着这两个动作。
春意楼里的所有人,都被他这怪异的举动,给惊呆了,俱是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贺解元,你这是做什么?”站在他身边的吕尚贤,也同样不解的开口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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