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ve
--『没回消息就是在画画,回消息就是没在画画』
夏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蜷着手指,内心正天人交战。
莫名的羞耻感让她怎么都不肯挪动半分。
怕被笑话,尤其是,怕被宋屿笑话。
她倒不是不能接受因为画的烂被笑话,而是本来就画的烂,还要明晃晃拿出来给大家看,就好像被公开处刑似的。
那点好学生自持的骄傲,仿佛被塞进了裂开的地缝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气氛僵得像绷紧的弦,夏栀就好像故意和宋屿作对似得,闷不吭声也不动弹。
后排的角落里,宋屿的声又轻又低,就那么轻飘飘地传过来,肆意又带了点看轻:“不想画就放弃。”
“欸?”什么意思?夏栀抬起头去看他。
宋屿神情未变,还是那副冷淡无所谓的样子,低垂的眼睛扫了扫速写板。
对视两秒,相触及离。
他懒散倚靠在墙壁,膝盖微屈。
夏栀下意识挺直背脊,手指也攥紧了,指尖猛地抓紧速写纸。
酸涩就跟柠檬汁挤出来,不偏不倚地滴在了她的心尖,让她整颗心脏都紧皱巴巴的闷。
像是伸出的柔软触角被坚硬刺痛,本能想要退缩,可她心底的那股傲气却强迫着将触角不断、不断地往前延伸,即便承受着难堪的刺痛。
夏栀想:她能做到,她不仅可以做到,而且不比任何人差。
这个任何人里面,包括宋屿。
于是,倔强的小声在角落里响起,“没有不想画。”
稍作停顿,少女尾音压低:“我会画好。”
显然宋屿也不太在意她的答案,略扬了下唇角,随后跟旁边男生说了几句话。
虽是到了下晚自习的时间,却也没几个人走,每个人都在卷生卷死卷画画。
不过好在这场让她难过的辅导最终还是没有顺利进行。
谢天谢地,门口来了个男生,把宋屿叫走了。
余光注意到宋屿微动的身影,夏栀正要松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等她长舒殆尽,他的脚步突然停顿住。
“周清,她今晚的作业你辅导。”
宋屿说话,视线朝着再旁边的瘦高个。
被称作周清的男生举着两根手指,放在额角旁边狠狠一甩,“屿哥放心。嫂子交给我。”
“?”
“……”
“……”
“?”
尴尬的气氛,如死水一般的沉寂。
地上的蚂蚁劈个叉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程度。
宋屿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你搞批发的?”
言外之意,看谁都是嫂子是吧?
周清说话太快,差点闪了舌头,“sorrysorry,说错了,新同学交给我。”
等宋屿走了,周清猛地一个斜弯过来。他腿比钓鱼凳还长,不像是他坐在凳子上,倒像是钓鱼凳上骑了个他。
“新同学?我叫周清,清水的清,不是春日青的青。”
夏栀目光停顿在对方艰难维持的凳脚,沉思片刻:“夏栀。”
“夏至?”
“夏栀。”
周清抓抓头,“名字很简洁。”
两人算是交换了彼此的自我介绍。
“对了,那什么,今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周清轻咳,跟竹节似的长手摆弄着瑞蒙特的软炭,“我这人吧就嘴不好,老是爱乱开玩笑,刚才也是,嘴瓢了。”
今天的事?夏栀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老校区家属楼,他开玩笑说自己追宋屿,是宋屿小迷妹的事。还有刚才,说什么嫂子的话吧。
他人还怪好的嘞……居然再次向她解释。
夏栀眨眨眼,“嗯,没往心里去。”反正说的也不是真的。
“我看看你作业。”周清说,“画到哪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周清辅导作业,夏栀完全没有和宋屿时的压抑感,就很轻松,好像连呼吸都空旷了,完全是不同的差别。
夏栀指了指厚重速写书上面的第二个,小声:“这个。”
瞥了眼她的速写板,周清沉默了。
停了两秒,他说:“你型不准,因为你观察动态的时候不是整体观察的,看的太局部。”
夏栀内心默默地念着,整体整体整体……嗯?好像有点感觉了,下一秒,又没了。
转瞬即逝的灵感让夏栀很沮丧。
“没事。”周清安慰她,“刚开始都是这样的,积少成多,质变引起量变。”
她没忍住纠正:“政治学过的,根据世界的物质性和发展规律的其中之量变质变规律,是量变引起质变。”
“……哦那个,你,画吧。”周清干瘦的脸颊难得划过丝可疑的红晕,他抓了抓头发,像是有点难堪,“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来问我。”
半晌,他又补了句,“除了理论知识。”
他这话倒让夏栀一顿。
林岁曾经说过,说她的性格过于直接。
尤其是别人说错话的地方,她总是秉持着有什么就说什么去纠正,又好像无意中带了点好学生们多多少少都会自视甚高的清高劲,难免不熟悉的人会觉得她不好亲近。
虽然夏栀自己对此完全没有感觉。但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导致她从小到大的知心好友,也就林岁一个。
眼睫微垂,夏栀唔了声,有意收敛了自己的动作。
笔尖落在纸面,窸窸窣窣的沙沙声。
她眼前蓦地浮现出林岁的脸庞,对方耐心的安慰和鼓励,会搞怪做鬼脸逗她开心,瞬间,手里的动作都慢了。
夏栀有点,想林岁了。
这一个晚自习,夏栀除了闷着头画画,就是闷着头画画,仿佛和周围与世隔绝。
虽说宋屿安排了周清辅导她,但夏栀一直埋头苦画,也没给对方什么机会。
画画似乎除了加倍付出的努力,便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窗外蝉鸣声躁动。
早春的时节,夜里的温度却仍然很低,空气中浮动着刚开花的,淡淡的栀子香气,泛着丝丝暖意。
窸窣脚步声停顿在校内的连廊。昏暗不明的尽头,若隐若现的火光夹在指缝间亮着。
宋屿停住时,男生被手机莹白光线照亮的下颌刚好抬起,两人打了个照面,烟捻灭在垃圾桶。
男生收了手机走过来,“屿哥,你直觉真准。清研姐那批货果然被人动了手脚,能被讹上也不是意外。”
“我舅干了二十年的物流,单号发过去他就看出不对劲了。”
“感觉,应该是很早就被人盯上了。”
宋清研在校内开的奶茶店不过两个月,但她用料讲究,且都是真材实料的。再加上宋清研替学校招生,学生们也都信得过,所以每日订单已经火爆到断货的程度。
但由此,自然而然也抢了附近家属楼店铺的生意。
虚假的商战:收购公司有黑幕抢资源。
真实的商战:造谣碰瓷偷东西一条龙服务。
哪怕今儿处理了,明儿的麻烦还是不断,搞得宋清研最近也是焦头烂额的,连和宋屿的矛盾争吵都少了。
“你预备下一步怎么做?”
“嗯?不怎么做。”宋屿漫不经心地应着,随手翻了翻消息,“让你调查,只是要搞清楚点事。”
宋清研就在学校招生部门,宋屿不用说,校内更是出了名的人。周围好友圈里的对宋屿和宋清研微妙的亲人关系,还是心里有数的。
见状,张明宇了然,也没再继续问。
微风吹拂了一阵,卷起残枝碎叶,窸窸窣窣声里又归于沉寂。
教学楼仍是灯火通明。
沉默了会儿,宋屿突然问道,“对了,你那有没有那种书。”
“哪种?”张明宇愣了会儿,瞬间反应过来,一副「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的神情,“合理造型且布料清凉的人体结构书?”
他伸出两个手指交叠着比划剪刀姿势,“双人热血动作超强透视视角?”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宋屿斜睨了他,“要专业术语多点的素描速写基础书,最好文字多点。”
“教学书啊,偏理论的呗?”张明宇说,“那你找我绝对找对人了,我这儿什么没有。明天我找出来给你,不过你要那玩意干嘛,你平时又不看。”
宋屿:“补课用。”
张明宇狐疑地看看他,“补课?给谁补课?”
没回答他的问题,宋屿揣进裤兜里的手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临走前,“找到了送我那。”
走廊外的灯一盏盏熄了。
近处细碎的说话声逐渐飘远,混着初夏的风,寂静的夜,和隐约传来的车鸣声。
不到五分钟的功夫,刚还热闹拥挤的教室,这会儿都空了,就剩了两三个人在那收拾东西。
她画的太投入,都没注意时间,看手机才发现已经九点半。
钟婉思和江梦已经准备回去,但夏栀还剩下几个没画完,她打算画完作业再回去。
“你们这么早就回吗?”她问道。
江梦撑着下巴,说:“明天终于到周末了,肯定是要回寝室打把游戏好好放松!”
钟婉思:“本来我爸想今晚来接我,结果你是不知道,学校门口现在那两条路全被过来接孩子的车给堵了。”
“所以我俩打算明天一早再回家。”
说起来,夏栀明天也是要去趟奶奶家的。
钟婉思和江梦邀请夏栀同回,可夏栀觉得没画完,就好像任务的进度条卡在了98%。
完不成的感觉实在太糟了。
“你们先回吧,我等下画完就回去。”
像是想到了什么,江梦蓦地俯身凑近:“哦对了,你今天才来我都忘记跟你说。”
“过两周开始学校要加文化课了,到时候要交补习费的,你要记得提前存进卡里。”
艺考除了美术基本功以外,文化课自然也是不能落下的,毕竟文化课分数必须要过艺术类本科线。
江梦伸了个懒腰:“你别太晚,等会教学楼也关门了。”
宿舍和教学楼都是十一点半熄灯封楼。
夏栀手里还有五个大动势没画完。
再有半个小时,应该能解决。
画室里,挂在墙上的钟表就在夏栀位置的后方。
人走的干净了,房间也静。
指针滴答滴答的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走廊外的灯一盏盏熄了。
近处细碎的说话声逐渐飘远,混着初夏的风,寂静的夜,和隐约传来的车鸣声。
偶尔的劲风吹在玻璃窗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声嘶吼。像是有人在拍打着玻璃。
太过安静,反倒让人不安。
结束时,她画的还是很难看。夏栀晃动着僵硬的脖子和手腕,起身收拾东西。
她关好灯后又锁上教室的门,四下里漆黑一片。
远处绿油油的逃生出口提示牌,像是黑暗里的暗灯,她深吸了口气,蓦地停住脚步。
迟钝的神经好像在结束了疲劳以后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夏栀有个秘密。
她怕黑。
脚步声被放大,她好像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往看过的鬼故事、恐怖电影画面都跟潮水似的涌进了脑海里,幻想着不存在的「东西」会从天花板、楼梯拐角和墙根处爬出来,夏栀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真在被鬼追赶似的,稀薄月光自走廊的窗户渗漏,夏栀感觉自己掌心里全是汗。
可偏偏越着急,越好像走进了迷宫似的,几秒钟被拉长得像是几分钟那么久。
教学楼这么大吗?她暗自在心里转移注意力,顺着微弱的光亮,马上就要走向了楼梯口。四楼,她只需要闭着眼跑下去就好。
倏地,就在夏栀咬紧牙打算一鼓作气往前冲时,连准备姿势的动作都做好了,叮地一声。
电梯的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明亮的光线擦着缝隙溜了出来,里面的人影被拉得很长,投过来的阴影刚巧没过了她的鞋边,明与暗的交界处泛起丝丝光晕。
夏栀真觉得,不信邪不行,凑巧的事它怎么就能这么凑巧。
她还保持着起跑的动作,目光下意识向电梯看过去的时候,不巧,宋屿也看见了她。
他的神色淡漠,即便是在本该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里看见了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
只是他眉尾稍稍的动了一下,这微妙的小细节还是被夏栀给捕捉到了。
“你,表演型人格?”语气很随意,眼神促狭地看着她,宋屿散漫又拖拉地走了出来,手就那么揣在兜里。
电梯门翁了声,默默地关上。光线消失,两个人直直地杵在原地,有极淡极淡的烟草味道散了过来。
不浓烈所以不呛人,相反,还有点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以前,周清看夏栀,“这是嫂子?”
以后,周清看夏栀,“这居然是嫂子。”
小红包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