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称呼惊住了后面的周大师和林芝。
白遇淮似有所觉, 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一时情绪复杂得厉害,有十分警惕, 也有一分那么难得的踌躇。
荆酒酒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爸爸?”
周大师和林芝这下更惊呆了, 一个嘴张得比一个大。
周大师更觉得这其中简直处处都充满了不对劲儿!
他记得小少爷的另一个爸爸是失踪了, 所以那个荆廷华才趁机得以下手没错吧?那时候, 他心底都忍不住暗暗念叨, 小少爷的命运实在太多舛了。那位郁先生, 想必也性格温柔, 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
可眼前的男人。
混沌口中的湖先生。
他游刃有余地耍弄指挥着混沌,面上哪有一点柔和之色?
“爸爸。”荆酒酒又低低地唤了一声。
郁然面上添了一丝温柔, 轻声说:“崽崽变厉害了,竟然都能找到爸爸了。”
他的口吻还像是在哄几岁小朋友一样。
周大师忙扭头去看荆酒酒,却见小少爷神色如常, 想来这样的口吻没少听。
荆酒酒舔了下唇, 向前走了一步。
郁然却是骤然后退了半步, 低声说:“崽崽站着别动。”
荆酒酒一怔。
白遇淮没想到这么猝不及防地就见到了岳父, 他喉头哽了哽, 攥了攥手指,出声道:“郁先生身上有什么东西?”
郁然霎地就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郁然微眯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白遇淮。
他一笑:“这位先生看出了什么?”
荆酒酒一张脸皱成了一团:“难道是鬼上身了吗?不对。我没有感觉到。”
郁然见状, 本能地想要抬手去抚平他的面容,但才刚一伸出去, 就又及时收了回去。
白遇淮上前一步:“旱魃,行走如风,赤地千里。你身上有旱魃?”
说完, 白遇淮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符纸,递向郁然。
郁然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来历,不过最后还是配合地伸出手。
他一挨着那张符纸,符纸就立刻焚燃了。
原来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能让他靠近。
荆酒酒有一点急,本能地咬了下唇。
郁然低低叫了一声:“崽崽。别咬嘴。”
说完,他才看向白遇淮:“不是在我身上,是让我吃了。”
周大师:???
林芝:???
周大师心想,您二位可真是父子一脉相承啊!
小少爷什么玩意儿都能吃,您怎么也能吃旱魃呢?
郁然转身,坐了下来,甚至还张嘴招呼其他人:“你们也先坐。”
周大师忍不住问:“为何郁先生坐在这些家具上,就不会焚燃?”
郁然:“哦,它们都是混沌幻化而成。”
周大师:“……”
可真有您的!
郁然看向白遇淮:“敢问阁下是什么人?竟然能一眼看出来我身上有东西?是酒酒请来的天师?酒酒请你助他来寻我? ”
白遇淮用力抿了下唇,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稳如老狗,心底却已经裂开了条缝。
这是酒酒的爸爸……
那他该说哪个身份呢?嗯?我是酒酒的男朋友?要是把人气晕了,酒酒得难过。
白遇淮:“是,归云门天师。”
郁然闻声点了下头。
他失踪的时候,白遇淮还没入娱乐圈呢,所以他并不知道白遇淮的另一个身份。
荆酒酒就近选了张凳子坐下,小声补充了一句:“还是男朋友。”
白遇淮屏了屏呼吸,强自冷静道:“是的。”
他想着,要不要来一个更详细的自我介绍。
郁然却已经脸色大变了:“崽崽你说什么东西?”
荆酒酒:“就是,男朋友啊。”
郁然一下子沉了脸色,他冷冷地目光锋利地,毫不掩饰敌意地打量起了白遇淮。
从刚才对青年才俊的欣赏赞叹,刹那就变成了杀心。
“酒酒天真,你却不天真。你哄骗他。”郁然沉声道。
荆酒酒张张嘴:“哎,我也不天真啊爸爸。”
我都会ghs了。
郁然却不听:“你在爸爸心底,永远都是天真无忧的宝贝。”
白遇淮曾经在网络上看见过,有人普及当年郁然还在的时候,对荆酒酒是何等宠爱。虽然不过流传出一些只字片语,但也可以从一分窥出所有了。
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还能有一个亲人这样疼爱酒酒,能补全酒酒缺失的爱,当然是一件好事。
白遇淮当然没有因为郁然的敌意而感觉到冒犯。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和酒酒有个崽,而他失踪了几年,等再见到这个崽的时候,崽说自己有男友了……
哦,这么一想,哪怕是虚构的,白遇淮都感觉到拳头硬了。
白遇淮朝郁然躬了躬身:“郁先生,我和酒酒如何相识,如何在一起,我都会仔细向郁先生说清楚。包括我的身份来历种种信息……”
荆酒酒听完在一旁点头,连忙出声道:“但是,我更想先知道,爸爸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会吃旱魃?”
为什么……没有回来找他。
荆酒酒出了声,郁然的面色当下一松,淡淡道:“那就先说我的事。”
说完,他也不多看白遇淮一眼。
“那天下午,我刚从机场回来,进门放下东西,想起来你上一周和我说,要吃轩施的玛德琳。我就又转身出去,叫司机开车。但是刚走到喷泉池旁的那条小路。我看见围墙外,探了一个脑袋进来……”尽管过去几年,郁然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脑袋……很奇怪。它的身体,像是一根长面条,软软的,身子挂在围墙上,脑袋就这样垂了下来,朝我张开了嘴……”
“是混沌吗?”荆酒酒接口。
还是个化形失败的那种,就把自己捏成了这副鬼样子。
“嗯。它把嘴撑得很大,吞下了我。”郁然冷声道,“这个混沌,嘴里的世界很大,但它可能不太懂得垃圾分类。我一掉进去,就落到了一个池子里……那个池子,水是黑的……”
“幽冥河。”荆酒酒喃喃道。
郁然:“嗯。”说起这些发生过的事,他倒是云淡风轻的:“人一落进去,浑身骨头都像是浸入了冰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剥离皮肉。”
白遇淮这时候也才接了声:“那是奈河。”
荆酒酒点头:“嗯,刚才听见琰魔说了。”
郁然听见“琰魔”这个名字,不由又皱了下眉,心想一天天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围在他的崽崽身边。
又一个心怀不轨的吗?
“奈河就是奈何桥那个奈河吗?”周大师忙问。
白遇淮应声:“是。奈河里沉了许多不得入轮回的鬼魂,如此堆积了千万年。活人掉进去,会被生生剥离出三魂七魄,肉体化作一滩腐肉,被河底鬼魂分食殆尽。”
荆酒酒听得脸又皱了起来。
郁然连忙道:“不错,那个时候我感觉到,仿佛要被剥离皮肉一样,应该就是在被那条河,抽去魂魄。但这混沌肚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岂止一条幽冥河?还有一个旱魃。我那时候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只是感觉到它身上赤焰烈烈,一挨着它,身上的痛苦就会减轻……”
白遇淮:“嗯,旱魃能将水蒸发。奈河,他固然一时蒸发不干。但却能蒸发去你身上的奈河水。”
郁然看了他一眼。
这个年轻人懂得很多。
郁然这才隐约想起来,归云门是个什么地方。好像是玄学圈子里的巨擘。
郁然眸色沉了沉。
郁然:“……嗯,不错。”他的口吻依旧漫不经心,道:“为了活下去,管它是旱魃还是什么东西呢?我忍着焚燃之痛,将它扑入幽冥河中。生啃下了它一块肉。”
“等我再从幽冥河中爬起来……旱魃已经沉入河中了。而我却好好的。”郁然淡淡道,“我怎么能死呢?酒酒还没有吃到玛德琳呢。”
周大师生生打了个哆嗦,心说可真是个狠人。
那般情景之下,不仅能逃脱幽冥河,还能生啃旱魃……
“只是……”郁然说到这里,深深拧起了眉,“我后来才发现,我的身躯,能焚烧一切接近我的物体。除了混沌。”
荆酒酒巴巴地望着他,小声说:“所以,这个大混沌的肚子里,才会是一片荒芜……”
郁然一笑,眉眼间的沉郁之色散去:“崽崽真聪明,说得没错。”
郁然面色随即一冷:“所以,在没找到解决的办法之前,我离不开这里。我更不能去找你,崽崽。我会将你点燃的。”
荆酒酒轻叹一口气。
是的。
现在他是个纸人了,就更容易着火了。
“崽崽看见外头那些愚蠢的混沌了?”郁然问。
林芝脸色憋得发青。
他也是混沌。
有被内涵到!
荆酒酒:“嗯,看见了。”
郁然淡淡道:“这群蠢货,明天我和它们说,你是新王。它们自然就拥护你了。”
屁股还没坐热的林芝:?
他干巴巴地心想,这样也行吗?
荆酒酒:“嗯?不是比谁的本体大,谁才能做王吗?”
郁然:“规则是我瞎编的,明天重新编一个就行了。”
荆酒酒抿唇笑了下。
啊,不愧是你啊爸爸。
倒是周大师听得好一阵恍惚。
这么一番下来,他竟然都有点捉摸不清楚,这里谁看上去更像是反派了……
白遇淮也不由挑了下眉。
这位岳父大人的确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当他想着郁然可能已经死了,酒酒会伤心的时候,郁然就在欺弄这些混沌了。
荆酒酒:“那倒也不用瞎编了,麻烦。”
“嗯?”郁然极有耐心地看着他。
荆酒酒指了指林芝:“他是现在的王,他昨天刚和混沌说了,说我是他的王,比他还大。”
郁然这才分了点目光给林芝,夸奖了一句:“是个聪明的。”
周大师:?
感情得是对小少爷好的,那才算是聪明的。
“我本来想的是,喂一个又蠢又大的混沌出来……让这个混沌把整个世界都吞进去,一个失去了秩序的世界,容身混沌之中的世界,就算被我焚燃也没有关系。我可以轻易地找到崽崽了。”郁然浑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话。
吞了整个世界啊……
周大师张大嘴。
郁然这才露出了点笑容:“但是没想到我的崽崽这么快就找到爸爸了……”
荆酒酒蔫巴地说:“倒也没有很快,都好几年了。”
如果没有白遇淮,别说找爸爸了,他自己还被困着呢。
“几年啊……那崽崽为了找我一定吃了很多苦。”郁然皱眉道。
林芝闻声,颇为赞同地暗暗点头。
酒酒为了来救我,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
荆酒酒依旧蔫巴:“没有吃什么苦吧……”
白遇淮有些想要抱住荆酒酒。
……一定是又勾起他关于古堡的记忆了。
可是在郁然面前,白遇淮又不得不遏制自己的动作,免得将郁然气上头。
“崽崽说说自己吧,爸爸好几年没有见你了……你每天都做了什么?崽崽每天都过得开心吗?”郁然问。
荆酒酒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起来。
白遇淮代替他出声道:“郁先生,我来说吧。”
郁然皱眉:“崽崽的事,你很了解吗?为什么要你来说?”
白遇淮沉静道:“我了解。里面的玄学手段,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郁然骤然坐直了身体:“你说。”
这个年轻人话里有话。
郁然当然不会再拦他。
白遇淮将自己是怎么遇见荆酒酒的,怎么发现了古堡里的风水阵,后来如何查明,其中牵扯到什么人,邪神又是什么东西,以及邪神会带来什么……他都一一说了。
哪怕周大师早就知道,这会儿听了,也都还是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声。
他的儿媳孙女也是死于邪神。
可如果她们能像小少爷一样,也拥有魂魄在人间就好了……哦不不,她们还是尽快投胎得好。可是阎罗王好像又说,现在的鬼都没办法投胎了?
周大师还在这头胡思乱想。
那头郁然的脸色已经面沉如水,眼底的颜色都变得深沉了许多。
“荆廷华家中有邪神缠身的事,我曾经知晓一些,只知道如果不供神,就会落得霉运连连,甚至遭受血光之灾的下场。”郁然捏了下手指,“我第一次同他相见,就是见他形容狼狈,浑身是血。为此我私下请了不少大师。荆氏那么英俊、优秀,早早接过父亲重担的二少,自幼就被邪神缠身,没有一日快活过……那时候我还觉得他可怜、招人疼。”
“嗤,神灵就这样能蛊惑人心?”郁然面露讽刺,眼底掩去憎恶怒色,嗓音越来越冷,“蛊惑到能让他忘却一切,亲手送自己的儿子上死路?”
郁然身上骤然腾起一串火焰。
不过很快就又被他自己反手按下去了。
郁然冷声道:“他掏自己的心掏得倒是也痛快。他如果不自己送死,我大概也是要他死的……酒酒你是我们的崽崽。他一颗慈父心,却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郁然话音落下,身上又一窜起一股火焰。
他冰冷地重新看向白遇淮,这回倒是多了一点温和:“你救了崽崽。”
“你应该听说过郁氏的大名,我人虽然失踪数年,但郁氏的职业经理人还在,我留下的庞大财富还在。”郁然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白遇淮唇微动,倒也并不掩饰的目的:“酒酒。”
“不行。”郁然转声问:“京市的房产,还有无数钱财,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这话真的太像恶婆婆拿钱,赶走贫穷灰姑娘了。
荆酒酒张张嘴,想为白遇淮说一句话。
灰姑娘白遇淮养我也好辛苦的唉。
这头白遇淮更先开了口,他立在那里,身形挺拔,面色也依旧,他淡淡道:“郁先生,我在京中已经有一百多处房产了,都是别人送的。我每年副职的年收入是1.7个亿,我投资了十余家公司,还有其余未计入的不动产。我说自己是归云门中人,准确一些来说,应该是,归云门是我的……归云门乃是玄学圈中的领头羊,大多数玄学大师都要听从归云门的命令。郁先生应该想得到,我把这些捧给酒酒,酒酒一辈子也用不完。”
郁然:“……”
荆酒酒:???
啊这。
这么有钱的吗?
那我还在想怎么赚钱养灰姑娘白遇淮?!
荆酒酒恍惚了一瞬。
半晌,郁然才问:“归云门是最厉害的?”
白遇淮依旧口吻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毫不掩饰的嚣张:“归云门如果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郁然这才冷冷淡淡地一打量他,再不提刚才的话了。
郁然爱子如命。
正如他曾经对荆廷华说过的话一样,他觉得这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东西,才堪与酒酒相配。
眼前的年轻男人算得第一,倒也就勉勉强强能与酒酒相配一分。
郁然看他的目光,也就顺眼了那么一点。
白遇淮这时候才又不紧不慢地插声道:“我会想办法,解决郁先生身上的麻烦。何必让混沌吞了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酒酒喜欢的东西了。”
郁然听到这里,一怔,看着白遇淮的目光,一下去了七八分冷意。
这个世界……是有太多酒酒喜欢的东西了。
郁然淡淡道:“是,有他爱吃的食物,小时候喜欢的玩具,还有许多我和荆廷华,曾经亲手为他收拾起来的回忆。回忆里有他的奖状,有他幼年时落下的乳牙,有他随意涂抹过的图画本……”
太多。
白遇淮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倒是让郁然有点惊讶。
这个男人的的确确是将酒酒放在了心上。
荆酒酒听着听着,心底有点怅然,有点闷痛。
他眼眶酸了酸,流下两行血泪。
等反应过来,荆酒酒又连忙抬手擦了擦,擦得满脸都是血。
郁然看着他的模样,眉心又皱起来,心疼得快要死了。
“酒酒呢?”郁然问。
白遇淮:“我会为他塑体。”
白遇淮顿了下,又说了庭一大师为他塑像,陶荷等人供奉他的事。
郁然面色这才缓和了些。
尽管他不想承认,可他与荆廷华缺失的这些时间里,唯一挟着温暖拥抱住酒酒的,就只有面前的年轻男人。
白遇淮低声说:“我准备先用混沌为他塑体。”
荆酒酒发愁道:“可它们个个都有意识的……”那不是等同附在别人身上吗?
郁然站起身:“崽崽。这屋子里捏成家具的混沌,就是没有意识的。它们的形状太小了,还没有形成意识。”
其实在他看来,有意识也没有关系。
荆酒酒这才点了点头。
白遇淮倒像是和郁然达成共识一般,他低声说:“有劳郁先生。”
郁然:“酒酒是我的崽崽。”
荆酒酒这会儿脑子里还残留着那股激动的劲儿,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低声说:“我要躺下来。”
这一切,好像梦似的。
他还没有消化好呢。
郁然立刻就将自己的床让给了他,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抱他上床,却又只能生生止住了。
这时候外头突然吵嚷了起来,林芝立刻走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说:“周大师,好像找着你儿子了……”
周大师一怔,然后颤巍巍地跟着林芝出去了。
郁然说:“崽崽,你乖乖躺着,爸爸去给你找塑体的混沌。”
荆酒酒:“唔。”
白遇淮没敢当面亲荆酒酒,他只是摩挲了下荆酒酒的头发,然后才跟着转身出去捉混沌了。
荆酒酒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的年纪其实已经不算小了,爸爸这样叫他的时候,是会有一点肉麻的。
可是肉麻好像也是掺着快乐的。
就好像……好像郁然从来没有失踪过,他也没有死在古堡里……他还拥有着来自家人的爱。
……
荆酒酒合上眼,好像真的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郁然缓缓走进屋,他将手中那些散乱的小混沌扔在了地上。
他展开双臂,想要拥抱荆酒酒,可最后又缓缓放下了。
他只能在虚空中,就这样远远地描一下荆酒酒的模样……
“崽崽,爸爸的心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