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困惑之余,忽然想起了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是打算借给别人钱的话,就不要指望对方能还回来,这笔钱还不回来,也不至于影响你的生活,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字,你就不至于怨恨对方。”
仓内忠信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路往二楼爬去。县知事办公室秘书课在二楼的南端,二楼楼道的中间部分,铺着厚厚的红地毯。
仓内忠信一个人在楼道里走的时候,从来不踩地毪,而是在地毯一侧走。他认为红地毯是专门为老爷子四方田春夫所铺的,自己走上去有一种罪恶感。
对这样一个自己,仓内忠信并不讨厌。
秘书课里有十来名课员。仓内忠信向车管股走去。来到股长吉泽面前的时候,吉泽抬起头来,正要跟仓内打招呼,仓内先说话了。
“牛久保呢?”他问道。
“今天休息。您找他有事吗?”
“啊,没事,不在就算了。”
给知事和副知事开车的司机,这里一共有三个,牛久保、加山、五岛。前天是牛久保给老爷子开的车。
仓内忠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面,犹豫着要不要给牛久保打个电话。他想问一问牛久保:老爷子四方田在车上,都说过些什么话。牛久保明天就来上班,但是仓内忍不到明天了。
仓内忠信看着电话,还在犹豫要不要打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您好!我是秘书课的仓内。”仓内忠信机械地回答。
“喂!我是牧野!……牧野昭夫!”对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刚才……”
仓内忠信在心里暗暗咂舌:早晨来过一次的牧野电子工业公司的经理——牧野昭夫,这时候突然来电话了。
“您跟县知事说过了吗?”
“还没有。今天他一直外出,不在办公室。”
“您能安排我跟知事见一面吗?几分钟就行。”
“您想对知事说的话,我一定转达,您就放心吧。”仓内忠信如此回复。
“这样下去,我们非得破产不可。七海是打算把我们给杀了呀!……”牧野昭夫激动地号叫着,“他们对中国台湾不抱希望了,说什么零件没有他们要求的那么便宜,不能降低成本。那是他们自己不努力降低成本,怎么能怪我们呢?我们在台湾地区,把工厂都建好了,七海又不买我们生产的零件了,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我们可怎么办哪!……”
牧野昭夫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此时的仓内忠信,也有一种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的感觉。
“牧野先生,您跟功宝先生或音轮先生谈过吗?”仓内突然问他。
“谈过了,没有用!……不管是国会议员,还是县议会议员,都听七海的话,怕七海不投他的票。”
关于这一点,县知事四方田自然也是一样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这可是修好积德呀!”
救救我吧……仓内忠信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向井嘉文的身影。
一个半月以前的一天,晚上十点多了。向井嘉文竟然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忽然就来到了仓内忠信的家里。
向井嘉文经营着一家不到三十名员工的家具制造工厂,由于资金周转不开,找仓内忠信借钱来了。向井根本就说不上是仓内的朋友,甚至说熟人都有些勉强。
十多年以前,仓内忠信在中小企业支援对策办公室工作的时候,对向井嘉文说明过特别融资的方法。五、六年前,又偶然在一家烤鸡肉串的小饭馆,两人碰上过一次,当时向井主动凑过来,跟仓内说了几句话。总共就见过这么两次面,向井竟然找上门来借钱了。
仓内忠信知道:向井嘉文的确是走投无路了。金融机关,亲戚朋友,该找的都找了,实在借不到钱,才找到仓内这里来的。
向井跪在仓内面前,一个劲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对仓内说:“我今年都五十五岁了,家里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实在是过不去了,借给我一点钱吧,多少都行。”
仓内忠信顿时感到不知所措,用尽全身力气把向井嘉文拽了起来。他在困惑之余,忽然想起了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是打算借给别人钱的话,就不要指望对方能还回来,这笔钱还不回来,也不至于影响你的生活,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字,你就不至于怨恨对方。”
“对不起,我不能把钱借给您!……”这句话,仓内忠信差一点儿就说出来了。
仓内忠信觉得,给一个没有什么来往的人借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说实在的,仓内也没有富余钱财借给别人。买房贷款再过十年才能还上,儿子和女儿都在东京上大学,花钱很多。仓内每个月里,都过得紧巴巴的。借用老婆的一句口头禅:这是人的一生中,花钱最多的时期。
但是,“不借”这两个字,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他按照父亲生前说过的话做了。
“我只能借给您二十万日元,下个星期您过来拿吧。”
向井嘉文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原先那可怕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两条眉毛之间的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神情恍惚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那是一种悲哀的笑容。
二十万日元,只不过是杯水车薪——仓内从向井的表情里,读到的是这样的意思。向井站起来,向仓内深深地鞠了一躬,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那天晚上,仓内忠信觉得自己的心好痛,一夜都没有睡着。他躺在被窝里,安慰自己说:“我没有说不借给向井钱,没有把他赶出去。我答应借给他的钱是不多,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自己家也不宽裕。借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二十万日元,不能算不人道吧?”
但是,两天以后,仓内忠信在本地报纸的讣告栏里,看见了向井嘉文的名字,但没有写死因。仓内通过常驻县政府的一个警部,跟警察署取得了联系,才知道向井嘉文是在家里上吊自杀的。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仓内忠信看到一封向井来的信。从邮戳上的日期可以判断出,是向井嘉文自杀之前寄出的。拆开一看,信笑上只草草地写着三个字:谢谢您。
仓内忠信没有去参加向井嘉文的葬礼,是因为他害怕。向井是到仓内家来的第二天自杀的。二十万日元,折合一万多块钱人民币,这点钱对于一个要搞投资的人来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不难想象,向井嘉文是因为二十万太少,感到绝望才自杀的。
谢谢您一这三个字可以说是复仇的利剑。这三个字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
打那以后,每当仓内忠信说出或听到“谢谢您”这三个字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出,向井嘉文那神情恍惚的表情,和悲哀的笑容。
向井嘉文自杀之前,是否跟他的老婆说过,到仓内忠信家里借钱的事呢?如果说过的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呢?向井的葬礼之后一个星期,仓内在家里接到一个无言电话。他一直怀疑这个无言电话,是向井的老婆打来的。借给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二十万日元,能说是不人道吗?仓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但是,这件事情,如果被老爷子四方田知道了,究竟会怎么样呢?老爷子会同情仓内吗?回答是否定的。
老爷子四方田春夫首先会认为:仓内忠信薄情寡义。向井嘉文的小公司资金周转不开,面临绝境,跑到仓内家下跪求救,结果仓内只答应借给他二十万日元,也就相当于两千美元,而且还要等到下一个星期。老爷子因此肯定认为,仓内的神经有问题,并极端蔑视他,进而产生厌恶。就算老爷子在口头上,不会批评仓内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感情上,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县政府的秘书课课长,县知事的臂膀,居然如此薄情寡义,器量狭小……老爷子如果对仓内忠信有了这种印象,就一切全都完了。
“仓内课长,您听着呢吗?”牧野昭夫在电话里继续说道,“你可不能断了,一百七十多名员工的生路啊!……如果一百七十多名员工的生路断了,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啊!”
“不行,不能让牧野见老爷子!……”仓内忠信再次下定了决心。老爷子如果听了牧野昭夫的话,就是明明知道对明年的竞选不利,也会给“七海电子”提意见的。老爷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老爷子四方田暂时需要一条器量狭小、薄情寡义的臂膀。仓内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为了保住自己,只是为了跟在老爷子身后亦步亦趋,好好服侍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