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说到唐朝的长安,唐代的女性,最容易想起的是盛开的牡丹花。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沉香亭。亭外是盛开的牡丹,玉石栏杆内是比牡丹更加丰美娇艳的杨贵妃,春风轻拂,异香四溢,襟袖尽染,诗人呼吸着花香,花香又从他笔下流出,在中国人的记忆中香了一千年。
这是中国最天才的诗人写给中国最美的女人的。最昌盛的国度。最旖旎的时节。
时空坐标上,唐朝和长安汇成的,就是这样一个美恣意盛开的地方。
唐代妇女的时尚风格,如果用花来作比喻,是牡丹。想象一下,那色泽浓烈、花形饱满、芳香馥郁的牡丹汇成的海洋!
关于陕西人,听到过一个恶毒攻击的说法:“不化妆是兵马俑,化了妆是唐三彩。”而关于西安的“评价”则是:“一是古,二是土。”
确实是土,而且具体到就是“土”本身。十多年前到西安,一到西安,就觉得城中尘埃扑面,刚到的人几乎呼吸困难,又干燥,几乎可以感到皮肤像落叶一样发脆。城里的行人的装扮,虽然不至于是兵马俑或者唐三彩水平,可是离“时尚”还是颇有距离。
直到我拜见了陕西历史博物馆,还有那些唐代墓葬古迹,惊艳之余,几乎觉得现在西安的“土”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法,为的是叫我们这些外来的人猝不及防,蓦地心为之折,神为之摧。
唐代。长安。中国女人最美的朝代和地方。
我们今天还用“唐装”来作为一种中国传统服饰的统称,但是,现代的唐装,根本无法和唐代的服装千姿百态、灿烂夺目相比。
关于唐朝的女性时尚,有一段著名的记载。读来令我忍俊不禁,这简直就是男人对女人不服管束、追逐时尚的抱怨和牢骚:
“……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绣,随所好尚。”“上自宫掖,下至匹庶,递相仿效,贵贱无别。”(《旧唐书》卷四十五《舆服志》)
而那些壁画、女俑也在对这样的指控“供认不讳”:唐代女性服饰确实是浓艳,大胆,奢华,雍容大气,标新立异。
而就在她们如此独领风骚的时候,我今天所生活的上海还是一个小渔村,日本还是因为物资匮乏而禁止庶民穿红染衣服的奈良时代,至于纽约,还是印第安土著的天下,根本没有开化。
那就回到唐朝,回到西安还叫长安的时候吧。
先来看看长安的位置。它位于秦岭之下,渭水之滨。远从西汉时起,就有“八水绕长安”之说。这八水,除了我们在成语中熟知的泾和渭,还有灞、浐、滈、潏、涝、沣六水。八水环绕,使长安得到灌溉,土壤肥沃,物产丰饶;河流给它带来交通运输之便,关东地区、剑南地区和江南地区的丝绸源源不断而来;秦岭茂盛如青障的森林,不仅带来了王维在诗中一再赞美的“深林”、“空林”景致,更带来了良好的小气候区。
这一切,使长安这个唐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天然地成为富庶繁华的时尚中心。它开创服饰制度、生成时尚风气,然后迅速辐射全国,甚至波及海外。
唐初可以说是创制时期。自隋文帝开始的“复汉魏衣冠”的服饰改革之后,历经唐太宗、高宗对服制、服式作出规定,开创了制度,一直相沿到盛唐玄宗时期。
在这种对制度的沿用中,长安不断地给中国女性制定着新的时尚审美标准,从体型到服饰到化妆,甚至到生活方式。正是这种标准的变化,加上女性对美的不懈探索和追求,带来丰富的时尚流变。
唐代女性时尚的主要潮流是:由遮蔽而趋暴露(样式),由简单趋于复杂(花纹、妆饰),由简朴趋于奢华(服装风格),由清秀而趋丰腴(体型)。
(1)上行下效。
在唐代,一切时尚都是从长安开始的。《后汉书》中长安时谚“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所描写的情景用来形容唐代也非常贴切。虽然本意是讥讽“上之所好,民必甚焉”,上头决策,下面会变本加厉地盲目执行,但是若从时尚角度来考察,却绝好地说明了长安作为时尚中心、时尚之都的巨大影响力。这个影响力不但遍及全国,而且波及朝鲜、日本,直到中亚。(有学者这样形象地表述唐朝对日本的影响:日本原来的情况像一锅豆浆,唐朝的精神是卤水,一下子将它点成了豆腐,从此有了成形的文化。服饰文化当然也是如此。)
与今天世界范围时尚现状相似的是,唐代的时尚主要由宫中(今天是王室)、贵妇(今天是富商太太和社交名媛、部分白领)、以声色技艺娱人行业的从业女性(今天是演艺界明星)来引领风骚。
也许是李唐王室带有鲜卑血统,“胡化”尚武,并影响了审美观;也许是农耕文明产生的审美与富裕的物质基础相遇造成的一种必然——唐代崇尚浓丽丰肥之美。赏花要赏牡丹,马也要颈粗臀部大,人是“尚丰肥”,女子为了使自己显得更丰满,往往将裙子做得很宽大,六幅,八幅,十二幅,还要将腰身提高到腋下,这样整个人不见腰身,几乎像一个灯笼的外形了。杨贵妃这个特殊人物的出现,玄宗对她的宠爱,更是推波助澜,使“以肥为美”达到顶峰。
至于化妆,这也是宫中的大事。唐玄宗封杨贵妃三姊妹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每人每月给钱十万,为脂粉之资。然而虢国夫人不施脂粉,自炫美艳,常常素面朝见天子。虽然不施脂粉,但眉还是画的,“淡扫蛾眉”。据史籍记载,唐玄宗染有“眉癖”,史称“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朝天子亲自推广和提倡,画眉之风在妇女中盛行不衰,就不足为奇了。
至于服饰,唐代妇女服装有三大类:上衫下裙、胡服、男装。在裙子方面有安乐公主百鸟裙引起朝野仿效的例子,而男装也同样可见上层的示范作用:武则天之女太平公主,一次在高宗的内宴上,她以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佩带弓剑等“纷砺七事”的装扮出场,不但男装,而且全副戎装,弄得高宗和武后都觉得好笑,对她说:“女子不可以当武官的,你干嘛打扮成这样?”公主带头这样“扮酷”,对女穿男装的影响可想而知。
(2)时髦成风。
唐代是一个非常注重时尚的朝代,女性更是时髦成风。政治、法律、道德、礼仪都不能约束这种强烈的好美之心和对时尚的追逐。贵贱、男女、夷夏的界限都被冲毁了。即所谓“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绣,随所好尚”,“上自宫掖,下至匹庶,递相仿效,贵贱无别”。
胡服是唐代的舶来品,虽前后有变化,但主要特征是:男女区别不大,兼具实用与审美。有“贵游士庶好衣胡服,为豹皮帽,妇人则簪步摇。衩衣之制度,衿袖窄小”的记载。当时有些保守的人认为这是“妖服”,可以看出它的新异程度,但却是唐初最流行的服饰,而且流行了一段时间——“女为胡妇学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元稹)。中唐以后,曾经新奇的胡服逐渐消融在传统服装之中。
关于为什么流行男装,研究者有不同解释,如:唐朝统治者出身胡族,因而尚武,导致胡服流行;社会开放,女性参加社会活动较多,男装方便;女性自我意识较强,为了体现曲线美,等等。其实北齐、北周、隋朝同样有胡族血统,有开放的社会,却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女穿男装;体现曲线美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而且更加直接;至于说方便,女性为了美,穿了多少不方便的衣服?而且唐代的时尚风格并不是追求实用。
作为一个女性,我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追新逐异,崇尚新奇的心理驱使。就是爱美,而且是爱与众不同、与前人不同的美。应该说这是时尚追求的更高层次。专家们大费周章地考证和存疑,从女性时尚心理的角度来看,却是简单得有如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唐代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时尚概念和“时世妆”的说法。“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这些白发宫女,在冷宫中消磨了四十多年,一直保持进宫时最时髦的打扮,已经彻底过时老土了。盛唐则是“大髻宽衣”的新趋势。“近世妇人……衣服修广之度及匹配色泽,尤剧怪艳。”——这是元稹在《寄乐天书》中对中唐时尚的观感。白居易也说:“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
任何时代都有与时尚无缘,或者对时尚不屑的女性,唐代也不例外。“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这是晚唐的一个姑娘,因为众人都喜欢“俭妆”打扮的时髦女子,没有人来欣赏她以致嫁不出去而悲叹。可见无论追随还是拒绝,时尚都是唐代女性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情。
当我无意中看到第七十六届奥斯卡颁奖典礼照片的时候,突然想,唐代的开放真是难以想象。朱利亚·罗伯茨的水紫色缎晚礼服,胸前那个V字泻露出来的春光,还不如永泰公主墓壁画中的持高足杯宫女;而最佳女配角芮妮·齐薇格的白色一字低胸礼服带来的珠圆玉润的美感,也与唐代的《簪花仕女图》里那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就是说,远在唐代,中国的女性已经创造出可以媲美奥斯卡的时尚,美妙,开放,争奇斗艳。
在唐代,暴露前胸不但是美的,而且是高贵的。“唐代前期,往往愈是贵妇人愈穿露胸的上衣。”(孙机《唐代妇女的服装与化妆》)
唐代女性的前胸确实是颇为暴露的。在传统裙襦装基础上改造形成的袒露装,不但将脖颈彻底暴露,而且连胸部也处于半掩半露的状态。唐代女俑和壁画是这方面形象的铁证,“她们”无视礼法,一反传统,坦然表现出对人体美的大胆追求。雪白丰满的胸脯,还有丰满乳房天然形成的乳沟,甚至乳房的边缘部分。
在唐朝,袒胸露肌,这是自然的,美的,时尚的。初唐欧阳询《南乡子》中有“胸前如雪脸如花”的句子,还有“长留白雪占胸前”(施肩吾),“粉胸半掩疑晴雪”(方干),“慢束罗裙半露胸”(周濆),都是对这种袒露的真实描写。至于对丰满的玉臂、皓腕的咏叹,更是不计其数。而其中毫无保留的赞美,则更是反映了当时的时尚风气和审美标准。
时尚风潮,势不可挡。
何谓惊世骇俗?“世”是不断变迁的,而我们可能就是“俗”的一部分。
唐代女装虽然千变万化,但是不外乎三大类型:窄袖衫、襦配长裙,胡装,女穿男装。
窄袖衫、襦配长裙的基本构成是裙、衫、帔。正如著名专家孙机先生在《中国古舆服论丛》中指出的:“唐代女装无论丰俭,这三件都是不可缺少的。”
最初是流行了相当长时间的条纹裙。这从陕西三原唐李寿墓壁画以及西安白鹿原43号初唐墓的女俑可以看出。到了盛唐,曾经主流的条纹裙渐渐销声匿迹,各种色彩浓艳的裙子登上时尚舞台的中心。
裙子的颜色十分鲜艳,主要以红、绿、黄为多。此外还有紫、青等色。
红裙。它有个青史留名的别称——石榴裙,唐代女性穿得最多的就是这种裙子。长安仕女佳期节日常到郊外游赏,遇到名园、名花,就藉地设宴,以红裙做“帷幕”,真是春色撩人,旖旎无限。红裙也是唐诗中经常歌咏的对象,而最感人的却是“业余诗人”武则天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再强硬跋扈,再贵为皇帝,毕竟也是女人,她也会显得伤感脆弱。不看别的信物,单看石榴裙,可见石榴裙在当时女子生活中的地位。
绿裙。“宝钿香娥翡翠裙”(戎昱),写的就是绿裙子。但与其用翡翠裙来做绿裙的美称,不如叫它荷叶裙。不但清新生动,而且和“石榴裙”相对。“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这首《采莲曲》就是它的出处。
黄裙。又叫郁金裙。郁金裙是以一种不同于原产小亚细亚的郁金香的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染成的。杨贵妃特别喜欢穿这种黄裙,不但色泽明丽,而且有香气。
从材料来看,则有:绸裙,纱裙,罗裙,银泥裙,金缕裙,金泥簇蝶裙,百鸟毛裙等。百鸟毛裙是唐代最华贵的裙子,据《朝野佥载》记载,唐中宗之女安乐公主是始作俑者,她的这条裙子用了各种奇禽的毛织成,正看为一色,侧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而且裙上呈现出百鸟的形态,可谓旷世罕见的奇美奢绝。此后官员、百姓纷纷仿效,“山林奇禽异兽,搜山满谷,扫地无遗”——导致了一场野生珍禽异兽的浩劫。对这种走向极端的时尚风潮,今天的人究竟该认为“奢侈带来富足”,还是从动物保护、环境保护的角度出发予以指责?
虽然风气豪纵,但唐代对美感和资源的冲突不是全无考量的。所谓“裙,群也。连接群幅也”(《释名·释衣服》)。由于古代的布帛幅面较窄,裙子都要用几幅布帛连接起来。唐代的裙子一般是用六幅布制成的,“裙拖六幅湘江水”(李群玉)就是对此的写照。唐代时尚以裙宽肥为美,华贵的则用到七幅八幅。终于引来了皇帝的干预:唐文宗为了提倡节俭,明令要求“妇人裙不过五幅”(《新唐书·舆服志》)。另外,唐代的裙子多有褶,所谓“破”,几破就是几褶。隋炀帝时的“仙裙”是十二破。褶多了就比较浪费,唐高宗曾下诏禁止:“天后我之匹敌,常着七破间裙,岂不知更有靡丽服饰,务尊节俭也。”唐玄宗也作过类似限制。至于效果,不甚清楚,恐怕不会令行禁止的。
衫、襦,就是短上衣,是唐代女性最常见的衣服。衫是夏装,较薄,襦是冬装,有夹的和棉的。唐初的衫比较短小,袖子窄,掖进裙腰。后来变得逐渐宽大。颜色有白、青、绯、绿、黄、红等,又以红衫为多。衫一般用布做,也有罗的,上有金银线;襦则往往绣有各式花样,所谓“薄罗衫子金泥缝”,“连枝花样绣罗襦”。如此鲜艳的衫襦灵活搭配各色裙子,就无穷变化,精妙纷呈了。
裙衫之外,唐代妇女都爱披帔和搭披帛。帔比较宽,类似今天的披肩,是已婚女性用的;披帛窄,更接近飘带,用于未嫁女子。轻盈的帔和飘扬的披帛,配上原本繁丽的衣裙,不但变化多端,而且增加了妩媚的动感。所以画家们在画仕女和仙女时,以及匠人在雕塑女俑时,谁都不会忽略这美丽的帔和披帛。“红衫窄裹小缬臂,绿袂帖乱细缠腰”,这是盛唐时期佳丽的典型服装(徐连达《唐朝文化史》)。永泰公主墓壁画中就有披帔的女性形象,而《捣练图》中则有搭披帛的女性形象,可谓随处可见。
这样的服饰确实富有美感,从线条到颜色都极富视觉冲击力,或动或静都充满婀娜多姿的女性魅力。“拜倒在石榴裙下”虽是语带讥讽或自嘲,但那个画面仍然充满美感。应该庆幸我们的先人早早发明了这个说法,否则到了今天,也许会说成“拜倒在牛仔裤下”或者“拜倒在七分裤下”,那才是大煞风景。
拜倒在石榴裙下?对于美,何妨顶礼膜拜!
高髻云鬟
唐代妇女的发型有髻和鬟两大类。髻是挽发结在头顶上,中间是实心的。鬟是将头发梳成中空作环形,多为未婚女子所梳。
从永泰公主墓石椁线刻画、西安长郭50号史思礼墓出土俑、西安路家湾柳昱墓出土俑等可以得知,唐代髻式很多,有几十种:同心髻,反绾髻,交心髻,鸾凤髻,抛云髻,慵来髻,抛家髻,倭堕髻,拔丛髻,堕马髻,百合髻,长乐髻,乌蛮髻,高髻,低髻,侧髻,小髻,椎髻,云髻,飞髻,花髻,凤髻……西安羊头镇总章元年李爽墓壁画中则有双环望仙髻。据高春明《中国服饰名物考》,尚有惊鹤髻等。最有趣的名称是囚髻(匆忙束发急就而成的髻),扫闹髻(唐代最热闹的发型,上冲然后蓬松散乱,似乎与今天某些晚宴发型有相通之处)。
鬟也是流行高鬟,有双鬟、三鬟等形。
喜欢在头髻上插装饰品:有鲜花和假花(牡丹,桃花,石竹花,栀子花,荼蘼花等),有花钿珠翠和金石钗簪之类。插花显得娇媚可人,插珠翠则显得华贵逼人。在壁画和仕女画中还可以看到满头插栉(梳子)和插多枚花钿的形象。
面若桃花
唐代女性面部的妆容非常浓艳、华丽。一般有七个步骤。(见周汛、高春明《中国历代妇女装饰》141页图)
脂粉:先薄施铅粉,然后抹胭脂(今天的化妆则在上粉之前先用化妆水、润肤液、隔离霜)。有桃花妆、酒晕妆、飞霞妆等美艳妆名。胭脂晕品有石榴娇、嫩吴香、圣檀心、露珠儿、媚花奴等娇俏的品名。此外还在额上涂抹黄粉,叫额黄。
画眉:唐人对眉毛是极重视的(与今天重视眼睛不同,唐人没有画眼线、上眼影、涂睫毛膏这些步骤),其他妆饰可以不施,惟有眉是非画不可的,画眉几乎成了化妆的代名词。眉型多种多样(见《中国历代妇女装饰》131页),大致可分为阔眉(蛾眉)和细眉(柳眉)两种。
花钿:又叫花子,媚子。是将各种花样贴在眉心的一种装饰,红色居多。花子的来历,一说起于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她一日倦卧在殿庭屋檐下,有一朵梅花飘落在额上印出了花瓣形状,洗都洗不掉。宫人们竞相仿效,制成花子贴面,这种花子叫“梅花妆”。一说是唐代上官婉儿所创,她触怒武则天,在额上留下伤痕(一说为黥迹),后来用花子掩饰。不论起源究竟如何,反正“满面纵横花靥”(花靥是花钿和面靥的合称)是唐代的时尚。前人一向认为奢靡,也有人认为不美,但是这种张扬而直截了当的审美意识,与今天“有妆若无妆”、“盛妆似素颜”的简约低调相比,似也有一番爽快天真。
面靥。点在双颊酒窝处,形状像豆、像桃杏,像星,像弯月等。多用朱红色,也有黄色、墨色。
斜红。描在太阳穴部位的红色装饰。一般是月牙形的,有的却残破如伤痕,甚至还故意用胭脂在下面加晕血迹的。这和这种妆饰的来历有关:三国时魏文帝曹丕宠爱宫女薛夜来,一日薛不小心撞伤面颊,流血不止,伤愈后仍留下两道伤痕。但文帝对她宠爱依旧,其他宫女为了邀宠,纷纷仿效,于是演变成了斜红。
点唇。即所谓“朱唇”,与今天的涂口红相同。元和以后,一度流行涂成黑色,就是白居易《时世妆》中讽刺的“乌膏注唇唇似泥”,这和当时的消极萎靡的社会精神面貌有关,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受世纪末情绪影响,流行色彩灰暗妆容颓废的时尚。
叮叮当当,衣袂飘香
除了头面,还有条脱(臂钏),脚钏等。关于条脱,有个趣闻,唐大中年间,一天宣宗闲暇赋诗,诗中“金步摇”三字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对,温飞卿随口说出“玉条脱”,十分工整。至于白居易“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是当时阔商太太的写照。这些和今天的臂饰、手镯、手链都非常相似。
用香熏衣(效果应该不亚于香水)。据说熏衣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用“湿香”,就是将沉香、白檀香、麝香、丁香、苏合香、甲香、甘松香等,用蜜和成丸,装在瓶里,埋入地底二十天,然后拿出来熏衣。另一种是用藿香、零陵香、丁香、甘松香等,制成粉剂,装在用绢做的袋子里,再放到衣箱里。随身还带香囊等物。
甚至有各种口香丸,含在口中防止口臭,如用豆蔻、丁香、当归等碾成粉末,然后用蜜和成的口香丸。类似今天的口香糖。
终于,我们要来说说那个女人了。没有谁像她,在传说中美艳倾国,可是形象却始终似真似幻;没有谁的恋情像她那样会引起惊天动地的战乱;更没有哪个女人要承担这份罪责而被自己的恋人赐死;更没有谁连死后都还有许多死而复生的传说流传不休……
花早就谢了,暗香却留了千年。这个女人,叫杨玉环。
长安是时尚发源地,长安要看宫中,而宫中的审美好尚,统统要看杨玉环。她,其实是大唐第一时尚人物。
示范作用。她的入宫受宠,使女性身材的时尚标准从“丰肌秀骨”变成了真正的“丰肥”。关于杨玉环是否推动了这一时尚,历来有不同意见。赞成者认为正是玄宗对她的专宠,使得这个风气成形;反对者指出,在唐墓出土的壁画和陶俑中年代早于杨玉环入宫前的人物就已经“发胖”了。
也许不能说杨玉环一个人决定了“唐尚丰肥”,但是她以丰艳之美及时登场,无疑是对这个标准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她不但引领当时时尚,而且对中国人审美趣味的影响至今犹存。她因为胖而脸上生出红晕,宫女们仿效那种效果,形成了新的妆容——泪妆。她触怒皇上被送出宫时,剪了缕头发让人交给玄宗,说是只有这发肤是自己的东西,可以留作纪念,后世遂有剪发送给情人的做法。
服装和装扮。用今天的眼光,比起要她为安史之乱负责来,让她对宫廷奢侈之风负责,要公平得多——她不但享有皇帝拨款的每月十万胭脂花粉钱(如此豪华的美容专款),宫中还专设有贵妃院,集织锦刺绣、雕刻熔造工匠千人,来为她服务。据传她的首饰盒“大如缶,外砌之以杂宝,内托以上金”。
关于她的细节,往往充满了强烈的时尚意味。有一次宴会,风吹起了她的帔,吹到了大臣的头上(那么轻薄飘扬的帔);她用义髻(假发)来制造高而华贵的髻,那云鬓之上还插着金步摇……
爱好和享受。她跳《霓裳羽衣舞》;她不避嫌疑吹宁王吹过的紫玉笛;她养宠物,有鹦鹉(其中一只是白鹦鹉,她给它取名雪衣娘,教它诵《多心经》),还有白猫(好在皇上与人下棋将要输了的时候,弄到棋盘上乱了棋局);她在宫中竖起秋千,令宫女们玩,以为宴乐(皇上称之为“半仙之戏”);让玄宗和她各带一队太监、宫女,以彩旗对阵(所谓风流阵);她在华清池出浴(这样盛大的SPA啊);她心情不好时喝闷酒(这就是“贵妃醉酒”);她爱吃荔枝,要在短短的赏味期限内用特快专递送来(没有飞机,用的是快马)……
美态,或者个性。仅仅是美女,肯定不会如此专宠,而且持续那么长时间。同时的梅妃是苗条的,证明唐玄宗也不是只爱丰腴。即使皇帝的口味如此褊狭和浅薄,如何解释历朝历代的传奇、诗歌、戏剧无休无止的对她的偏爱?杨贵妃的胜利很可能是一种美态的胜利。她慵懒,吃醋,赌气,撒娇,贪吃,爱玩,还有醉态,甚至有出浴(是否算东方的“维纳斯诞生”?)生动,娇媚。也可能在于她有个性,敢于赤裸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敢爱敢恨,即使丈夫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死亡。就连她的死,也仿佛贴着时尚的标签。白居易说:“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香艳,凄凉。民间的童谣则唱道:“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天宝末童谣)。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嘲笑,但是对她的华贵时髦总归也是承认的了。
作为政治人物的杨玉环是完全失败的,作为女人的杨玉环也留下了绵绵遗恨,唯有作为一个时尚领袖,如此登峰造极,在某种意义上生于时尚,死于时尚,而且至死光鲜美丽,应该算对天下尽职,于自己无憾了。
由杨玉环,自然会想到另一极端:骨感美人。在中国,最近二十年,骨感突然成了重要的甚至首要的审美标准。女性们即使没有在行动上陷入减肥、瘦身的狂潮之中,也在意识上感受到这种压力。
要瘦,再瘦,再瘦!腰越细越好,脸越小越好,所谓的纤纤细腰和喀麦拉脸(指小而瘦削、上镜比真实好看的脸)成了审美重点。“巴掌大的小脸”成了莫大的优点,仿效的目标。
农耕文明发达的国度,不可能自发地把瘦骨嶙峋当成美。“芦柴棒”,“皮包骨头”,“豆芽菜”,这种带着明显贬义和怜悯的词汇,反映的正是这样一种长期的意识。上海二三十年代的月份牌美女,也是圆圆脸蛋、身材纤秾合度,没有一个是骨感的。
这种审美的源头是19世纪晚期的西方,对身体的控制成了中产阶级的兴趣所在,脂肪成为众矢之的,随之而来的就是我们今天已经熟知的一切:节食、运动、减肥药品、塑身内衣和外科手术。
女性被一种不近情理的标准折磨着:腰要细,腹要平,唯独胸部要挺拔丰满,以便达到所谓的“魔鬼身材”。模特儿、影视明星、时装设计者共同制造出一个过瘦的细长的榜样,那种榜样和普通女性之间差距很大,导致了普遍的体型焦虑和自我厌恶。几乎所有的女性都认为自己的身体有缺陷或者丑陋之处,常提到的是腹部、臀部、大腿、乳房、脸及上臂……
手术致死致残可能还是个别的例子,但厌食症、运动过量、精神问题却已经威胁着女性的健康。至于体重计上永远难以达到的数字,使多少女性失去了欢笑。减肥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横行!
正是认可他人制定的标准,对许多女性的自信、自由、自在构成了巨大威胁。而自信、自由、自在正是唐代女性时尚中最健康、最人性的内核。
今天的许多女明星,若是在唐代去选美,肯定因为面尖肌瘦而“永不录用”,而且那种骨感,会被当成一种不健康、不高贵、让人怜悯的外表。
腰细为美,从人类学的角度据说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怀孕,或者未曾生育。那么,如此排斥成熟女性美,一味迷恋少女纤细美,究竟是一种痴迷,还是一种幼稚?如果不能接受生命每个阶段的美,如果女性为人妻为人母,却要在体型上拼命抹掉这个事实,真是太虚伪、太不人性了。
所谓小脸上镜,不是为了在日常生活中显得美,而是为了在镜头中的幻象。那种强烈的为了被观赏而牺牲真实的倾向,其实是不必要和缺少尊严的。镜头之外的健康和舒展,“我就是我”,永远比“看上去很美”更重要。
无休无止的减肥、瘦身、瘦脸真是一种“迷了本性”。忘记了在我们的国度,上一次大面积饥馑仅仅过去了四十多年,如果举国瘦身成功,会不会像一片穿着时装的饥民的海洋?忘记了我们是中国人,丝毫没有必要对西方的审美眼光进行可悲的“附庸时尚”。忘记了就在辉煌的大唐,女性曾经可以那样堂堂正正地舒展自己的身体,为所欲为地纵容自己的体型,可以丰满、壮硕、大气,开朗,充满了有趣的圆弧的感觉,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都是尖锐的锐角,细细的线条,薄薄的分量。
为什么不能大声说——丰腴就是美?美本来就是多样的,你有你的骨感,我爱我的丰腴!
盲目认同别人的狭隘观点,往往是可笑的。就像有的中国影星,明明学了几年的英语,一旦出现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还是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生硬和慌乱。因为,那是无根的。母语是这样,美感也是。
想起唐人所谓“风颊厚体”之美,以及史书对武则天“方面广颐”的描写——对那种饱满大气的美的崇尚已经久违了,而许多人也许都只不过是中了“时尚”的毒、迷了本性。
突然又想起,从画上看,唐代女子无论站还是坐都是重心向后,放松而怡然,好像四周都是鸟语花香,不像现代女子重心向前,满身匆忙的硝烟味道。这不是因为她们穿平底丝履而今天可能穿高跟鞋,是因为那种自信而从容舒缓的心态。那种心态,快节奏、高压力的现代女性是否已经陌生?
有学者指出:“唐代的美学特点,风气性质很显著,风动于都市,而声闻于四野,弥散力、扩散力很强,同时,变化迅速,往往才领风骚,旋即更替,否定性十分强烈。”(吴功正《唐代美学史》)这非常符合现代时尚的特点。
水穷云起,时不我待。风云变幻,稍纵即逝。长安不断发布时尚新信息,四面八方爱美的女性不断领会、不断追随。
唐代的精神,就是要不负此生,尽情尽性。唐代女性的时尚,正是符合这个大的时代精神。
今天的女性也有穿男装的。但是那些一身男式西服配领带的“律政俏佳人”,如果知道唐代女子勇于参政议政,该作何感想?而那些全套动感装束、打网球、高尔夫的“霹雳娇娃”,如果知道唐代女子流行打马球,骑马飞奔、风回电激,甚至还有马上反身击球的惊险动作,会不会自惭不如?
只看到“万国衣冠拜冕旒”,看到争爱浓艳高格调,更描风流时世妆,是远远不够的。
不能忽略了作为主体的女性本身,她们身上喷薄而出的生命活力。那是与“激荡江河、繁殖走兽、催树生花、驱星闪烁之自然伟力”可以相比的力量。
(原载《中国国家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