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花隔云端

总觉得,写《长相思》的时候,李白的心特别柔软。在他的七言歌行里,这一首,特别有含蓄蕴藉的韵味——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因为古典诗歌中的“美人”往往比喻诗人追求的美好理想、所向往的理想人物,加上“长安”这个明确的带政治色彩的符号的出现,所以专家认为此诗另有寄托,是在“抒写诗人追求政治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周啸天语)。我无意于反对这个判断,但是,基于看诗可以“不分明”的个人立场,我有时候会知之为不知,故意忽略专家考证和推断的结论,单纯地欣赏一首诗,做一个被单纯感动的无知者,同时保持自由联想、想入非非的权利。

我宁愿把它仅仅当成爱情诗来读。因为这首诗很美,美得有不被“索隐”的豁免权,也因为好不容易有一首不再假扮女人、因此显得取向“正常”的爱情诗。为什么一定要有寄托?那么李白如果要写爱情该怎么办?这首诗作为爱情诗绝对是一流的。前半段写孤苦寂寞,后半段写相思之苦和无望,都十分传神而动人,最后一句“长相思,摧心肝”真是痛彻心肺、血泪双流的一声呼喊,既有“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无奈和绝望,又有“为伊消得人憔悴”、九死未悔的执著和甘心。此语非真性情者不能语,一旦道出,便是荡气回肠,人间神伤,山鸣谷应,天地低昂。

但是这首诗让我最难忘的是另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首先,这是诗中唯一的单句,屏风也似的横在诗的正中,没法不注意到它。其次,这句诗实在太美了。完全非现实,但是却如此真切如此直接地说出来,说成了人人梦见过的画面。是那种让人见之忘俗、一读倾心的诗句。

还有,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句诗有着耐人寻味的地方。

美人如花,一颦一笑,在记忆中、思念中真切清晰,而在现实中,两个人的距离是“天长路远”,相见的难度是“梦魂不到”,所以是“隔云端”。但是,如果得与美人天天相守,耳鬓厮磨,红袖添香甚至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天长日久,还能觉得“如花”吗?会不会是“美人如花无处寻”?

正是因为“隔云端”,“美人”才永远“如花”。这种障碍既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成全。西方美学上著名的“美在距离说”,用唐诗的意象解释就是,美人必须隔云端,才能保持如花之美感。

唐诗宋词中通过强调距离来抒发感情的名句不少,比如:“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

中国诗歌中咏叹“美在距离”的源头也许是《诗经》中那首著名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不但很有距离,而且无论如何无法缩短,也正因为如此,那位伊人始终具有无法抵御的吸引力。也许可以将歌德的名言“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改成“永恒的距离,引我们上升”?

记得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不能在最爱的城市生活,也不能和最爱的人结婚。无他,就是因为距离的消失会带来美感的消失,而如果那是你的最爱,带来的就不只是失望而是幻灭,对于执著于精神生活的人,那是毁灭性的。有的地方有的人,好得不能相见,需要远远地隔了,才得保全。

美人如花隔云端。美在距离。生活在别处。

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迢迢时光,隔着起落沧桑,隔着今生今世,这些,就是云端?尘土之中,我们忽忽地老去,我们的理想和梦中的一切,在云端之上,永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