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相和歌·楚调曲》中,有一首相传是班婕妤所作的《团扇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首诗清丽委婉,怨而不怒,诗中活画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短暂的荣宠之后就开始了长长的不幸,但依然保持着清明的理性和自尊的风度,也因此格外令人同情。
汉成帝时,班婕妤貌美而有文才,受到成帝宠爱。后来赵飞燕姐妹得宠,气焰很盛,势必排除异己,班婕妤为了保全自己,主动要求到长信宫侍奉太后。从此,秀美的班婕妤和那柄洁白的团扇,一起成了凄凉失宠的代名词,许多宫怨诗的灵感来源于此,甚至就直接拟托班婕妤而作。
比如唐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大意是:天一亮就捧着扫帚打扫宫殿,然后手执团扇到处徘徊。可怜我这如花似玉的容貌还比不上乌鸦的幸运,它还能从皇上新宠所住的昭阳宫带上一点阳光来。这里是用“日影”比喻君恩。《唐诗别裁》说这首诗“寒鸦带东方日影来,见己之不如鸦也。优柔婉丽,含蕴无穷,使人一唱三叹”。
那个被冷落的人(不一定是班婕妤,但一定是和她一样命运的人)并不是容颜枯槁、蓬头垢面,相反,还是“玉颜”。花容月貌、正当韶华而被冷遇,面临寂寞到老、到死的境遇,这些女子并非人人能像班婕妤那样维持风度,也许这样的反应更加真实:“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刘皂《长门怨》)
这里当然是说宫中,那个世界里,君王是唯一而且绝对的主宰,他有权喜新厌旧薄情寡义,不这样简直都对不起他的特权。那么宫外呢?是不是就少了哀怨,多了你侬我侬、恩爱情深?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苏溪亭》)无情的游子像燕子那样没有回到旧巢,烟雨中的杏花都显得凄凉无助。完全可以想见,这里的女子也依然是青春玉颜,一如盛开的杏花,但是已经不复风和日丽时的明艳照人,如果再等待下去,就会匆匆凋零。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李白《妾薄命》)常言说,红颜易老,色衰爱弛,看来李白也赞同那个古老的解释。但是这两句诗实在太机械太“唯物”了,似乎还带着对女性的谴责——为什么要以色事人呢?太不够档次,也太没有头脑,太缺乏预见了。这样倾斜的理性,今天读起来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我们已经从宫里宫外那些哀怨的诗中获知,哪怕就是在当时,实情也并非如此。不是色衰爱弛,而是爱弛色衰——青春犹在,容颜犹好,但爱意已移,情缘已绝,然后失去了爱情和希望的美貌不得不渐渐萎谢。
我更欣赏“红颜未老恩先断”(白居易《后宫词》),清清楚楚地揭示了在情爱中占强势的一方的无情和处劣势的“红颜”的无辜。红颜未老,而且肯定尽心装扮,“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杜牧《阿房宫赋》),但是没有用,“爱弛”和“色衰”无关,依然绽放的美丽留不住匆匆离去的情爱。对于女性来说,这个认识更绝望,但是更清醒。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无论古今,爱情比红颜更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