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王昌龄,是从李白的诗里。“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首诗,就是送给王昌龄的。因为这样流丽而饱含感情的诗句,当年不过十来岁的我,在父亲从外地买回来的一套书法书签中,一下子选中了这张,而且用了许多年。龙标是地名,在今天湖南黔阳县西南。龙标也指一个人,就是王昌龄。
王昌龄(698~757),字少伯,京兆(今西安)人。开元十五年(727)中进士,授汜水尉,二十二年(734),又中博学鸿词科,为校书郎,出为江宁令,后因“不护细行”,被贬为龙标尉,所以世人称之为“王江宁”、“王龙标”。当时不少诗人认为他是被冤屈的,对他表示无限同情,李白的名作就是在那时写给他的。
但是,断送前程从来都不是天才最大的悲剧。安史之乱起,诗人归隐乡里,竟被濠州刺史闾丘晓所杀。和他过去的被贬一样,理由都是语焉不详,其实很可能就是根本没有理由——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七绝圣手算什么?诗家天子又如何?杀他和杀任何一个贩夫走卒一样简单容易。但是这一次,连苍天都看不下去,要为诗人报仇,这一回,天道选中的执行者是张镐。两唐书《张镐传》记载:张镐按军河南,命令各州率兵救睢阳,闾丘晓(谯郡太守)迟到了,睢阳陷落,守将殉国,张镐要杀闾丘晓,闾丘晓乞求不杀自己,理由很传统也很人性:家有老母。张镐回答:“王昌龄的母亲,又是谁来养活呢?”闾丘晓顿时“默然”,他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做过的孽,知道报应来了。杀了王昌龄的人终于被杖杀。不难想象,张镐的这一声充满道义愤怒的喝问,在当时是如何大快人心,就是在今天听来仍然像一声惊雷,冲破积尘和凝血。当然也有人说为王昌龄雪恨的是高适(见范摅《云溪友议》上卷《严黄门条》):“章仇剑南为陈子昂雪狱,高适侍御为王江宁申冤,当时拥为义士也。”王世贞引用此语后这样评价:“此事殊快人,足立艺林一帜,但不见正史及他书耳。”(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八)有学者猜测实际情况是高适所部归张镐指挥,所以有人将这件事归功于主帅,有人将它归之于具体执行者的高适(羊春秋《唐诗精华评译》)。不论这位义士是张镐还是高适,我都要对之深深一拜,就因为那一声充满正义感的喝问,替天下蒙冤受屈的读书人出了一口恶气,千年之后还让人觉得雷霆万钧,忍不住毛发俱耸、拍案呼快、潸然泪下之后复痛饮一大白。
这一切,对世道人心有意义,但是对那位被命运抛弃的天才诗人,其实已没什么益处。幸亏对那些诬蔑毁谤,他早就自己洗刷了——“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他让友人对洛阳亲友这样转达:王昌龄是正直无瑕的,他冰清玉洁,心地光明。这是一个诗人的心迹最真切的表白,于是关于被贬被杀的罪名谁都弄不清、记不住了,只记得这胸襟磊落的末两句,甚至就是这晶莹剔透的七个字:“一片冰心在玉壶”。况且他的艺术成就之高,说他“天才流丽,音唱疏越,几与太白比肩”(胡震亨《唐音癸签》),“与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王世贞《艺苑卮言》),都不为过。
自然,王昌龄的成就和“边塞”分不开。他年轻时曾经到过河陇、玉门一带,对边塞风土和戍边生活有亲身体验,当这种宝贵体验和他的才华相结合,就使他以边塞为题材的诗歌,成为唐诗中的辉煌杰作。《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取材大,境界大,气魄大,高昂雄浑,音律铿锵,略带苍凉却气定神闲,是盛唐才有的气象。那种酣畅淋漓的青春元气,那种报效祖国的英雄气概,使得它们千古传诵。
“太白、龙标,绝伦逸群,龙标更有‘诗家天子’之号。”(宋荦《漫堂说诗》)这大概是对王昌龄最高的评价了,想到唐代是诗歌的高原,李白是唐诗中的巅峰,这大概也是对一个唐代诗人高得很难再高的赞美了。只是,这样崇高的评价,换取那样不幸的一生,不知道自有历史以来,有几人肯?或者该问:可有人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