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的这首《杂诗》不愧是千百年来流传不衰的名作。二十个字,浅显得如话家常,却别开生面,匠心独运,结尾有问无答,含不尽之余味,正是诗家高手的手段。
当然这也有源头。陶渊明的《问来使》:“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陶渊明对来使问了三个问题,菊花长了几丛?蔷薇长出了叶子了吧?兰花已经吐露出香气了吧?最后是一个充满向往的揣想:等我回到山中去的时候,酒应该已经酿熟了。一切提问和想象围绕着山中的花和酒,略去了其他日常化、世俗化的细节,凸显了隐士高洁超然的情怀。王维应该是受了陶渊明的影响,但是提问的内容更少了,少到只有一项,只问梅花,不及其余,删繁就简,高度浓缩,更有诗意,更富韵味了。
和这样的功力相比,唐初的王绩,几乎是“失控”了。“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哪后开?”从朋旧童孩、宗族弟侄、旧园新树、茅斋宽窄、柳行疏密一直问到院果林花,还意犹未尽,“羁心只欲问”。虽然写出了游子思乡的心情,但是缺乏选择,没有重心,缺乏“爆发点”,诗味也不足,难怪往往被作为失败的例子来和王维作对比。
王绩的这首《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中,我只喜欢“羁心只欲问”这一句,确实,对故乡的思念其实是千头万绪的,事无巨细都令人牵挂,不论问多少项、怎么细细描述都不足以让人得到满足,真是越问越急,越饮越渴。理虽如此,但写诗毕竟是艺术,提取和锤炼是必须的,如果选取得当可以说是越少越好(当然这个选取最难、最见功力)。所以,轻轻地问一句“梅花开了吗?”就胜过了絮絮叨叨、细大不捐的一大堆问题。
但是原因好像不仅如此,对于故乡的提问,似乎有回答的总不如没有回答的好。
无名氏的《十五从军征》:“道逢乡里人,‘家里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也是久别故乡的人对乡人的问讯,而且有问有答,回答得还很详细,却因为太实在而失去了想象的余地。王安石显然领会了王维的妙处,也努力模仿,他的“道人从何来,问松我东冈。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也绝不芜杂,只把“梅”变成了“松”,两者轮廓仿佛,但是细细品味,总觉失其神韵。原因不是别的,正是有了这个老老实实的回答。这一答,王维式的含蓄没有了,王维式的空灵也不见了。王维清新而飘逸,王安石则质朴而近“木”了。
不答比答好,有的诗更进一步,连问也不问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渡汉江》)这是快到家乡的奇特而纠结的心情。“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杜甫《述怀》)这是战乱中不能回乡、亲人离散时牵挂到恐惧的心情。同是太想问而不敢问的矛盾心情,前者还属于微妙,后者则已经归于痛苦。
答或不答,问或不问,对于故乡的爱和牵挂,永远是游子心中的萦绕而不解的情思,没有人可以给出完美的回答,因为没有一个回答可以解渴。因此这种提问其实从来不需要回答。
真正的解决方案其实只有一个——回乡。请看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题》:“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诗人在暮年回到了故乡,乡音未改,湖光依旧,往昔的荣华富贵比过眼云烟还轻,所有的牵挂得到彻底的满足,心灵得到了彻底安慰。一个多么幸运的人,一个多么好的归宿。对于所有远行人、思乡客来说,贺知章是一个完美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