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白性格中入世的这一侧面,说功名心强也好,急于用世也罢,都是学院气味的说法。用老百姓的语言,一句话就说得更通俗易懂,而且透彻:“这人太官迷了!”
不管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这两种目的往往紧密结合,很难分开,所以不必深究——总之,官迷就是官迷。迷的程度很深,非常难以自拔。说李白最后的死和长期饮酒有关,其实除了饮酒过度会导致酒精中毒,长期的对仕途的热望,也会导致一种严重的身心症状,可以称之为“官中毒”。
“官中毒”有他自己的诗句为证,失意时的愁苦抑郁,得意时的欣喜若狂,都是毫不掩饰的。他对仕途的热望非常执著,前后两次所谓的“重要的政治活动”失败之后,获罪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喜出望外是人之常情,但是冷酷的现实没有让他清醒,他立即陷入幻想,觉得朝廷是看中了他的才华,又要重用他了,于是他在江汉一带逗留多时,又在洞庭、潇湘一带游荡了一年,就是在等待朝廷的好消息,而且他再次“低颜色”地请求别人代为吹嘘、举荐。作为诗人,他反复在诗文中写到自己在长安供奉翰林时的风光,引以为荣,直到晚年还这样回忆:“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陆游就曾经对此表示不屑,有所讥评,这种讥讽对于李白是不冤枉的。
既然以谪仙人自居,应该荣华富贵全不在眼里,但是又是那么想充当君王辅弼,想飞黄腾达,这就导致了他行动上的飘忽怪诞:忽而以“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清高自许,忽而又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一别蹉跎重回顾,青云之交不可攀”这样的急迫、低微;忽而标榜“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忽而悲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对于这种表现,郭沫若认为是一种双重性格,“又庸俗而又洒脱,这就是李白之所以为李白。”另一些学者则认为“一方面要做君王的辅弼,一方面要做超凡的神仙,这样就形成了他贯穿一生的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同时指出“积极入世是李白思想的主流”。(复旦大学古典文学教研组编《李白诗选》前言)
一面狂放飘逸,一面庸俗不堪,诗人这样的两面,到底孰表孰里,孰轻孰重,哪一面占据主要地位?
我认为,李白是貌似洒脱,其俗在骨。他不是仙人,而是凡人,虽然他是天才,但是天才与灵魂的高洁、人品的清贵并不能画上等号,甚至没有必然的联系。入世极深、热衷功名是他一生的主流。他有时其实承认这是个缺陷,他的妻子不赞成他追随永王东巡,李白回答:“归来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这是反用了苏秦家人对他前倨后恭的典故,意思是:如果我能做了大官回来,你不要看到我这个庸俗的苏秦而不肯理睬吧。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人前、在诗中表现得非常洒脱呢?其实这和功成身退,名留青史一样,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类似“终极理想”的情结,我把它叫做“三顾茅庐情结”。官是要做的,也是无论如何想做的,但是仅仅如此,缺乏一点个性,缺乏一点美感,如何才有美感?首先要摆出一种姿势,不要做官的姿势,我是拿定了主意就做个布衣,就做个酒徒,自甘贫贱,不求闻达。然后等那爱才的人找上门,最好是皇帝,不然也要是他身边的重臣,来请出山。当然是不去的,山人粗鄙,懒于应世,不想搅那浑水。但是请的人更固执,而且人家不用重金名马,不用豪宅田地,人家流着泪说: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话说到这个地步,才长叹一声,也罢!飘然出了仕。李白虽然官中毒,但是他毕竟是诗人,要求比一般人高,他要做官,还要形式上的美感,要心理上十足的满足。
李白的官瘾始终未能得到充分满足,但是这并不是什么怀才不遇。根本就不存在怀才不遇。他没有实现自己仕途上的希望,但同时他并不具备一个杰出政治人物的才能;他在等待和煎熬中成了一个诗人,恰恰使他身上最天才的部分大放光彩,并且至今不曾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