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优美而欢快的诗是一首采莲曲,题为《江南》。田田,是莲叶茂盛的样子。除此之外,全诗没有一点需要注解的地方,明白如话——采莲的时候确实也不适合咬文嚼字、掉书袋——又清丽如画。一幅江南水乡的良辰美景如在眼前。
沈德潜选的《古诗源》中,在这首诗的后面有“奇格”二字点评。确实如此,第一次读它,就暗暗称奇,本来到“鱼戏莲叶间”就可以结束了,偏偏还往下唱,往下唱也就罢了,又不唱别的,单唱鱼,而且还是唱鱼在荷叶中间,只是具体到东西南北,几乎同义重复。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后来读《乐府诗选》(余冠英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注解中说“鱼戏莲叶东”以下可能是和声。这就是了。《江南》是汉乐府歌辞中的“相和歌”之一,相和歌,本来就是一人唱众人和的。况且读去也确实像啊——在水上愉快的嬉游中,一个人唱,众人随口和之。
如此说来就不奇了?还是奇。这么简单的几句,如此天真,一清见底,几乎一读就能背诵,偏偏就是难以忘记。读了其他繁复华美或者奇崛高古的诗篇,回头再读它,还是丝毫不逊色,这是为什么呢?
想了想,觉得是因为:这里面有空气。作为一个作品,它不是板结的一块,而是有空气在流动,在莲叶、莲花、鱼、采莲人组成的画面里,充满了空气,新鲜湿润的空气,可以容人大口呼吸。这样呼吸着,你就进入了那个空间,美丽,单纯有如童话,荷花荷叶遮天盖日,清香染衣,人和鱼在荷花下面,看不见,只有笑语阵阵传来。
有空气,作品就是活的;有空气,作品就是个开放的世界。
说到采莲,不能不想起《西洲曲》。最早知道这首诗的题目,是因为中学课本里的《荷塘月色》,在那夜著名的月色里,朱自清想起了《西洲曲》中的两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到了大学,才读到这首诗。一读之下,竟是惊艳,从此魂牵梦绕。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音节美、色彩美、意境美,悠扬婉转而思绪幽眇,堪称乐府巅峰之作。全篇写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的思念,并不出奇,难得的是刻画一片儿女情长,历历如画如闻。
更难得从一个爱恋之中的女子的眸中反射出时间的推移和季节的转换,镜头从纤小局部的特写推向越来越广阔的空间,最后几乎到达海天相接的宇宙。这种时空感的感染力,以后我只在和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苏东坡的《永遇乐》(“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相遇时才能感受到。
这首诗同样充满了空气的美,而且空气在不断变化。一天之中,有早上带着雾的感觉的空气,有深夜带着如水微凉的空气。一年之中,有早春带着梅花冷香的空气;有穿着单衫而不觉寒冷的暮春温暖空气;有夏日里蒸腾起莲花清香的暑气,黏黏的闷闷的;有深秋里明显转冷、干燥起来的空气。
学者认为它“该是”长江流域的民歌,纯是读者因此不必如此严谨的我则认为,一定是,当然是。这样的诗不属于江南,能属于哪里呢?呼吸一下,那温和湿润、四季分明的空气,不是充满了江南特有的烟水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