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古人也自有“不可忍”在。因为这个,我们才在几千年后,遥遥地向他们行注目礼。
请重温一遍《渡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今天读它,我仍能清晰地听到易水边那萧萧的风声,和那个叫作荆轲的侠士苍凉的歌声。在我看来,不是他在秦王殿上屡击不中的那几个动作,而是他的这首歌,使他作为一个人得到了永生。秦始皇那个暴君,哪是什么千古一帝?倒是荆轲,称得上千古一侠。
但是这个侠,他的肉身,本来也许不是这样的下场。他答应了燕太子,要去刺秦,但是他没有马上起程。豪侠重义,并不等于他天生喜欢送死,他也本能地希望制订更周密的方案,使自己有哪怕微小的可能生还;重然诺爱名节,更使他希望增加刺秦成功的胜数。而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他的使命,是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来,这些都太困难,太费心思,所以他拖延了下来。而燕太子丹不理解,他开始催促,一再催促,并且开始怀疑荆轲是不是因为对虎狼之秦的恐惧,而有意拖延时日。
用人不疑,何况是对一个以生命承担诺言的侠士。怀疑,是荆轲不能忍受的。于是他起行了,直接奔赴死亡而去。死亡是可以忍受的,诚信的失去是不能忍受的,对人格的怀疑是不能忍受的,这就是荆轲用行动告诉我们的,一个简单的价值观。
这么“傻”的还不止荆轲一个人,还有一个渔夫。
请听《渔父歌》:
日月昭昭乎寝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弛兮,何不渡为?事寝急兮将奈何?
芦中人,其非穷士乎?
这首诗显得很急促——是一种催促,也是一种呼唤,呼唤迷失的人性。
根据《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逃往吴国,后有追兵。在江上遇到一个渔父,向他求救。渔父将他渡了过去,伍子胥藏身芦苇荡中,渔父看见他面有饥色,就说去给他拿点吃的来,伍子胥起了疑心,当渔父拿来饭菜,他却躲进了芦苇深处。渔父于是“歌而呼之”。
“芦中人,其非穷士乎?”这个“穷”,应该是日暮途穷的“穷”,是无路可走的意思,但是在这里好像有更深刻的意味。那个有求于人,靠别人冒险相救,还无端猜疑对方的伍子胥,不但当时的处境十分可怜,而且心态阴暗,做人做得没有一点意思,真个只有一个“穷”字来描画他。在渔父的一再呼唤下,在饥饿求生的本能催促下,伍子胥从芦苇丛中出来了,吃完渔父送来的饭,生存危机暂时缓解,政客的本能又抬头了,先是“解百金之剑以赠”,这是将情义商品化的举动,渔父当然不接受。他又自作聪明地问渔父的姓名——他认为对方不要谢礼,一定是希图钱财之外的好处,等他日伍某人得了天下,给你弄个团长旅长当当。“渔父不答”。这是伍子胥的价值观不能理解的,也是大多数世俗中人不能理解的了,所以他大惑不解,进而疑心更深,反复叮嘱对方要保密,不要泄露他的行踪。“渔父诺”。
“诺”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答应”,他答应了。但是这个答应的代价却让人不寒而栗——伍子胥走了几步,渔父就自己把船弄翻,沉入了江中。这一诺,不止千金,竟是与生命等重。
曾经很不明白,即使救了伍子胥,看到竟是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有点像农夫和蛇),而且一再侮辱自己,渔父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不生气,不怒斥,不径自离去?
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那一刻,渔父是看到了人性本质中最丑陋的东西,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尘世的肮脏劈头盖脸地掩杀而来。他的心,灰了,死了。
这样的大义凛然,这样的亮烈难犯,这样的不屑一顾,这样的深哀大痛。我相信那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渔父,而是一个隐士,他坚守着自己的信条和清洁,也坚守着无边的寂寞,当他看到伍子胥,这个被追杀的人——那时伍子胥的神情一定很仓皇吧?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就是这恻隐使他的心打开了门,处于没有防备的境地。也许,他还以为这是上天送来一个可以彼此明白的人,好给他寒冷的生涯带来一星温暖。但是他错了。当他离开炎炎功利,烹油浊世,那种寒冷已经注定是永远的了。对不同境界的人,任何解释都只能带来误解,而且需要这样的人来理解是何等无聊,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了。
只用最后的行动还击了对清洁的怀疑与诬蔑。
江水滔滔,天地无言。
失去性命是可以的,但是对人格的怀疑是不能忍受的。又是一个简单的价值观。
然而正是这个简单的价值观,让我在生死相隔、苍苍茫茫的两千余年之后,战栗汗出,冰炭置肠,废然掩卷,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