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府坐落于皇城东城,镇守着同在东城的通天塔。
我看了看拜帖上寒暄问候的话语,托拉粪车出来的仆役悄悄带给了后院管事的。
晌午刚递了拜帖,傍晚管事的便拽着兽头铜锁,从府里推门而出。
他身形丰硕,胖墩墩的腿脸,双手拢在袖里,像一个留了八字胡的肉墩子,见了我,直唤道:“王兄、王兄啊……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见我没有回答,他很和煦地拉着我的手,寒暄道:“你叫王安是吧?嫂子刚生你的时候,我还抱过。“
我抽出手,摇摇头,拱手道:“大人,我不是王安。我叫齐豫,生于皇城近郊的小村,因为一番机缘和王安打过交道,他把这个拜帖赠与了我。”
掌事的怔愣了一下:“啊……原来如此。”他咳了咳:“刚才是我失态,那……不知少侠今日递这张拜帖来是有何要事相商?”
我说:“晚辈自认身体康健、筋骨活络,递这个拜帖是想自我引荐,在万俟氏谋求一职。”
掌事的说:“不知少侠身负何等长才?“
我说:“练过几招外家功夫。”
掌事的说:“除此之外呢?”
我说:“没了。”
掌事的说:“……”
掌事的沉思了一会儿,迅疾地挥出右手,带出一道疾风。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双手交叠,勉强承住挥来的手腕。
掌事的看了看我有些发红的指骨,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他道:“少侠根骨上佳,虽然没修过心法秘术,可年纪轻轻,也算是可造之材。府里到底也差人手,我可以向家主引荐少侠,让你做个武吏,再往上的,就只能靠少侠自己了。“
※
管事的姓刘,家主唤她老刘,因了王生的关系,让我唤他刘叔。
试过了我的拳脚功夫,刘叔拉着我的手,问我现下在哪里歇着。我说,我住在不远处的客栈里,那王生若没走,应该也在客栈里。
刘叔说:“我得在府里当值,不能去见他。你若见了那孩子,帮我带声好。”
我点点头,说:“好,谢谢刘叔。”
接着便回了客栈。
我简单收拾了一番,走过横廊,去敲隔壁房门。王生已经走了。
又等了几日,通天府里派了个传信兵,来到客栈,见了我,一拱手,说:“刘爷已经通秉家主,兄台不日便可进通天府当职。”
我谢过传信兵,把这消息告诉了燕子。
不过几天功夫,我成了通天府的武吏,燕子也进府做了婢子。
我收好万俟箜给的令牌、藏好宝典,脱下布衣,换上另一身布衣——那是武吏的行头。
燕子同三五个婢子款款走来。
见燕子脱掉她那身窄袖石榴裙,换上婢子的长裙,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愧意。
燕子却摇摇头,说:“齐大侠,你只要记得我漂亮的时候就好。”
我很诚心:“你穿什么都一样漂亮。”
※
朱漆大柱支棱着黄杨木的顶梁,院落边缘铺陈着黑云母片石和鹅卵石,一株株正当时的垂柳柳条沉沉坠坠,披针形的碎叶勾在微风中,不远处放着一个瓦制的巨大水缸。
通天府很大,莽莽然入得其间,如果没有府里人指引,必然是找不到方向的。
府里武吏也多——留守宅邸是一拨、镇守通天塔是一波、看护城门是一拨、逡巡街道是一拨、委派外城是一拨、破获案件是一拨——一波波武吏秩序井然,顶着一张张铁铸的脸,构筑成了通天塔庞大的统辖体系。
之前我假称的寅虎军便隶属委派外城那一拨。
管事的很讲义气,把我安排来留守宅邸,便于我与燕子碰面交流。
通天府名头响亮,留守宅邸姑且算个闲职,我囫囵地干着武吏的活,也敛了面上表情,溺入队伍中,不见踪影。
武吏们大多沉默寡言,他们都知道,嘴越紧,活得越长。
与之相对的,王公世子穿红着绿,往来于通天府,个个都翘着下巴,傲慢极了。
府里的幼童们听完夫子的教导、修习完当日的心法,时常围在一起踢蹴鞠。皮革做的圆球在空中颠来荡去,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贵妇人怀抱一只异瞳的白猫,倚在横栏上看着玩耍的孩童,旁边的婢子躬身执着扇。术士坐在另一旁卜经算卦,一阵阵金色的光环萦绕在桌上的棕黑盘面上。
我寻了个由头,同另一个武吏换了班,跟着别的武吏去看了眼通天塔。
通天塔八棱八角,气势巍峨,好似一棵黄金色的、破土而出的参天巨笋。皓白石板压在塔下,塔门拓在塔身上,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门上一个巨大的锁。
我看着那金色的巨塔,心里升腾起莫名的熟悉。
我从未见过这个塔,却觉得里面一定镇着很重要的东西。
武吏齐整地从通天塔旁行过。
我趁人少时落到队尾,在途经时伸手去摸通天塔的门,那大而宏阔的塔门却突然泛起灿灿金光,好像要把我吸进去。
我心里一惊,收回了手。
塔门的异状显然惊动了别的武吏,所幸那金光煞时便熄灭了,只剩下一把锁堂而皇之暴露在空气中。
很多年之后,我把雍冷从通天塔里放出来,雍冷伏在石垛台上,一身白色单衣,右手扣地,没有坐起身的力气。他说:“齐豫……你这一路可真称得上‘奇遇’。“
他黑色的长发逶迤在石台上,像下了一场不会断线的黑色的雨。
彼时我尚不知晓他说完这句话便真要断脉求死,听得很从容。
夕阳西下的时候,另一波武吏赶来换班,领队人与换班的人接完头,转身喝令我们列队回府。
我筋骨酸痛,好不容易等到队伍解散,回了自己房间,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一夜无梦。
又几日,燕子突然托别的婢子约我同她见面。
我趁着闲暇,避开人群,一路走到后院紧攒着碎石的花团旁,终于见到燕子。
燕子背对我看着河堤,听到我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看着落花出神。
我唤她:“燕子。”
燕子顿了一下,转过头,笑盈盈地看我:“齐大侠。”
她说:“我这几日从别的婢子口中探到了万俟氏有一个记载着族内所有人身份的族谱,就放在这个后院。”
我愣了一下,说:“族谱?”
燕子点点头。
想必她和我想到了同一个人。
万俟生。
※
万俟氏的族谱放在后院的一座阁楼里,用神龛护着,平日里需得净手焚香才能打开。
夜色已深,除了巡视府邸的武吏,别的武吏都歇下了。我趁着夜色翻|墙进了后院,不敢点灯,一间间房子找去,好容易才找到那座阁楼,便猫一样蹑脚走进阁楼。
阁楼由黄花梨木搭成,中间架空,尖顶挑高,窄而深邃,入得其间,灯光昏暗。柳条在其外低垂,只可见一道道掠影。
我关了门,转头看着头顶巨大的神像,愣了一下。
这尊神却远没有古庙里那尊吓人。
我回过神来,朝里走去,直走到尽头,打开神龛,拿出苍黄色的族谱。
族谱很厚,覆有积灰。
我吹了吹厚厚的积灰,烟灰腾腾飘起。我立马屏住呼吸,轻轻翻开族谱。
一页页翻阅族谱,可见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工整且紧促地写着一个个名字。我眯起眼睛,几乎被那一排排蝇头小字迷了眼。
一本族谱翻完,我阖上书,站在原地。
出乎我的预料,里面并没有万俟生的名字。
万俟生手背的确生着万俟氏的族纹,族谱里没有他的名字,要么是万俟生告诉我们的根本不是他真正的名字,要么是他因为不知什么事情被家族给除了名。
无论是哪一个,对我都算不上好消息——我全然失了线索,不知该如何探明神庙那帮人的来历了。
我放回族谱,发起了愁。
屋外突然响起铎铎的脚步声,是巡夜的武吏走了过来。我猛然一惊,匿在神像的阴影中,连呼吸也不敢大声。
不多时,巡夜的武吏又列队整齐地朝着远处去了。
待他们离开,我才长吁一口气,将神龛阖上,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窗外明晃晃挂着一个月亮,缺了一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