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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被诛,骚乱暂平,旅客商贩终于松了口气,第三个白天里集市比往日都热闹不少。千灯照碧云,高楼客纷纷。
豆花、咸菜、猪肉、米胡豆、叶芹、青尖椒、四季豆、背背篓的人。
灵宝,密器,典籍,玉石,丹丸、符咒、金银手镯、着锦靴的人。
集市不会排斥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贫贱与富贵交织,团簇鼎盛与行色匆匆辉映,个人打起擂台各自叫卖。
“豌豆荚两个铜板啦——!”
“上品灵器踏月靴,五十块金锭!”
“胭脂水粉,花黄珍珠,十个铜板!”
“珠茀绣幰,水袖长裙,半块银锭——!”
“三鲜猪肉,麻辣牛肚,二十个铜板!”
姬氏父子按这几日的惯例出来巡街,仍是武侯开道,姬长青的眉头并未比之前舒展多少,姬容环视四周,俨然很心不在焉。
他正履行着机张府巡街的职责,却没有半点像他父亲期待的那般严阵以待。
过了半晌,姬容“吁——”了一声,停下胯|下枣马。
姬长青朝那边一看——一个外来的客商在售卖珍奇鸟类。
姬容无心巡街,倒是一抖缰绳,夹着马肚,驭马朝那客商行去。
待行得近了,停在其中一个鸟笼处,眼睛亮得吓人。
——里面是一只绒毛柔软、连路都不太会走的幼雏。
“什么价格?”他问。
“小的哪敢收大人的钱……大人如果喜欢,拿去便是。”客商答。
姬容笑一声,扔下一块金锭。
客商战战兢兢接过金锭,小心翼翼把鸟笼递给姬容。
姬容提着鸟笼,似乎颇为满意。
姬容对鸟不太感兴趣,这样精心挑选,必然又是想赠与雍冷。
雍冷喜欢鸟,这是行间人都知道的——曾有人进献过一只通体雪白的凤凰,腿上有伤,关在纯金雕镂的百花笼里。雍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姬长青斜睨到儿子对笼中鸟入迷的神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也许他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自己昔日身负将帅之才的儿子怎么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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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非要请我喝酒吃茶。
他说与我们住在隔壁,也算有缘,更何况在这短短几日里,我们俨然已算同生死共患难。江湖上萍水相逢,最讲究的就是缘分,既然是有缘人,趁着临别之际,不如他做东设宴款待我们一番。
燕子寻了个理由推却了宴请,我却实在推辞不得,终于还是陪他去了酒肆。
书生话说得梆硬,酒量却浅,二两黄酒下肚,就要与我称兄道弟。
“小生王安,今年双十有一,大家都叫我王秀才。不知兄台怎么称呼啊?”
“我姓齐,虚长你一岁——”
书生打断我:“那我就叫你齐兄。”
“齐兄,你说与你同行的燕子姑娘长那么漂亮,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喝酒?”他摇摇折扇,打了个酒嗝,“别怪小生多嘴,你与那燕子姑娘是不是那种关系?那燕子姑娘年纪轻轻,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你,别人没看出来小生是看出来了,她这是心里有你——”
我自然是知道燕子喜欢我,可我漂泊无依,哪里能给她任何承诺。
见王安还没有停嘴的意思,我举起杯子就要给他灌酒:“说什么废话,喝。”
王安说:“好、好,我喝,我喝。齐兄也喝。”
我没有喝酒的心情,只是劝他往嘴里一杯杯倒。
再多倒一些,王安就找不太着方向了,甚至开始背起诗来。
背完诗,他又开始讲《开天辟地》。《开天辟地》上记载着自上三界分立到行间初诞的故事,人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却无人知道当年独占鳌头的东煌之主为何突然走火入魔、惨淡收场,也无人知道无相神尊逆子为何犯下弑父之罪,摧毁神域,放任‘深渊’蚕食天地。
我敷衍地应承着,思索一会儿要以什么形状把他打包回客栈。
王安又问:“如今风波暂平,不知齐兄今后有何打算?”
我戒心颇重,并不打算对数面之交的人全然托底,便说:“哪有什么打算,人生在世,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王安说:“齐兄,小生看你也是个热血男儿,怎么能说这么自轻的话?齐兄若是还没决定去往何处,不如去通天府一试。人海茫茫,相遇即是有缘,家父和通天府的管事有些私交,这里有个拜帖,不如赠与齐兄,齐兄拿这个拜帖去通天府找府里管事,他可以帮你向家主万俟箜引荐。“
说罢他便伸手向袖里摸去。
我神志尚且清醒,连忙止住他的动作:“别,无功不受禄,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哪有收下的道理。你这是酒喝太多,脑子糊涂了。”
王安摇摇头:“齐兄啊,你当小生糊涂,小生却觉得自己清楚。小生天生不擅舞刀弄枪,拿着也用不上。这是小生一番心意,你若不收下,小生可就不开心了。”
我听得也直摇头:“不行不行。”
王安说:“小生相信齐兄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日后必成大器,就让小生顺水推舟,助力一把……”
话语间,他已然摸出了那张拜帖,强塞进我手里。
我看着手里的拜帖,本来打算返还回去,凝神细想片刻,改了主意——若我想摸清万俟生的身份,这拜帖的确对我大有裨益——说:“这样吧,我收下这个拜帖,如果你不嫌弃,作为交换,我帮你做一件事。”
王安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思索良久,醉醉醺醺:“小生现在着实没什么需要齐兄做的事……这样吧,若果齐兄进了通天府,就当齐兄欠小生一个人情,待日后时机成熟,再还小生这个人情。到那时候,齐兄可不能赖账。”
我说:“好,君子一言——”
王安说:“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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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把彻底醉倒的书生扛回客栈,燕子已然趴在客堂的方桌上沉沉睡去。
她尖尖的下巴搁在手肘处,半边柔软的脸颊卧在藕节一般白嫩的手臂上,宛如一个婴儿在沉睡。
我把书生扛上楼,从他袖里摸出钥匙,打开他房间的房门,把他放回了房间。
下楼的时候,燕子仍在熟睡,我端了杯茶,在方桌另一头的长木凳上坐着,等燕子醒来。
她这几日应当也是累得狠了,才会在等我归来的时候熟睡过去。
我翻着客栈桌架上的山水绘本,脑子被纷杂的思绪填满。
过了许久,燕子悠悠醒转。
“你醒了?”我问。
燕子点点头,杏眼眨巴眨巴,环视罢四周,哎呀一声,似乎在埋怨我没有及时叫醒她。
我本就喝了几口酒,又对书生的话颇有感触,看她娇憨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爱,打趣道:“小迷糊,怎么等我等睡着了?口水都快掉到桌子上了。”
燕子啊呀一声捂住嘴,揩了一下,发现平滑如初,说:“你这个人——”
她说到这里愣了愣,似乎不知这几个字后面该接个怎样的词汇,面上潮红褪去,眼皮很消沉地垂落下来。
我的心煞时紧揪了一下。
燕子心性坚韧,平日里生怕拖累了我,时常使我忽略她本也只是个青春年少的小姑娘。
我想了想,打算转移话题,就把从书生那得到拜帖的事告诉了她。
燕子似乎比我更欢喜:“那我们不就可以进通天府探查消息了?万俟氏是四大家族之一,若没有这个拜帖,要想进去可要颇费些功夫!”
她的欢喜不像只是为我开心,更像是自己得了天大的好消息。
我说:“我正打算问你,进了通天府可不比外面自由,你愿不愿意陪我一同去吃这些苦头?”
燕子说:“齐大侠,说什么呢。既然我决定跟着你,那不管前方有多少荆棘坎坷,燕子都会跟着你。”
我点点头:“那保护好你,就是我的责任了。“
燕子欢欣地颔首。
实则我决定进皇城前心里颇有些打算,既然要寻个去处,无论用什么方法,我是必然要去四大家族的——更准确地说,是四大家族里的万俟氏和门氏。
若是去万俟氏,我该花些心思打点同僚,探明万俟生原本的身份以及通天塔的秘密。之前万俟氏负责调查怪胎疑案,不知他们对被深渊侵蚀的生灵是否有几分了解。
若是进了门氏……若是进了门氏,我便该在卞阳草堂平心静气,把那些纷扰繁杂抛之脑后,多探听几分门瀛雪的消息。
至于那本那本《长戚宝典》,若不是逼不得已,我暂且没有让它再见天日的打算。
燕子把我当成身负神功的奇侠,可我只有半壶响叮当的水。
春日里,鸿雁从野渡跨江河向冷处迁徙,人却背着行囊向暖而行。
我也不知道,我离开安乐村是在逃跑,还是在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