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煌坠入行间,所余微弱灵力孕育出行间生灵。
四根天柱支撑行间免受深渊侵蚀,分别由四大家族看守:
统领通天塔的万俟氏,兴修卞阳草堂的门氏,把控谷涧司的古氏,执掌机张府的姬氏。
人族帝王以心血供养天柱,庇佑行间千年太平。
——《开天辟地·卷五》
※
客栈里点着的昏黄烛火被纸做的灯罩团拢,犹如妇人肚中孕育着星光,我别过燕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客栈房间很宽敞,巨大的卧床上放着两叠丝绸的被子,靠窗的方位放着巨大的青瓷瓶,墙面上竖挂一张仿制的古画。
此时亥时已过,夜色浓重,天凉得浸骨,我吹熄屋里荧荧灯火,阖眼躺在床上。
夜里姬氏父子的出现着实在我心里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
张牙舞爪的羌兵、名唤金湘的怨女、僵死的妇人、消失无踪的江大婶、痴疯的书生、冷清的安乐村、猲狚盘梁的古庙、空无一人的天生桥、突如其来的皇城宵禁……
一切曾经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好似在深渊中逐渐瓦解。
如果万俟生所言非虚,那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所有人万万不可招惹的存在。
就算他要葬送整个行间,也没有人敢责怪他。
他就是行间的命。
除非有人,逆天改命。
似醒非醒间,耳畔突然听到雷鸣般的嘶吼声。
起初很远,渐渐地便近了。
声音之大,几乎震裂耳膜。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从床上惊坐而起,以为自己深陷梦魇,急喘了两口气,半晌才平复下心情。
窗外恢复死寂,我静默一会儿,睡了回去。
不一会儿,又一声巨响。
屋上的横梁好似也被吼得震了震,白色的床帐咿呀摇晃。
啪嗒,熄灭的油灯连着黄铜的灯座横倒在桌上,又滚了几个咕噜,直掉到地上。
我坐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掀开被褥,披上衣服,直走到桌前。
天色仍然很暗。
巨大的嚎叫声片刻不歇。
我弯腰捡了油灯,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一手团拢避风,从纸罩子上点了烛芯,见火光莹然亮起,端着灯座走到窗前向外看去——窗外一片漆黑,夜色比墨色更深。
又一会儿,门外传来依稀可辨踢踏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老鼠一样的动静,接着廊灯亮了起来,门口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谁?”我问。
“齐大侠,是我。”门外传来燕子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看着门上透过来的俏丽剪影,从窗前走到木门前,推开门扉。
燕子正站在门口。她细软的鬓发有些微湿,呼吸急促,似乎来得很急。
燕子还没来得及说话,我耳朵便被一片纷杂堵住——打开门前听得不甚清楚,开门后我才听清楼道间的兵荒马乱。
这边厢说:“艹你妈的是哪里来的狗东西胆敢打扰本大爷睡觉!”
那边厢道:“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中间还夹杂着:“啊啊啊啊啊——有怪物!”
燕子转头看一眼,回头道:“齐大侠,你有听见刚才的声音吗?”
我说:“我听见了,好像是不知道什么怪物发出的。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你也听见了?”
燕子点点头:“我本来已经入睡,被那两声嚎叫给叫醒了。没想到皇城里也有这样的妖物,实在是吓人!”
我打趣道:“有我保护你呢,有什么吓人的。”
燕子煞时又俏脸绯红:“你这个人——“
她顿了顿,欲待再说些什么,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突然急匆匆从隔壁房间推门而出,他头戴纶巾,身着白边蓝布衣,连衽口也没有打理齐整,看见我和燕子站在门口打情骂俏,大声地喊道:“有怪物!有怪物——!“
燕子看向那书生,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见我们看向他,书生一边向我们跑来一边道:“两位少侠,有怪物!有怪物!街上有怪物!救命、救命啊!”
如果街上当真是什么不知名的怪物,今夜姬氏父子才施行宵禁,它竟然敢趁着夜色无人堂而皇之跑上皇城的街道,不可谓不大胆。
与其说大胆,不如说前所未闻。
我还来不及反应,书生便像遇到救命稻草一样紧抓住我,发着抖。
怪物出现,书生俨然不是唯一一个失态的,短短的时间里,楼上已然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楼上的都别叫了!我们很多人都在客堂,你们单独待在房间里不安全,既然醒了,快都到客堂来!“
接着是一个中年妇女略带颤抖的声音:“我们这有二十来号人,今晚都打算在客堂歇息了,楼上要是还有人想下来,记得带上被褥,免得着凉。”
“你们要是不下来,”她放轻声音,“你们要是不下来,那就自求多福了。”
“来了来了!”书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松开紧揪着我袖口的手,抱上被子忙不迭地跑了下去,融入一片明亮火光。
楼下客堂灯火通明,脚步声在楼梯间纷乱,空旷的街道上回响着巨大的嚎叫。
燕子撑着楼梯扶手往下看了会儿,回头对我说:“齐大侠,我看不少人都在楼下,要不我们也下去?”
我摇摇头:“不知别的房间有没有没下去的人,我们先去把那些门敲一敲。”
燕子似乎有些犹疑,终于还是同意了我。
我沿着长廊一一敲过没有打开的房门,果然又叫出几个被吓得不敢动弹的客人。
待二楼所有滞留的人都被我唤拢一道后,我们一行人走下楼梯。
许多人在大堂里坐着。
客堂很是宽敞,白日里摆放的桌椅板凳都收了起来,好些人把自己的被褥拼在一起,拼成一张巨大的床。
胆子小一些的人坐在靠里处,裹着被子战战兢兢看向屋外。
书生坐在最里边,见我们下了楼,欢喜地同我们打招呼。
掌柜的也醒了,匆匆披上衣服从后舍走了过来,紧了紧门闩,拿出几根烛灯悄悄地点着。
二楼客房彻底黑压压一片,串在长廊上,像漆黑的隧道,又像怪物嗷嗷待哺的嘴巴。
我和燕子也坐了下来,听见掌柜的吩咐伙夫在客堂架起火烧一锅热开水。
不多时,一锅开水腾腾地在锅里翻腾起来,冒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泡。
伙夫拿出碗,熟练又缄默无声地给每人舀了一碗。
碗是青花瓷的,朵朵青蓝的花叶蜷在光滑瓷面上,被灯火镀上一层昏黄的色调。
我双手端着碗,坐在人堆里,浑身上下只有手是热的。
※
怪物仍在空旷的街道上嘶吼,它笨重的身躯缓慢地挪动着,所过之处留下许多黏腻的黑色糊状物,发出的声音忽远忽近。
御剑而行的修士发出飒飒破空之声,撩起疾风,接着便是嘹亮的一句:
“放箭——!”
怪物又是一声嘶吼,只是这次声音里多了几分痛楚。
书生战战兢兢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侠客打扮的人道:“听这声音,应该是万俟氏出动了。这可是在皇城里,万俟氏哪能容忍妖邪作祟?”
我放下碗,站起身来,走到门前,透过窗纸看屋外飞向高空的箭矢。
箭矢后燃着烈火,划过长空的地方留下一个个金色的符印,几乎照亮了半面天空,又坠落到地上。
“再来——!”
燃烧着烈火的箭矢又一次齐齐射向高空,涌泉一般。
这次怪物不叫了。
它的声影匿在夜色中,声音也匿进了夜色。
一根根锐利的箭矢深插入地面,接着是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
客栈里众人屏息静听,只听见万籁俱寂。
“可恶!”发出指令那人似乎很不甘心,“让它跑了——”
※
后半夜果然没有再听到怪物的声音,客栈里一众人困成一团,横七竖八睡倒在被褥上。
一块大石落地,困意席卷而来,不知何时,我也熟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掌柜的夜里掌的烛灯仍然亮着,烛台上干涸着烛油和烟渣,东方已露鱼肚白。
燕子躺在离我不远处,一双玲珑眼紧闭,下眼窝发青,似乎很晚才睡着。我笑了一下,打算叫醒她后好生教育她一番,凑得近了,发现燕子在睡梦中轻声呢喃。
我想了想,又凑近了一点。
燕子咬牙切齿地说着两个字:“……暴君……”
暴君。
很偶尔很偶尔的,燕子会露出几分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同龄人没有的怨愤。譬如此时。
我无意探究他人的秘密,只装做没听到。
不一会儿,燕子也醒了过来。
她应当不太记得自己做了怎样的梦,坐在原地发愁道:“我怎么睡着了……“
我说:”睡着了是好事。小姑娘就应该多睡点美容觉,哪有你这样熬夜的道理。“
燕子不太服气地撅起嘴,似乎想说什么,思揣许久,终于没有反驳。
说话间,别的客人也陆陆续续醒了过来,昨夜的用过的碗歪歪斜斜摞在一起,巨大的铁锅里还剩下半口水和一个巨大的汤勺。
彼时我已经走到客栈门口探听消息,看见不远处商铺口的石板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夸张的爪痕侵入四周。
深坑旁已然站立了不少人,三五成群,怯然捂面。
燕子也朝门口走来,看到门外的狼狈痕迹不由得惊呼一声。
与只敢藏匿于陋室的知更不同,昨晚出现的应当是个体积相当庞大的怪物。
不多时,列队整齐的武吏便吆走徘徊在深坑旁的民众。
万俟氏速度迅疾,昨夜深插入地面的箭矢都被取走,地面被震裂处都派人封道看守。集市仍同前日一般热闹非凡,酒肆茶坊也人头攒动,好似半点也没受昨夜嘶嚎影响。
※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到第二夜,那怪物又跑到了街上。
它之前的伤势似乎已经恢复,仍是很喧嚣地叫着。
吓得书生抱紧自己,只剩下哆嗦的力气。
昨夜那个万俟氏的将领踏于半空:“孽畜,昨夜让你侥幸逃掉,今日本将可不会再有半分心慈手软!”
他言罢一顿:“结阵——!”
百余兵众立时结成法阵,齐射长箭,随着飕飕破空之声,发射的箭矢几乎覆盖穹宇,威力更甚昨日。
天罗地网,必要那怪物无处可逃。
可那怪物还是逃了。
它分明行动迟缓,却总能避开密集的箭矢。那个万俟氏的将领似乎终于被惹怒,手持长剑,飞身向那片模糊的黑影攻去。
“吼——”怪物好似比前一天更强大,与那将领交手许久,最终还是寻了个机会逃之夭夭,一声长啸后,留下几滩墨汁一样的污渍。
万俟氏将领扔掉长剑,站在原地。
到第三夜,怪物终于没能逃掉。
——因为这一次,雍冷出现了。
※
我听着怪物的嘶吼,不明白为何今日没有漫天飞舞的箭矢,又委实好奇那怪物究竟长何般模样,终于动了前两夜没动的出外的心思。
二三十个来自天南地北的旅人栖息在客堂,聊天的内容已经由对怪物的恐惧深入成了各自碎片化的生活,支离破碎的喜怒哀乐杂糅在一起,在夜里散发着微光。
我安顿好燕子,不顾她的劝阻,同掌柜的寻了个理由,从客栈侧门走到了后院。
后院院墙低矮,我自认腿脚灵便,在夜色里翻|墙出了客栈,站在街巷中,循着风声向怪物的方向寻找。
待疾风刮刺得脸上皮肤发疼,我匿在墙角,向外探头看去。
我没有想到,这一眼,我没有看到怪物,倒看到了雍冷。
万人畏惧的王,行间最可怕的存在,雍冷。
※
很多后来回忆起来惊心动魄的事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发生。
譬如此时。
许是怪物堂而皇之现身皇城的行径着实让天颜震怒,雍冷才在夜色余墨中亲临此地。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雍冷,却使我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雍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换下了祭典上珠琅璀璨、繁复累赘的霜浅色冕服,染上一身沉郁色调,正低头打量手中的玄铁弯刀。
他肩头缀着碎翡黑羽,下摆勾着赭纱绸绫,低冠衔犀簪,长发如泼墨,睫毛似鸦翎,如一尊细细雕琢的石雕,唯有额间烈烈浸出一竖道嚣张血痕。
素闻他法力滔天,因了额上血痕,乍一看去竟好似重伤难愈。
再多看一眼,才发觉这只是生而有之的胎记。
除此之外,他生得全不似传闻一般形貌可怖,一想到这竟然是个活人,我却只感到毛骨悚然。
他身后空空荡荡,连个随从也没有。
接着我看到了那个怪物,在街巷的另一头。
那与其说是个“怪物”不如说只是个“形状”。
和我前两天看到的那个深坑的大小不同,这个模糊的“形状”体积似乎已然增大了一倍,颜色也比我昨夜偶然瞥见的更深。
不知怎的,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话——“‘它’在成长。”
‘它’在成长。
可‘它’遇到的是雍冷。
雍冷只是轻轻半抬手。
“吼…………”
那“形状”似乎想返身逃跑,却动弹不得,把自己扭曲成了蜿蜒的姿态。
雍冷一伸食指。
一道惊雷劈下,残云翻卷。
犹如天怒。
\"它\"连声音都来不及再发出。
不过倏忽之间,片刻前还庞大笨重的怪物从中心扩散,直化作一团乌黑的云,彻底飘散无踪。
街巷恢复死寂,好似无事发生。
我的身体战栗起来。
斗篷人的话回荡在我脑中。
这就是绝对强大的力量。
这就是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