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扑棱棱地飞了回来。
她应了要同我一道,自当了发钗却终于有些心神不宁,一个时辰前说要独自去同住在皇城的熟人打个招呼,约好我坐在这客栈吃几道小菜等她,一个时辰过去了,颇有几分一去不返的意思。
客栈内方方正正,木质的长梯与横栏上挂着红绸。
我掂了掂怀里剩下的银两,不知该不该寻她去还。
所幸她还记得回来,同我打了招呼,并腿坐了下来,沉默许久,很怅然地说:“我小时候在皇城待过一段时间,没想到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我恍然大悟:“难怪你身上有这样贵重的发钗。”
那边小二收了我们的银钱,许是见燕子生得好看,便多了几句嘴。
他说:“听二位客人口音,应该不是城内人,如果时间有富余,不如等到晚上,看我们城内的灯会。许多外地人到了皇城都是一定要看城里的灯会的。”
我说:“燕子,你想看灯会吗?”
燕子说:“齐大侠,就算这位小哥不提,我本也想向你建议去逛逛灯会的。”
我问:“灯会什么时候开始?”
小二说:“戌时就陆陆续续点灯了。白天里你们也可以在集市四处转转,吃茶的、耍猴的、卖香粉的、打酒的、切猪肉的、裁锦缎的、挂扇的……可热闹了,包你们看得眼花缭乱——”
我说:“好。”
燕子应当本就对灯会有些了解,无心留意小二说的话,好耐烦才等他说完。
我说:“我猜那集市应当挺热闹,不如我们去转转。”
燕子啊了一声,说,好呀。
※
皇城的集市的确与村间的有着天壤之别。
村间的集市热闹,穿行在闹市间,耳畔是喧嚣的人与非人的声音,让人觉得自己像一锅沸腾的水里的一个小水泡。
皇城的集市也热闹,但却井然有序,金碧楼台相倚,没有那么多的嘈杂声响,行走在其间好似穿针引线,在针脚细密处可以见到火红的灯笼和火红的狮子头。伸手去触摸针脚,可以摸到一片烟火缭绕、热腾腾的空气。
热腾腾的空气从指间一路烧到心口。
到了戌时,天色将晚,集市里果然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火,摇曳在半拉天空下。诺大一个集市好似个刚刚睡醒的婴孩,就要开始哭闹。震天的锣鼓声在耳畔回荡,鱼龙飞舞,好不热闹。
难怪小二极力推荐,这般繁华处所,人生在世总该来一回。
可今天也是该着我有事。
平日里灯会都无人警戒,这段时日因为怪胎疑案武侯每日都会在灯会巡街。这便罢了,好巧不巧,偏偏今日四大家族中的姬氏父子也亲临此地。
这可是天大的事。
四大家族出巡本该泼街洗城,可他们这次出巡委实是一时兴起,无人预料。鼓声落到地上,臣民跪服,只见武侯们先驱而后殿,把两匹骏马拢在其中。
骏马身形挺拓,鬓毛顺滑,身上配着绛红的辔头,足下踏着棕黑的鞍鞯,二人手持长鞭,分别坐在一匹骏马上。
我也跪了下来。
整个集市簌地陷入死寂。
我在湍急人潮最前面的浪花里,低着头,知道不远处便是姬氏父子的坐骑。
耳畔突然出现一声厉喝:“你挡着大人的路了!”
我不知是在呼喝哪个可怜的倒霉鬼,仍是低着头,直到耳畔又是一声:“说你呢!你挡着大人的路了!”
我愣了一下,左瞧又右瞧,发现身旁一人着实突兀得过分。那人许是吓得狠了,只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忙不迭后退两步,又战战兢兢抖了起来。
武侯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
我看着迈着整齐步伐的华曜高靴,想了想,抬起了头。
我并不太注意同为男性的衣着体貌,尤其对高高在上的仕子贵胄有着天生的敌视,只因面前这两人理当是皇城里的大人物,才终于多看两眼。
两人手背都生着箭支形状的族纹,姬氏家主姬长青是个头发斑白、身形清隽的老人,其子姬容却很是年轻。
姬容人如其名,舒眉朗目,鹅蛋脸颊,身形高挑,五分男相,五分女相。
姬容生得好看也知道自己好看,一身轻衫,手执青帕,腰挂佩帏,在意自己形貌到了强迫症的程度。
坊间传闻里都说他有洁癖。
听闻他幼时并不是这样,幼时姬容不但与雍冷交好而且广交挚友,烂熟兵法、性情张扬,是院里大名鼎鼎的孩子王,携了堂妹姬嫣然四处翻江搅海,老前辈都说他天资非凡又心气过人,远胜同族弟兄,日后必将成为陛下麾下的悍将。
可从某天起,姬容突然性情大变,不肯再习武修法,把兵书都丢到了院子里,对镜描起眉来。
他虽然生得俊俏,可天生就是个将才,不通云红,不擅点翠,姆妈当他一时兴起,也便没管,姬容却拿出苦研心法的毅力,问遍宅邸内的仕女,日日苦练,竟渐渐真有了几分形状。
在家里老一辈都察觉不对的时候,天翻地覆一般,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十余年过去,阴差阳错,他没成雍冷的麾下悍将,却成了雍冷身边的亲信。雍冷性情暴戾,身边亲信不多,姬容容貌俊秀,平日里行事也颇有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是以行间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
传闻终究是传闻,姬容是姬长青的独子,还是老来得子,莫说他天资聪颖、深受帝王宠爱,就算他纯然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是机张府唯一的继任者。
众星捧月,天之骄子,莫过于此。
武侯向姬氏父子禀告着近日集市的异况,姬长青越听眉毛皱得越紧,待武侯禀告完毕,脸色已然很难看。姬容倒是面上颜色不显。
武侯禀告完后也跪倒在地,姬长青思揣片刻,似乎下定了主意。
他沉声道:“老夫乃姬氏家主姬长青,现今深渊入侵,妖物作祟,自今日始,皇城实行宵禁,亥时后所有人不得上街!”
令行禁止,商旅游人跪完安煞时作鸟兽散。
集市的灯火渐渐熄灭,眼见姬长青满意点头,掉头行转,我和燕子拍拍身上的灰。
片刻前还人声鼎沸的集市如今静得鸦雀无声,只剩下夜色凄凄地挂在天上,星光落在地上,化作几个未熄的红灯笼。
青石板凉凉垫在夜色下面,把一抔抔黄土化作归途。我踏在青石板上,和燕子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燕子似乎有话想说,却终究没说。
没想到这才短短几日,他们竟然已经知道怪胎疑案是深渊所致,看来与女童相斗的一屋狼藉和金氏的尸体都已经被通天府的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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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或他们早已发现行间开始被深渊侵蚀,只是到了此时才决定公之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