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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本来就临近皇城,我挤上一辆枣色的拉货马车,付了些银钱,不多时就临近了城墙口。
皇城仍是那般模样,从记忆里透出来,城垣高厚,蔽日遮天。
马车在离城门不远处停了下来。辇父跳到地上,同我们打了声招呼,解开捆缚木箱的粗麻绳,手脚麻利地上卸货。我也从包袱堆里跳下,听见车轱辘发出咿呀一声。
老乞丐说过,春日里,鸿雁从野渡跨江河向冷处迁徙,人却背着行囊向暖而行。
也不知哪一个对。
城门前排着长龙,兵士手持长|枪壁垒森严。与一片盛景相对,城墙墙角边歪撂着一个乞儿。他抓着不晓得哪里来的鸡腿肉徐徐地啃,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念头才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过门而不入,又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
我起了好奇心。
我绕过排队的人群,走到乞儿面前,蹲下身子,看他面前缺了一个角的破白瓷碗。
那乞儿停下对鸡肉的咀嚼,很公事公办:“就是这个碗,把钱放里面就行。”
我想了想,放了几个铜板:“皇城里应该不缺糊口的活计,你年纪轻轻,为什么宁愿坐在这里也不肯进城去找份活养活自己?”
乞儿说:“人有奋力拼搏的自由,也有混吃等死的自由。有的人就是想一辈子混吃等死,你又为什么非要他去找份活计?我就乐意每天坐在这里晒太阳,照样有人赏钱给我,何乐而不为?”
我摇摇头:“这是什么歪理邪说?我还以为你有天大的理由,我该把这几枚铜板收回来。要是没人再给你银两,你又该如何?”
“别别别。”乞儿忙不迭按住碗,“要是没人再给我银两,我就只能饿死……“
乞丐想了想,压低声音:“我虽然只是坐在这里晒太阳,但也因而见到了不少的人和事,你给了我几个铜板,那我告诉你一件别人不会告诉你的事。”
我问:“什么事?”
乞儿说:“我看你和这位姑娘是搭运货马车从外地过来,如果你们不是逼不得已,就应当趁着马车没走掉头回返,不要进城。”
我不明白:“你自己不进去也便罢了,还叫我们也不要进去,难道又是因了你那套奇怪的理论?”
乞儿气得咕噜了一声。
他的声音很年轻,咕声作响时像夜啸的蝙蝠。
“那你可猜错了。”他说,“皇城近日不甚太平,对生人进出把控得严格得很,要是这两日情况还没有好转,你们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我说:“何止是皇城,外面也不甚太平。多谢你的提醒,可这皇城我今日是非要入不可。”
乞儿叹口气。
他体态嶙峋,面色青白,孤拐凸起,头顶扎一个短髻,杂乱的碎发散落下来,抓着那半根鸡腿,似乎被我扫了兴致,咂咂嘴,一时也没有再吃的意思。
我站起身来,抻平腿间的褶皱,仍是决意进入皇城。
乞儿突然又开了口:”你当我歪理邪说,可我坐在这里,知道有的人用了一辈子朝着错误的方向跑,最后也只落得后悔两个字。“
我顿了一下:“你说的是我吗?”
乞儿说:“我又不认识你,说的自然不是你。”
燕子说:“齐大侠,别听这横草不拿的瞎说,他不过是想为自己的怠惰找个合适的理由罢了。”
她本意是想安慰我,可我听了却有些自觉理亏。
乞儿也许被燕子的话戳中了软肋,终于再不开口了。
燕子也不再搭理他,只是唤我:“齐大侠,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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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口的守将也都隶属通天府,顶着一张张铁铸的脸,黑云一样压下来,不大爱笑。
不知是否和最近四处作祟的妖患有关,空气里有烽烟烬后的焦土气息。和帝君定亲时入城人马言笑晏晏的热闹吵嚷不同,虽然入皇城的人仍然不少,守将的神色却极是十足严阵以待,个个冷峻非常。
领兵身着甲申骑在高头大马上,紧拽缰绳,手持黑铁板斧的手背有着一个和万俟生一样的、金灿灿的钥匙状族纹。
入城的盘查也极紧,查过通关文牒又一一盘查来人的包裹,长龙也似的队伍半晌才往前挪动一点。
隔着一道厚重城门,漆红门扉亮得晃眼,城门那一头,马蹄踏过的白玉石板湿津津的。
人流缓缓淌进城门,浸过八街九陌,泼上软红香土。
我站直身子。
我又来到了皇城。
我决意来到皇城,除了为远离古庙里那帮人,也为了我至今没弄明白的老乞丐的遗言。老乞丐那个家伙想一出是一出,全然没有告诉我半分缘由。
燕子也入了城。
皇城果然像我想象的一般繁华鼎盛,玄天宫巍然伫立,名门望族、万花娼楼、四衢八街齐聚一堂,满城富丽堂皇、满街骈阗车马。寸土寸金,寸步寸险。
左边伫立着宏伟的镖局,两旁伫立着排排长|枪;右边开着几家大的衣铺,金字牌匾闪闪发光;再往前,便是一间门口大敞的武馆。
养猴人站在街边,被人群团团围着,敲着锣鼓耍着猴戏。
那猴子聪明极了,直朝观众拱手讨钱。
我看着满城鼎盛,却生出一种焰尽而火烈,春暮而花浓的不安。
燕子走着走着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高挂的一个巨大的“當”字旗,问:“齐大侠,我怀里揣着一根发簪,平素也用不太着,我打算把它当掉,你说好不好?”
我说:“这是你的自由,有什么不好。”
燕子又问:“那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我觉得她实在多此一问,笑道:“你一个弱女子,跟着我四处漂泊,我哪有不陪的道理。”
燕子捋着双螺髻下的长发,似乎很开心。等到了典当行,她想了一会儿,从挎着的夹缬蜡染小方包里摸出一根发簪。
发簪簪尾衔花簇,花根下点翠盘绕,中间一颗浸血一般的红玉,一看就造价不菲。
我当即就有些后悔。
这发簪显然不是寻常人家能有,虽然不知燕子是从哪里得到,但必然对她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若是当了,可能就永远拿不回来了。
我说:“燕子,我看这发簪造价不菲,要不然还是留着。银两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说着我便伸手欲拦。
因距离煞时贴近,燕子俏脸飞红:“齐大侠,你说了由我决定,堂堂男儿,怎么能这样说话不算话。”
我说:“我说话可不是第一次不算话。”
燕子这才拉下了脸,连推带攘,直把我往旁边赶。
我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能站在一旁看她把那簪子隔着黄花梨木栏放在高高的柜台上,点了灯。
掌柜从里面掀帘走了出来。他头戴冠帽,身着铜钱纹样的短褂,看我们一眼,一手拿起发簪,一手把油灯挪得近些,从抽屉里摸出放大镜。
打了个呵欠。
燕子捏紧指尖,无声地等着。
掌柜的打完呵欠,低下头,从拿着放大镜仔细研究许久。他起初半耷着两拉眼睛,其后浑浊的眼缝越撑越大:“这……这……”
他把那簪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再开口连声音都有些变调。
他说:“小姑娘,这可是好东西啊,你当真要当?”
燕子很决然地点了点头。
掌柜的便低下头,左右打量罢精美的簪子,小心翼翼包起来,拉开木柜上的云头式黄铜把手,粗肥的手指慢腾腾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五枚金锭放在白布头上:“那我出这个价。”
燕子愣了一下。她心不在焉地接过金锭,沉默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她换上一张笑脸,转头时竟然难得的俏皮且得意:“齐大侠,现在我可是富婆了,你可要好好抱住我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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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出惯常投宿私驿,因了燕子手握重金,竟然跟着她难得住了次客栈,开了两间天字房。
客栈极大,门额旁挂着两串凄凄艳艳的红灯笼,入口处铺着同样凄凄艳艳的地毯。
开完客房,我坐在大堂,看着其他客桌上走南闯北的江湖人。修习法术的术士大多看不出年纪,他们大多知晓驻颜之法,一把年纪仍然看起来很年轻;走南闯北跑码头的看着就要沧桑许多了,穿着淡棕色的粗麻布衣服,大刀阔斧地开腿坐着;王公贵族是不会坐在大堂的,但凡沾点大家血脉就必然一步步踏着木梯走上二楼雅座。
繁杂的声音左右不一地灌进我的耳朵。
小二双手攒在胸前,一身灰白相间的短褂,脚穿宽裤,肩上搭着条白毛巾,弯腰问我要点些什么。
他手里没有拿着菜单,嘴里却把各类菜式倒背如流。
“咱这儿有,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这位客人您看您要点些什么?“
我没胃口吃那些大肉大荤,就点了碗阳春面、一个芙蓉糕、一碟四喜丸子,又点了壶桂花酒。
那小二说了声好嘞,这便腾腾地跑走了。
伙夫手脚麻利,不多时,酒菜便陆陆续续端了上来。
这便厢刚安静下来,那边厢突然听见身侧的旅人提到门瀛雪的名字。
我停顿片刻,夹了一筷子菜。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间第一美人,门瀛雪。
无论在哪里,门瀛雪的奇闻都是说书先生永远说不烂的故事。
世上美人很多。要说为什么鲜少示于人前的门瀛雪能如此芳名远播,要追溯到她初次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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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先生一拍醒木。
话说那日原本只是和平常每日一样,只除了帝君宴请群臣时多了一个人。
“小女刚从山门修习归来,没见过大世面,给大家献丑了。”
门氏家主门庭的声音好似木槌轻敲在地上,霓裳舞阵落花一般绽开。
金楹那一头,引鹤亭内,执扇侍女揭起纱帘。
风琢磨出十支皓白细指,细指拨弄琴弦,铮铮乐音随纱后人影一点点清晰而回荡在殿内,一个莹白的美人端坐石上。
穿的是烂香缭绕的白霓羽衣,抱的是四根长弦的白玉琵琶,弹的是林籁泉韵的清莲乐。
青丝高绾,白蚌翠羽,珍珠挂耳,面如冷玉。
天生脂泽无双,平素姿容动人。
流风回雪,青云蔽月。
门瀛雪。
她就是门瀛雪。
门瀛雪身为四大家族门氏家主之女,自幼被送上荒僻山门修习,从未抛头露面,若不是亲眼目睹,没人能想到这世上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张不曾得见的腻理靡颜。
门瀛雪美,不止美在脸庞,更美在清冷遥远又不染纤尘的气质,将本就十分的尽态衬出百分的极妍。
一抬手一垂眸,简直不似行间之人。
朱柱之间,高梯尽头,帝王坐在钩挂起来的绛红薄纱帐后,一身重袍,五蟒飞舞,长发及臀,耳佩洛神花,面前放一方矮长几,端着镶金墨玉翡翠杯。
一饮而尽。
大殿内,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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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起,行间第一美人,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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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雍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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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流光溢彩耀满门氏门楹,其中有柄白玉手里剑,据说是帝王亲自挑选。
和一盒盒珠宝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句话:
——“美玉配佳人。”
这几个字从闺房密语里传出来,瀛雪之名这才声震平间。
人们不曾亲见她的容颜,却无人不知,那是迷倒王的女人。
没过几日,那些珠宝竟然被门瀛雪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唯独留下了那把剑,不知收在了哪。
人们又说,那是迷倒王还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因了这一桩一件,诺大的行间,书肆里一度最畅销的不是书而是门瀛雪的画像。
来客你争我抢,更甚洛阳纸贵。
终能一睹芳颜,许多人看看画里皓白如雪的神女,再看自家黄脸婆娘,更觉庸脂俗粉。
连勾栏瓦舍都掀起了寻仙踪的风潮。
秦楼楚馆改弦更张,弹的是仙乐、唱的是风流,白裳飘飘,好不逍遥。
这说的都是往事了,我回想着所见所闻,吔下一口酒。
木桌上架着蒸米饭的竹筒,白布蒙着蒸腾的热气。我拿了小半脸大的青花瓷碗,满满盛上饭,又用木勺压得瓷瓷实实,几乎顶了出来。
这之后门瀛雪与雍冷关系如何便无人再得知,只在某一日突然听到他们即将订亲的消息。
便有些话又重新传回了闺房里,传的是——强扭的瓜不甜。
那是帝王的意志,不甜也得甜。
便无人再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