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婶在安乐村里住了大几十年,闭着眼都能认得路,也能不见了?”
“嗨,谁晓得呢?最近怪事可多着呢。”
我心头疑窦丛生,还想追问,远处却传来小而急促的脚步声。三跳子霎时便绷紧身体,脸色大变:“糟了!我娘要追来了,齐大哥,你快放了我!”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圆脸尖嘴妇人手持鸡毛毯子杀气腾腾出现在道路尽头,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太阳:“臭小子,给老娘站住!”
三跳子闻声更是面如土色,再次挣扎起来:“啊呀!齐大哥,你快放了我,一会儿我娘逮着我,我屁股是要被打开花的!”
我仍是揪着他,心中暗自掂量。三跳子又央道:“齐大哥,这样行不行,你你你,你要是放了我,我三跳子下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先孝敬给你!”
我说:“哼哼,‘你’?”
三跳子说:“您……!您!您!”
我颇为满意,笑得弯起眼睛:“成交。”
一松手,三跳子便翻到草丛里,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尖嘴妇人才追到我身边,全无远处看着的气势,反而累得气喘吁吁。眼见实在追赶不上,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家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小狗腿就气不打一处来,朝三跳子消失的方向怒吼:“不长记性的臭小子,有种你就别回来!你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我捋捋她的背,温声道:“大娘,消消气。小孩子谁没有个叛逆的时候,只是几根药草,不值得发这么大火。”
妇人也是累得狠了,一边顺气,一边朝我抱怨:“哪里才几根草?他个只会闯祸的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没看着,你猜怎么着?”
我有些犹豫:“……怎么着?”
妇人道:“个糟践东西的小祖宗,把人养了好几年的药田都快薅秃了!”
我说:“……”
我很沉痛地附和,正打算跟着责骂几句,妇人突然后知后觉,戛然止了话头。她抄起鸡毛掸子,怒气腾腾瞪向我,举起右手要打:“好你个齐豫!以为我没看到,刚才就是你把这死小子放走了,你们蛇鼠一窝,你、你们……气死我了!”
我见事情败露,自知理亏,立时便噤若寒蝉,一边挨打一边示意燕子跟着我逃。
那自然是逃不掉。
好容易尖嘴妇人才终于放我一马,燕子看着我衣服上粘的鸡毛,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笑吧笑吧。自作自受,全都赖我。
燕子笑过了,端正神色,道:“齐大侠,刚才那个‘三跳子’说这个村子里有人无故失踪了,既然我们刚好来了这一趟,要不要仔细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试图打理干净衣服的鸡毛一边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村里比往常冷清了太多,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燕子说:“那我们现在?”
我说:“我本来想去祭奠我曾经相依为命的亲人,他被我葬在村子后山的墓园中,还要往前再走一段路……这村子一共也就这么大,不如顺路多找人问问。”
燕子小鸡点头:“好呀。”
我们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一时竟再没有遇到旁人,一直走到院坝前。
平坦宽敞的院坝也空落落的,只有几个半大姑娘搬小木凳坐在一角,长衣长裤,脚踏绣鞋,梳着不同发式,摘了一篓子花瓣,一旁放着一小叠未染色的黄色木浆纸。几人杵着花汁,指尖染得艳红,一人架着陶瓦罐,钳了小火熬煮胭脂。
我略一犹豫,朝她们走去。
再走近一点,便能听到她们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我偏头听了一耳,心里有了底。
待我走得近了,便将右手攒拢,挡在唇前假咳一声。
花苞头的姑娘抬起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我们,吓得哎呀一声。
她拍拍胸脯,定下神来:“齐小哥,姑娘家家的在这聊天,哪有你个男孩子凑过来听的道理?”
她一发话,另几个姑娘也注意到我们。
我举起双手:“我可没想听你们说悄悄话,只是刚好听到你们在讨论村里最近的事情,过来问一问你们。”
花苞头愣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齐小哥这段时间到镇上做活去了,还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呢。”
我点点头:“我刚从邻镇回来,发现这里不复往日热闹,最近是怎么了?”
花苞头叹口气,把杵子放回钵中:“这个吧,我也不好说。”
一旁戴着白头巾的姑娘说:“这些日子村里丢了不少人啦,俺妈都叫我老实待在村里,到处乱跑要打断俺的腿的。”
梳着鱼骨辫的姑娘也道:“听说不止我们这一个村子是这样,好些村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我问:“失踪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回来吗?”
花苞头说:“前几天前倒是有个人回来了,村尾的王生,可他就好像瞢着了一样,问什么都不知道,回答什么都说不记得。”
我问:“他是自己回来的?”
花苞头说:“那倒不是,那天二娃出门去茅坑撒尿,看到一个眼下有疤、腰挂葫芦的人大清早的扛着王生回来,把他丢到村口石牌坊外就自己离开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仙高人。”
我问:“二娃有看到他们从哪个方向来,那个人又从哪里离开吗?”
花苞头想了想:“应该没有吧。”
鱼骨辫用肘子捅了她一下,花苞头回头同她们悄声讨论了一会儿,恍然道:“对对,差点忘了,二娃似乎说过,他没注意看他们从哪里来,只记得那人应该是往西南边去了……真奇怪,那个方向不通城镇又没有码头,怎么会有人朝那里去,也许是二娃看得太错。”
村子的西南方,刚好是那座古庙坐落的方位。
我问:“没人朝二娃说的方向去找吗?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当然有人去找了,那些至亲失踪病急乱投医的年轻人,就算是小孩子的话也只能听了,沿着二娃说的方向一路找,想要遇到那个出手相助的能人,可越走越荒凉,雾气浓得连路也看不见,就算一路摸瞎、穿过浓雾,也只有空空荡荡一大片黄土和半壁山崖,除了在近山崖的地方有几根枯藤,哪里能看到半个像人影的东西,根本就是一条不通的死路呀!”
燕子疑道:“怎么可能?那里不该有一座特别巨大的古庙吗?”
白头巾道:“小姐姐,听你口音应该也是近皇城的人,这城郊占地广阔,也许你是记错了地方啦!哪能有古庙坐落在这附近,多年以来村里却无人知晓的?”
我下意识皱起眉,看一眼燕子,发现她也神色凝重。
——如果她们描述的方位没错,难道其他人根本就看不到那座古庙?
虽然不知道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但古庙那帮人必定与此事不是毫无关联,昨天却只字不提。
我思绪百转千回,知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便道:“多谢。”
鱼骨辫说:“没事。近日村中多事,我们都只敢结伴而行。你才回到村里,本来就该有人提醒。”
我再次诚心谢过她的好意,与她们道别。
看到我们打算离开的方向,花苞头突然问:“齐小哥,你们这是要到哪去?”
我说:“等我离开村子,可能不会再回来,这次是专程去给老家伙上个香。”
花苞头与别的姑娘对视一眼,嘻嘻笑道:“你这个人,那乞丐自小便对你吆五喝六,没把你当个孩子,我们都看不太过去,倒不见你抱怨。墓园那里阴气重,村里现在都没人敢去了,你们要是非去不可,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沉默一下:“多谢提醒,我知道的。”
※
墓园坐落在村子的后山,原本只是一道野岭,深埋过一捧捧散碎的尸骸,时日久了,村里人便也埋在了这里。
燕子走到栅栏前,看见不远处一个个有名或无名的坟堆,停下脚步:“齐大侠,我就不跟着进去了。”
我有些疑惑:“怎么了?”
燕子说:“这种地方,有些话只适合一个人说吧?”
我想了想,点点头。
老乞丐的坟堆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我独自走得近了,用手指摩擦过粗糙的石碑,看了眼旁边的黄土——凹凸不平的土面上散落着诸如鞭炮纸、碎石、枯叶、木梗之类的杂物——用脚拨开一小块空地,捋平下摆,坐了下去。
“嘿,老不死的,想不到吧,我来看你了。”
我说。
人死如灯灭,回答我的自然只有一片寂静。
我又说:
“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唠叨了?下面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足够的酒喝?”
“……我问你,你给我的书,到底是什么?要是真是什么绝世秘籍,那我怎么半点长进也没有,反倒被别人挟书要挟……——我的确不甘心老死在这小村落里,但无论能走到哪,也都只想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成为别人的棋子。你要早告诉我这功法该怎么练,现在我又何至于处处受制,事事被动。”
“算了,不说这个……聊聊别的。我告诉你,去年冬天,平间发生了件大事——帝君与门瀛雪定了亲。你这么爱看热闹,这天大的热闹倒是没有看到……你之前只让我去皇城,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皇城里到底有什么?”
耳畔仍是一片安寂。
我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你这个人,实在不太像样。这一辈子,吃了,喝了,玩了,不明不白地就死了,现在我有这么多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走的时候,我挂了白铃,搭上墓园口竹木桩子做的栅栏门。
燕子凑过来,拧着头看我的脸:“听说那个乞丐待你不好,你对他倒还挺有感情。”
我说:“我是被捡来的弃婴,无父无母,和他本没有关系。他这人气焰嚣张,想一出是一出,可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在了不知哪个角落。”
燕子以为不小心揭开了我的伤疤,露出有些懊恼的神色:“啊……对不起……”
我拿她没有办法,很诚心地解释:“我也算健康平安地长大,说起往事权当做聊闲天,哪里有什么需要对不起?”
燕子只是低下头:“哎呀。”
我同她沿着泥巴路一道走,走到拐角处,从怀中摸出万俟生给的令牌,沉思起来。
燕子说:“齐大侠,你是打算回庙里找万俟生,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沉默两秒,把令牌收回怀里:“不。”
“燕子,我们去找那个何生。”
燕子说:“何生?他也不见得知道什么,何况他心绪未平,我看还是不要随便打扰人家。”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要去问一问才好。”
何生家贫,住一个干净的小茅屋。
走得近了,却没关门。
我看着虚掩的房门,作势敲了敲。门内无人应答,只有倏忽急逝的布料摩擦声。
我看一眼燕子,推门而入。
清瘦的书生把自己蜷成一块山石,面无表情地坍缩在房间的一角处。
我屏住呼吸,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不远不近,不亲不疏,何生说:“……不要过来……”
他说着话,却没有抬头。
我停在原地,说:“好。”
“我不过来,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何生说:“……”
我说:“你——”
燕子说:“哎呀,你这个人,哪能这样问!”
我说:“那你告诉我该怎么问?”
燕子说:“小哥哥,你别紧张,你仔细看看,这位是齐小哥,你们村头那个老乞丐家的孩子,你们应该见过的。”
何生说:“……”
我说:“燕子,我看他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何生突然抬起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放过我……”
“……”我放软语气,“好吧,那你有什么想提醒我们的吗?有什么想让别人知道却又无法说出来的吗?如果有,你能把它画出来吗?”
何生没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么多的问题,没人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看了眼窗前书桌上的纸笔,走去拿了过来,塞到何生手里。
何生拿着纸笔僵直许久,终于把纸放在床上的小矮几上,慢慢抻平。
然后他提起杆,点墨、悬腕。
落笔。
起初只是一个点,然后一环一环向外旋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线条抵到白纸边界,好似一个巨大的旋涡。我以为他会就此停笔,却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鼻尖滴落,在纸面上晕出一块墨渍。何生调转笔锋,又开始反向画起圈,一环又一环,好似不知疲倦,许久才力竭一般松开手,毛笔吧嗒斜倒在纸面上。
我拿起画纸,只看到一片漆黑。
我把画纸翻过来。
我把画纸覆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
燕子凑过头来看,看了很久,同样困惑地摇摇头。
看来我们是白跑了这一趟。
我把画纸揣进怀里,准备告辞离开。
一直不发一语地看着我们的何生却突然开口:“……‘深渊’。”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是深渊?”
何生点点头。
我问:“你看到深渊了?”
何生说:“如果我看到了,我就回不来了。”
“那你怎么能画出你没看到的东西?”
“那是别人画给我的——用她的身体。——用她破碎的血肉和衣袂。用她残存的生命……然后‘她’叫我,逃。”
“‘快逃,快逃,忘掉这一切,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快逃、快逃呀!’”
“‘——逃!’”
何生抱膝坐在床上,靠着泥墙:“……‘逃……’”
我说不出话了。
真正的恐惧是描述不出来的。
我姑且又同何生寒暄了几句,便寻了个理由同他告辞。何生只是呢喃,并没有再理会我的意思。
临走时,我正掩上门,何生突然抬起头:“行间……要完了……”
我动作微顿,阖上门退了出去。
门外仍是阳光明媚,我在日头底下沉默。同何生聊过之后不但没有解开心头的疑惑,反而只觉心情压抑。转头看一眼,燕子神情也很是凝重。
我说:“燕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打算离开村里。也不知你住哪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燕子说:“好呀。”
“也许我会四处漂泊、居无定所。”
“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不会再回这里。”
燕子笑一下。
“那不是更好。”
※
我说:“还有个人,我想和他告别。”
我说的那个人是独眼神棍,这么多年来也算除了老乞丐以外同我最亲近的人。
此时也快到他收摊的时候了。
我带着燕子穿行在村落的屋宇间,走出巨大的牌坊,踏过自己印在时间里的脚印,一直走到狭小的卦摊前。
没有说话。
“走了?”神棍好似早有准备,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仍在龟壳上鬼画桃符,头也不抬。
我说:“走了。”
神棍停下画线的手,喉结滚动几下,挥手捻我:“走走走,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