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野渡【五】

沿着小道一路出了荒郊,快到镇口的时候,燕子指了指镇里向南的一条小路,说,齐大侠,我往这边走。

我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燕子说:“哎呀,大晚上的,女孩子的家怎么能随便去?你放下心,我明早来找你。”

我说:“好吧,注意安全。”

燕子说:“暧。”

我站在原地,目送燕子的身影消失在街巷间才缓缓往前行走。

现下夜色已深,镇上商铺人家都门扉紧闭,漆黑一片,只有客栈前挂着两串绛红的灯笼,莹然亮着暖色的火。我抬头看了一眼,向另一侧拐去,直走到一家黢黑的驿站门口。

我在镇上做活,如果主人家不安排食宿,便常歇在驿站里。

这种驿站比不得官驿,接的都是零散的小单,赚些商旅异客两地往来马匹的租赁和粮草钱,象征性收点中转住宿的费用,房间狭小,价格低廉。我不差旅只歇脚,次数多了,驿站老板就认得了我。

我在夜色余墨中揩净鞋底的泥,拍掉身上的灰,逗过拴在栅马桩前的枣色马驹,走到门口长形踏脚石上,摇响门前的铃。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驿站老板容体富态,抬起门栓,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一看是我,又打了个呵欠,大拇指朝身后楼梯一指。

我进了房间,打来盆水粗粗洗漱一番。折腾了一天,终于能睡下。

斗篷人一行来历不明又耳目众多,镇上人多眼杂,不宜久待,既然还没判明形势,不如先回村一趟,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给老乞丐上上坟,再好好质问他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未等继续深思,浓重疲倦便席卷而来,我的意识沉入一片深海,世界骤然归于冷寂。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睁开眼,瞥见梁燕歇栖在我房间低矮狭窄的窗沿上,啾啾叫着。

我撑着脑袋,穿好衣服,仍有些睡意昏沉,挥走梁燕,支起窗子,探头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呼出一口长气,只觉得恍若隔世,大梦一场。

但昨天的事情我的确记得清清楚楚,半点也不曾忘记。

万俟生竟然真的在斗篷人的眼皮子底下放过了我们。

燕子毕竟是在城镇上长大的姑娘,我既然临时打算回村一趟,就应该和她讲清楚,与她先暂别。

我兜到大道上,揉揉脖颈、抻抻手肘,终于觉得找回了自己手,一抬眼,在平金桥那头看到刺芹丛里跳着向我招手的燕子。

仍是粉扑扑桃尖一样的脸,唇带笑意,气色已然恢复了九成。

我简单讲了自己的打算,燕子起初还笑着,渐渐脸色就有些不同。

也是。她把我当大侠,明明昨日才陪我出生入死,今日我就突然说要离开,实在有些太过凉薄。

可这镇里我应当也不会再多待,也许我要去到从未踏足的远方,也许我不会再回来,既然这样,总归要回村里一趟。那是生我养我的故土,是永远守护我的避风港,可我也到了该远行的时候了。

等我从村里回来,和该告别的都告了别,想明白未来的打算,再来问她要不要跟我走也不迟。

她应该也无亲无故,独居在这小镇里,如果打算跟我离开,我一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燕子双眼噙泪:“要是我非要跟着你呢?”

我说:“燕子,我只是回村一趟,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

燕子只是睇我:“你一个人离开这里,我怎么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我知道你只把我当平白捡来的累赘,要是路上被别的女孩拐跑了怎么办?”

我说:“你和我同过生死共过患难,怎么会是累赘?我无权无钱无才无德,浑浑噩噩二十几年,唯一能浪费的就是时间。除了你这样眼神不好又一根筋的笨姑娘,实在不知还有谁看得上。”

燕子听得渐渐止了泪花,到最后一句突然脸颊绯红,一跺脚,嗔道:“你——!”

我说:“这样你能放心了吧?”

燕子撅起嘴:“不放心。”

我说:“姑奶奶,那怎么样才能让你放心?”

燕子说:“你带我一起回村。”

我有些讶异:“村里可什么都没有,条件比不得镇上。你昨天受了惊吓,可以正好趁这两天好好休整。”

燕子嘴角一撇,又要掉眼泪。

她本就生得清丽可人,平日里惯常神色倔强,似乎经过昨天渐渐识破原本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见到心性坚韧的人痛苦崩溃便升起的不忍,此时故作娇弱,简直让人良心不安。

我说:“好吧,我带你回村。”

见燕子又开心起来,我诚心发问:“我这样不靠谱的人,实在不知道哪里给了你信心。如果是因为万俟生说的话,那我们已经拒绝了他。难道一个过于美好的第一印象就能让人产生这么长久的错觉?”

“我也不知道。”燕子歪着头看我,“我只觉得你就像一团形状模糊的雾,总不像我以为的样子。我曾以为我看见了你的本质,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太自以为是。你是热情市侩还是疏离戒备?是吊儿郎当还是正气凛然?是没心没肺还是心事重重?是油嘴滑舌还是言辞谨慎?是胆大妄为还是墨守成规?是自嘲自贬还是轻狂自负?齐大侠,到底哪个才是你?又或者哪个都不是你,你只是不想被我真正了解?”

“原来是这样。”我说,“驿站的马匹应该备好了,我们走吧。”

燕子说:“走吧。”

岗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

安乐村坐落在一个小坡上,走过坊市便能看到不远处的木牌坊。

大黄狗认得从村里出去的每一个人,摇着尾巴从牌坊那一头跑出来。

我弯腰抱着它的大脑袋揉了揉,说了声乖。

燕子站在一旁,低头读山石上刻的小字。

大黄狗的名字就叫大黄。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一条叫大黄的狗,就和每个村子里都一口斜插招魂幡、覆满浮萍的砖砌废井一样。

打完招呼,我站起身,吆走大黄,唤燕子和我一起进去。

安乐村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才出外个把月,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大的变化。

我走到蔓着草花的土坯墙前看了看,发现布告最近似乎更新得很勤,一张覆一张,好几张都是寻人启事。

彼时我仍未察觉有什么不对。

再往前走,便看到送货的张二叔。他挑着担子,棕短褐上系着黑腰带,踏一双麻底布鞋,人离得还不近就站在路口朝我吆喝:“齐小子,晓得回来啦?”

我说:“也没出去几天呢。”

“哧。”他似乎不甚苟同,摆摆手,稳住因动作而摇晃的竹筐,又看一眼我身后的燕子,“出息了嗬。”

我撵他:“去去去。”

张二叔本来就不走这条道,很就坡下驴地哎呦两声,说了些话。

说的是:哎哟,现在的年轻人。哎哟,惹不起。

挑着担子就走了。

燕子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朝我笑:“你们村里的人真有意思。”

我说:“这有什么有意思的,村子就这么大,都是闲的。”

燕子一跺脚:“哎呀,你不懂。”

好吧,我不懂。

我们又同两个遇到的村人打了招呼,再往前走便到了一座板桥,村里人都叫它天生桥。

天生桥那边也铺着鹅卵石和青石板交叠的路,不像城镇里那样严丝合缝,大小不一散乱着,多余的地块都是黄土和散沙,路两旁伫立着两三家诸如铁匠渔具的商铺和一座座茅草屋。

时节还没到,打谷子的梿枷挂在茅屋土墙上,石磙子放在一旁,一角的镰刀、钉耙、耒耜整齐排成一排,放干草捆的坝子尚且空着,栅栏里围着一圈黄黄的小鸡。

靠墙处用木架堆放着一层一层圆竹簸箕,装满桑叶和白蚕。

燕子从桥头跳下来,蹦蹦跳跳左右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齐大侠,哪间才是你的房子呀?”

我说:“我哪里有房子。你要是真的好奇,离开村子前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

燕子点头如啄米:“好呀好呀。”

我也走下桥,踏在低矮的石阶上,瞥到歪倒在路边的空蟋蟀罐。

里面没有蟋蟀,连碎石子上的水渍也干涸了。

一路走来,往日热闹的村庄总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空空荡荡。屋也橙黄,地也橙黄,像日光下沉默的金子。

人是时不时能见到的,游鸥一样,不那么多,向来喧噪的鸟鸣声都不太能听到,无人行过时村里简直安静得过分。

正暗暗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我循声抬头望去。

比我小两岁的翠荷刚好端着一碟谷壳从一间屋里走出来,窄袖搭宽裤,腰系粉腰带,梳一根长辫、用绿绸带绑着,一抬眼看见我身后的燕子,微张开嘴唇,低下头又匆忙走回屋里去了。

村里复归于死寂。

我半抬起来打招呼的手僵在原处,不知该不该放下。

我不曾得罪过她,这还是第一次被相熟的人这样刻意避让。

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放下手回头一看,燕子却不觉得奇怪,反而意味不明地剜我一眼。

我说:“怎么了?”

燕子扬起眉毛,言辞似乎是在抱怨,语气却听不出埋怨:“你还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冷郎君。古有落花流水,有意无情。今天齐大侠也不遑多让,哪个姑娘要是偷偷喜欢上了你,可真是痴心错付,活该倒了八辈子霉。”

我听得头痛不已:“你怎么又说起这些事了?”

燕子笑道:“我夸你魅力太大、太招小姑娘喜欢,这你都听不出来呀?”

我说:“你又知道了。”

燕子说:“我就是知道。”

“嘶——”我姑且放下心头的疑虑,走回去便要同燕子好好说道说道,却见一道灰色的人影弓着腰低头从茅屋后的草丛里跳出来。

这人形容邋遢,我看他像是个贼,顺手便一把揪住。

他顶着乱蓬蓬杂草一样的头发,背个小包袱,脚下汲着木拖鞋,徒劳地挣扎两下,发现挣脱不开,这才抬起头:“哎呀,齐大哥。”

我看清他的模样:“三跳子,你又背着你娘惹事了?”

“哪有惹事?我只是看小芳最近染了风寒,去药田偷偷摘了几根药草,结果被我娘发现了……”

“药田不是江大婶看着的吗?那可是她的心头肉,你摘了她的草,她没拦着你?”

那人很是诧异:“齐大哥你不知道吗?”

我问:“知道什么?”

“江大婶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