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野渡【四】

万俟生叹口气,从腰间解下那个橙金烫字的酒葫芦,勾着葫芦口的细长麻绳提起来。

“我也是奉命行事。”

葫身里传来咕咚的水声。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酒葫芦,没有接过:“我们喝下这个,会死吗?”

万俟生说:“不会。”

我说:“但是会忘掉今天发生的事?”

万俟生没有回答。

我转过头问燕子:“燕子,你觉得呢?”

燕子说:“齐大侠,就算我们不想喝,怕是也不得不喝吧。”

我颔首笑道:“那我们就不要再为难万俟兄了。”

我接过酒葫芦,仰头咕咚一口喝下,唇齿间酒香满溢。

燕子也喝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两声,揩干唇角,将葫芦递了回去。

万俟生接过酒壶,提在身后。

我与燕子对视一眼,朝万俟生一拱手,用当真如朋友寒暄般友好自然的语气道:“多谢兄台款待。——那么,告辞。”

万俟生微扛着背,耷着眼皮看地面。

我拉着燕子站起来,转过身,看见灰鸩扑棱棱飞出树丛。

万俟生道:“齐小兄弟,留步。”

我停下脚步。

万俟生道:“我给你这个理由。”

我沉默片刻,转回身去。

万俟生的脸镌在树影中,好似下定决心:“我们都知道雍冷法力无边,但你可曾想过,他的法力从何而来?”

我道:“难道你想告诉我,他也和我一样,手中握着本什么‘神域的秘籍’?”

万俟生缓缓摇头。

他说:“雍冷的法力不来自于任何心法秘籍,而来自于行间。”

我听得不太明白:“其他人的法力不也来自于行间?我们生身凡根,体内本无灵力。各门秘法——洗筋筏髓、修心养性——为的就是使自己的肉身成为更大的容器、得以容纳更多地天地灵气……”

万俟生先是笑了,然后抬起头:“我的意思是……他无需修炼便可任意调取整个行间的灵力。换句话说,他容纳灵力的容器不是他自己,而是这个行间本身。”

我从未听过这样怪诞离奇的说辞,一时怔愣在原地,半晌才道:“那与你给我的理由又有什么关系?”

万俟生道:“齐小兄弟,我问你,天柱从千年前便在那里,为何如今崩裂的速度会骤然加快?”

他神色凝重至极,我起初还笑着,忽而便头皮发麻。

我说:“不是深渊变强,是行间变弱了。”

万俟生点点头:“我察觉到雍冷法力的来源,推测天柱崩塌加速与他擅自将和间灵力化为己用脱不了干系。万民拥簇、百兽朝灵,他身为帝君,竟然如此好大喜功,为求修为精进枉顾众生性命,置平间于倾覆,与戏文里为求长生不老横征暴敛、炼取仙丹的暴君何异?”他加重语气,似乎难掩唾弃:“如此恣意妄为,实在万死难辞其咎,当自刎以谢世人。”

我震惊不已,想了想,仍是不信:“这怎么可能?帝君皇子纵使天湟贵胄也是肉|体凡胎。我知道寻常修士数十载苦修,求的也不过是能从行间借取万分之一灵力,怎么能有人将行间灵力任意收归己用?”

万俟生说:“怎么不可能?人人都知道行间原本就是东煌界坠凡而成,灵力也与东煌同源,行间既然能有太清后裔,未尝就不可能和东煌攀上两分关系。也许有人为了铲除异己用过什么禁忌的秘术。”

燕子说:“你指的是太后古氏?”

万俟生点点头。

燕子似有所悟,神色辨不出是哀戚还是不忿:“我还以为他当真是什么天纵奇才,没想到是个使旁门左道的怪胎。听说帝君自幼便醉心神功宝器,要是看上了谁人的物什,就对那人痛下杀手,挟其妻儿、掠其功法、夺其宝器。如果他原本就能任意取用行间灵力,那抢夺别人的东西又有什么……有什么……他费这许多力气做这样徒劳无益的事,难道只为了取乐吗?!”

万俟生有些惊讶:“雍冷的确在收集密宝,但都是暗中动作,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连我也是叛出家族后才知道。没想到连燕子姑娘竟然都听闻过风声,看来他身边的人也不都像我以为的那样忠心耿耿。”

他顿一顿,又道:“那些举世难求的神功宝器对他而言毫无助益。我猜他将它们纳为己有不是为了物尽其用,而是为了让别人都无以得用。集腋可成裘、聚沙能成塔,他也许无惧滴水,却不愿意滴水入汪洋,就把一切可能都扼杀在摇篮中。可惜那些本该惊艳世人、大放华彩的秘法宝器,现在都只能被封存深宫,无缘得见天日。”

燕子咬牙道:“可惜?你觉得可惜,我倒觉得可恨。”

我道:“这样说来,他不但野心勃勃而且步步为营,你们又有什么办法对付他?”

万俟生道:“我们现在做的无非是能保得一个是一个,护一件秘宝、留一位能人、多一份筹码。”

我问:“我看你们大人来头不小,难道也拿他没有办法?”

万俟生道:“雍冷是无敌的。或者说,他也许不是无法战胜,但我们没办法承担与他正面相抗的后果。就算我们真的能集结到足够多、足够强大的人与他相争,也会间接引来行间灵力彻底衰竭的灾祸。我们是想要拯救行间,不是想加速它的毁灭。”

我道:“……行间真的会毁灭吗?到底怎样才算是‘毁灭’?”

万俟生道:“随着行间灵力的衰弱,深渊会逐渐从天柱的缝隙渗透进来,一点点侵蚀我们踏足的每一寸土地。到了行间的灵力完全枯竭那天,行间会不复存在,像它最开始那样,尘归尘、土归土。当它回复虚无,就是毁灭。”

我问:“那深渊呢?”

万俟生道;“不知道,也许深渊会盘踞在这片虚空之上。”

我问:“行间的生灵呢?夏花芳草、虫蛇鼠蚁、走兽飞禽、通天塔里的怪物、身着铁甲的将领、避世清修的道者、城墙角摆摊的小贩?……像金湘那样受深渊影响的人?”

万俟生说:“齐小兄弟,你心里明明有答案。昔日鼎盛辉煌的神域,如今也不过就是毁灭了。”

我喃喃自语:“所以这些也都不会再存在。”

燕子面露哀色:“既然打他也不是,不打他也不是。那岂不是没有办法了?”

万俟生说:“有办法。”

我问:“什么办法?”

万俟生说:“让他无法再取用行间的灵力。”

燕子说:“怎么做到?”

万俟生说:“断了他的奇经八脉。等他筋脉全废、根骨俱损,自然就没办法再取用行间的灵力。”

我不明白:“……这之前说的有什么区别?”

万俟生沉下声音:“万物相生相克,雍冷法力再高强,也只是个人。既然他有调取行间灵力之能,便一定有克制他的方法。齐小兄弟,你相信命运吗?”

我说:“不信。”

万俟生说:“我本来也不信。但看不到前路的时候,信信也无妨。”

我说:“那你所知道的命运一定指引你通往一个幸福光明的未来。”

万俟生苦涩一笑:“我所知道的属于我的命运,不是看不到前路,而是本来就没有前路。不远处等待我的只有万丈深渊。”

我听得愣了,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你为什么要信?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法力高强的修士和小摊上三个铜板算一次的神棍能得出同样离题万里的结果,无数人有无数种说辞,你又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真的,这么悲凉的命运,去相信它难道不会很痛苦吗?”

万俟生说:“相信它我才能相信自己在做着正确的事。我不在乎自己结局如何,只在乎是否完成只有我能完成的使命。我手上有把钥匙,我希望终我一生,能真的找到一把‘钥匙’。”

我说:“那把钥匙长什么样子?也许我能帮你留意一下。”

万俟生说:“‘那把钥匙长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但我希望‘它’是一个人的模样。我希望‘它’属于行间,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希望‘它’有人心、有人性,心怀悲悯。”

我说:“那你想找的可不该是把钥匙。”

万俟生说:“‘它’可以是一把钥匙,也可以是一个为众生扭转乾坤的机缘。”

机缘。

这样高深的词语,还是第二次听到。

第一个说这个词的是个独眼神棍。

富甲皈依是机缘,习得奇功是机缘,觅得良人是机缘,名师点拨是机缘。

被乞丐养大、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不配有机缘。

乍一听到这个词,几乎让我以为这不过是我听信神棍谗言后在某个下午做的白日梦。

难道狗神棍这次竟然难得一遇的压准了两分脉,我当真遇到了这个凭我落子、聚散随心的缘分?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所有人都只是自以为自由的提线木偶,实际正走在早已注定的道路?

那股初见斗篷人的窒息感又从心底翻腾了出来,引得我说不出的反胃。我分明看见万俟生仍在说着什么,耳畔却瓮声作响,听不真切。

我说:“什么?”

万俟生说:“我说,在发现你的时候,大人只说了一句话,‘时候终于到了’。”

我说:“这代表什么?”

万俟生说:“齐豫,你说你不信命,那如果你的命运指引你成为拯救行间的英雄,你会信吗?”

我会信吗?

我的心绪杂糅作一团,一时竟不知该认同还是否定。

所幸万俟生问得沉重,却不像之前那样催着我回答。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更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心情十足遗憾又复杂万分,千言万语抵在嘴边,下一瞬却都彼此打散。

我说:“万俟兄,你知道,我们已经吃下了你刚才给的药。就算你现在告诉我这么多,等药效发作,我应该也无法再记得了。”

万俟生终于爽朗一笑:“你在想什么?我刚才给你们喝的,只是酒而已。”

他打开葫芦塞,仰头大大喝一口,勾着空葫芦晃了晃:“下午在酒肆里打来的,一个小年轻付的钱。——你们也觉得味道还不错吧?”

见我不说话,万俟生摇摇头,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块令牌,扔了过来:“我万俟生从不强人所难,你离开这里,我便不会再特意寻你。这令牌……这令牌就当做是付你的酒钱,危机关头它也许能救你一命。”

我愣愣地拿着那块令牌,不知该如何反应,转头与燕子对视一眼。

燕子也同样惊异。

再转头回去,便只能看到一个远远的背影。

万俟生没有与我们道别,提着个葫芦,晃晃悠悠走入夜色里,似一个快意潇洒、云游四方的侠客。

风一样地远去了,又决然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