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野渡【二】

我睁大眼睛:“不是邪祟?那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万俟生说。

他抬起手,露出右手背上的族纹,“我们万俟氏人天生手背上就有一把钥匙,别人都说那是打开通天塔的钥匙,可我试过,从来没打开过通天塔外的锁。”

我没见过他所提的通天塔外的锁,倒想起门瀛雪一步步登上玉鳞台后,像锁链一样环绕他们的阵法。

淡金色的阵法,远远的看不清里面站的人。

这样讲来,若当时在富商宅院那个下午的昏黄房间里的是门瀛雪,那站在她旁边的人,应该就是雍冷。

我当时走在诺大宅院里,觉得里面布局简直像个迷宫,七拐八绕,实在不适合居住。说主人是经营皇城染坊的大人物,却也从来没人见过。

如今再想到帝君竟然出现在其中一个小房间里,简直更添几分吊诡。

他不在恢弘宫殿,反而与未来国母一同到了个皇城近郊的深深宅邸,不知搞什么花样。

我那时还是太年轻,若是现在,必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起头来,看看传说中暴戾君王的模样。

看看到底是三头六臂还是青面獠牙,说出去也是一件能吹牛的事。

“你不曾进去过,又怎么知道里面不是邪祟?”

“……”万俟生没有回答。

老妪一杵蛇杖:“年轻人,能告诉你的,他已经都告诉了你。”

她说到一半,拉风箱似的呼呼喘息两声,嗓音嘲哳难闻,好似和皮肤一起被烧坏了。

“剩下的,你再怎么问,他也不能说。”

她动作间衣摆摇曳,如同火烧的余烬,睁着一双眼,亦如漂浮的鱼尸。

“年轻人,那个叫金湘的女娃娃……她是你们的朋友?”

我说:“算是吧。”

“老身此生亲见误入邪道之人很不少,年龄这么小的却不多。”老妪杵着蛇杖颤巍巍向我转过来,“你们就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说:“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孩子……”老妪声音一低,“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燕子问:“什么东西?”

“深渊。”老妪说。

“她看到了将原本的上下三界吞噬殆尽、如今正窥伺行间的深渊。”

我说:“被四根天柱阻隔的深渊?”

老妪握住蛇杖的手指竹节一样缓缓抻直,又钉耙一般根根紧扣,唯那根断指凹陷在四指间很显眼:“被四根天柱阻隔的深渊。”

“千年前上三界动荡,原本独占鳌头的东煌界帝君走火入魔、心智大乱,无相替l□□道、推倒界碑,趁势招安太清,一统上三界,升上九重天,建立神域,其主自称无相神尊……”

她讲的是《开天辟地》上的记载。

书肆最中间的木架上总会有这本书,讲述行间的起源。因为配图繁多,是许多人识字的读物。

书是残卷,从千年前上三界之争讲起。

彼时无相与东煌相争,鏖战百年,东煌帝君被囚,东煌界坠入尚处蛮荒的行间,界中所余微薄灵力孕育出现今族类生灵。

原东煌一族滞留神域,被贬为奴,任无相役隶。

上三界歌舞升平,见行间新生万灵、百废待兴,无相主动以神域之姿为行间提供庇佑。

却有一日,无相神尊逆子贪图神尊之位,盗走神君宝剑,借深渊之力犯下弑父之罪,血洗神域。

逆子一战成名,此后却行踪不明,放任深渊之力蚕食河山、吞天弑地。

神域将倾,再无退路,太清界以神力铸就四根天柱支撑行间,留得深渊笼罩中的最后一点星火,为免受深渊波及,自封于神域,沉睡千年,只待有朝一日阴云散去,遇有缘人解开封印。

因为此番机缘,行间虽得借东煌筑筋骨,亦曾受无相庇疆土,如今所叩拜的上三界,却大多指的是被封印而仅存的太清。

“这也是为何据传身有太清其中一系血脉、执掌卞阳草堂的门氏,历代家主嫡女都有神女之称。可天柱上的神力总会损耗,门氏一族已为凡胎,为了维持天柱神力,人族帝君便以心血供养天柱、确保深渊难犯。”

人生在世匆匆数十年,修法延寿的氏族山门寿数也不过一百多年,经历过的事往上数三代便约等于故事,何况相隔千年。

千年离我们实在太远,以至于许多人都不知书上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接下来老妪所讲的,却是书上并无记载的了:“所有人都以为天柱永远不会倒塌,能得万古长存。可据老身所知,行间的天柱正在从内而外地崩裂。”

我问:“从什么时候起?”

老妪答:“从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起初很缓慢,缓慢到无人注意……这几年已经越来越快了。”

我又问:“帝君负责维系天柱,难道他不知道这件事吗?”

老妪咳嗽两声:“老身猜他应该早已知晓罢……可那又如何?年轻人,你难道觉得他当真在意天下人的生死,就因为他是行间的君王?他帝星蝰蛇护体,就算全行间的人无一幸免也能毫发无损嗬。”

雍冷是天生的神兵利器,法力深不可测,就我所知,天下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五招。他生母是鼎鼎大名的妖妃古氏,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命未及弱冠的他几招废了行间第一仙师的百年修为,犯下他此生第一桩恶孽。

他生身天潢贵胄,得继帝君之尊,本是高高在上的天下第一人,可自他继位,必遭报应的事做了许多。这许多事,他做得不图现在,不为将来,伤敌一千而自损八百。

很难说这样的人会在意寻常百姓的生死。

我说:“看你们行踪隐匿,今天告诉我们这么多事情,就不怕我口无遮拦,说出去走漏风声?”

‘月霜’冷冷一笑:“你要是有那个胆子,可以一试,记得提前给自己买好棺材。”

我看向她:“听他们叫你‘月霜’,可我和你不太认识,直呼你名字于理不合,鄙人齐豫,可否问问阁下如何称呼?”

“油嘴滑舌。”‘月霜’说。

她抬高声音:“我姓秦。”

“秦小姐,你我只是初见,不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让你看我如此生厌?”

“需要什么理由?”秦月霜又是一声冷笑,“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子,市侩油滑、贪图小利,若不是万俟阻拦,在你踏进这殿内的第一步就已经死在我手上。”

我出生市井,虽然不免贪利却自觉不算油滑,颇有几分温凉血气,被这样批头盖脸痛骂也是头一遭。

自古只有针尖对麦芒的说头,绝无以卵击石的道理,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干脆闭上了嘴。

“月霜——”老妪喝止了秦月霜的针锋相对,幽幽一叹,“年轻人,我们言无不尽,无非是想与你坦诚相待。如今你可以相信,我们对你并无恶意。”

我也跟着叹气:“老婆婆,不是我不想给你们秘法,实在这功法也是我至亲的唯一遗物,绝不让我示于人前,之前在城郊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我今天告诉了你们,不就背信弃义、违背了至亲遗志?”

我言之凿凿,甚至想假抹两下并不存在的眼泪,心里默念:老乞丐,看到这口铮亮崭新的大锅没有?今天就送给你了。你就送佛送到西,好好接下吧。

“齐豫。”斗篷人突然悠悠开口,“你又何须多言?”

我阖上嘴。

那股令人汗毛倒耸的可怕威压又随着这沉沉的一声攀爬上我的后背,带来飚迅的寒意。

我野蛮生长的机警戒备简直无所遁形,知晓再多说辞都是徒劳。

我并非不明白如何才算礼节周到,有意在庙里当个言行冒进的愣头青,只因为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他们觉得我聪明。

这帮人来历不明,既非恶贯满盈又自觉神秘自矜,对我如此大度,何尝没有一种被冥顽不灵的俗世愚人顶撞的优越和宽容?

在摸不清底细的异路者面前显露自己的聪明,才是自作聪明。

斗篷人装作个赏戏的看客,游刃有余却作壁上观,看着堂下你方唱罢我登场,坐在神庙中闲适如坐茗铺,倏霍发丝摇,只还差一碗茶、一碟豆。

他说:“若我没猜错,你手上的功法,是《长戚宝典》吧?”

我的心沉下去一大半。

我从没想过能从老乞丐以外的人口中听到那本书的名字。

再看万俟生——他方才言辞恳切,好似当真对我所用招式全然不知,听斗篷人突然点出功法名字,面上不露半点讶异,显然不是现在才知晓。

我竟还是自作了聪明。

也是。村子里从来藏不了秘密,他们若是存心打听,总也能寻到线索。

我以为我是消泯在汪洋里无人注意的水滴,实则早已被标记颜色,一路漂流,淌过船舱一片狭窄的窗,成为被研究的标本。

我这般想了,倒没有说出来。

斗篷人却好似能看破人心。

“齐豫,你实在是误会了我们。我不是想讨要你的功法。恰恰相反——”他态度悠然,若手中拿着茶杯,便当掀盖于杯沿掖一掖——又或许他是个纯然的武人,并不好茶,“我是要给你指条明路,告诉你该如何修习它。”

那书上的火柴棍儿我都快倒背如流,全是外家功夫,左右不过横劈竖砍,哪里还有别的练法。

“给你这个功法的人应该并没有教会你。你不通章法,抱一本绝世秘籍,无异于幼儿抱赤金行于闹市,迟早招来杀身之祸。”

我讶然:“这当真是本秘籍?”

斗篷人抬起头,露出和身上斗篷一般毫无记忆点的嘴,唇线蹇蹇向上迂曲着:“它不但当真是本秘籍,而且是一本来自神域的秘籍。”